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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戏作者:蒲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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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命,这样就算是抵消了。
解语花喜欢这个新师弟,二月红也喜欢。二月红舍不下心来罚解语花,解语花也舍不下心来罚张起灵,所以,这还是解语花第一次在张起灵身上看到伤痕。
“谁打的?”解语花一字一顿的问。
☆、所谓调戏?
“……他们说,没出过三车五船的汗,是成不了角儿的……”
“我问你,是,谁,打,的?”
张起灵不说话,解语花也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撑住额头,冷静了片刻,才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通天教主,王瑶卿?”
按理说,张起灵不属于王瑶卿的科班,一般梨园的前辈对外人的教导都不会怎么用心,往往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可是王瑶卿是出了名的耿直脾气,越是外来的孩子,他要求就越是严格,犯了错,自己的孩子打十下,张起灵就要挨二十下。
王瑶卿那个科班的人也怕张起灵回去告状,扯扯他袖子安慰他说:“挨打不冤,挨了打就记得特别瓷实,一记能记五十年。”
张起灵挨了打不哭也不叫,打一下他就低低的说一声:“打得好。”这是梨园学艺的规矩,师父教导你,鞭策你,都是为了你好,你挨打的时候也得赞师父打得好,自己该打。
解语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家的师弟,从小看着长大,他自己连骂都不舍得骂,现在送出去让别人打!
不打不成器。解语花自己挨过打,但是他舍不得张起灵。
“罢了罢了,”解语花叹气,说道:“我给你上药,你这一身伤口耽搁那么多天,也不担心结疤!”
张起灵不肯:“师兄你明天还要唱台。我让宋婶帮我上罢。”
宋婶是富连成的老一辈人了,她原先是陪着自己唱武生的儿子进来的,后来她儿子惹上仇家,被人打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哭花了眼睛,现在只能留在富连成,干点洗洗刷刷的活。
当她在桐油灯下看到张起灵后背上交错纵横的笞痕时,一边上药,一边想起自己儿子,又忍不住开始哭。
张起灵能听到她哭的断断续续,哭腔里漏出几个字来:“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投胎,错投到穷人家里的孩子们啊……”
解语花没办法出面去和王瑶卿通融,只能每天让张起灵下半夜再去王瑶卿那里学戏。他知道这一行的名角们大都有抽几口大烟的癖好,上半夜吸点鸦片,下半夜兴致提起来了,心情就比上半夜要好,张起灵这个时候去,挨的打或许会少些。
“起灵,师兄跟你说了,”解语花整整张起灵的衣服:“晚上练习不要太废嗓子,他们那边人多又杂,不要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最重要的一点……”
解语花忽然顿住,张起灵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师兄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之中,神情朦胧。
“要是……要是他们给你烟枪,你可千万别去碰。”
唱戏要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解语花每每在闲暇之余,就带着张起灵去花街柳巷,看那些年轻姑娘们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有时去什刹海,学习来往女性的举止神情。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张起灵搭着水袖,头发未梳,神情凄苦,正在练一折《倩女幽魂》,解语花在旁边指指点点:“下一句,唱【东原乐】。”
《倩女幽魂》讲的是一个世家小姐,原姓张,小字倩女,其表哥王文举上京考试,寄宿在张家,两人相恋,但是张母却命王文举“不中状元,休得回来”,倩女因气带恼,病倒于床,芳魂幽幽,跟着王文举一路上京,直到王文举名成归来,她魂魄才回归附体,与王文举喜结连理。
【东原乐】一曲,唱的正是倩女忧虑王文举上京,见到京城豪华,便贪图富贵不肯回家的戏码。
张起灵听到声音,斜乜了他一眼:“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解语花含笑道:“小生此行,一举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张起灵微微摇头,他的动作非常轻,这时他头上如果戴着耳挖子,观众就不会看到张起灵摇头的动作,却会看到点翠下的流苏摇摆:“你做了贵门娇客,一样矜夸。那相府荣华,锦绣堆压,你还想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时节似鱼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那其间占鳌头、占鳌头登上甲。”
解语花撑不住笑了出来:“像!真像!”不知怎么的,他一想到自己平时面无表情的师弟这时候哀哀怨怨含情凝涕,笑就怎么也忍不住。
他一笑场,张起灵就立刻从倩女附体中摆脱出来,怒瞪解语花一眼,自己甩袖走到另一边去练《林冲夜奔》了。
到了晚上,解语花送来一张纸,据说是写给张起灵赔罪的,结果张起灵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街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张起灵刷刷刷把那张纸撕了扔进灯笼里。
☆、阴差阳错
张起灵的倒嗓期很短,倒嗓一结束,解语花就给他筹划了三场演出,一场在北平,一场在天津,还有一场在遥远的上海。
“京城没问题;天津人虽然说口叼,但是你本身唱得不赖,也用不着担心;比较麻烦的是上海……”解语花指着地图对张起灵说:“一来怕你水土不服,再说那儿到底不是咱们的地界。”
在北平人,特别是老一辈北平人心里,上海就是个群魔乱舞的花花世界,年轻人对那里跃跃欲试,中年人也想去那里寻找仕途,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北平城。
“不过上海的话,我有一出新戏排给你。”解语花说。
解语花排的新戏是《摩登伽女》,讲的是佛教故事。为了迎合上海观众的口味,这出戏在头面化妆上改变极大,摩登伽女本是首陀罗种姓(奴隶阶级)的年轻女子,张起灵扮演时要烫发,穿印度风格的服装,脚下是玻璃丝袜、高跟鞋。以钢琴小提琴伴奏,最后一折斩情丝里还有英格兰舞,为此解语花专门给张起灵请了西洋老师。
民国二十四年,富连成在上海黄金大剧院演出,声势浩大。全堂守旧(京剧舞台装置,也称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为背景使用的底幕。绸缎或丝绒制,并刺绣各种装饰性图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旧的装饰上标新立异,作为戏班演出风格的一种标志)上绣着富连成的标志,票座一贴即满。
张起灵站在帷幕后面往外看,手指攥着布料,心情竟有点不安。
富连成并不是全班都来上海,解语花坐镇北平,张起灵跟着一小部分人南下。上海这几天正刮风下雨,万幸张起灵没染上什么病。
临到开演前三分钟,观众席忽然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张起灵抬眼去看,正好看到解语花一身体贴的毛料西装,玉树临风潇洒端庄,神情肃然的迈入会场。
于是那一场《摩登伽女》的演出堪称盛况空前,不少人挤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越到后来人越多,散场时剧院的人甚至不得不联系上海交通局派人来疏通道路。
这时戏院的人气喘吁吁的正满场找张起灵,最后在一间小室里看见他的脱玻璃袜,告诉他说有人求见。张起灵心下微诧,不过他以为是解语花,点了点头就让人进来了,结果才露笑抬头,就发现眼前的青年他根本不认识。
张起灵在倒嗓期间一直在揣摩女性动作,已经逐渐养成了旦角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他面前那个青年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叫人把门口的花篮抬进来。
张起灵不是没遇见过给他送花的人,那但大都是前辈或者长辈鼓励后辈用的。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富连成的解老板有多宝贝他这个师弟,也没什么轻佻子弟敢来打张起灵的主意。
眼前这个青年,穿着陆军校服,看起来和解语花年纪差不多大。他应该也是头一次捧角儿,花篮被人搬进来之后,他竟然极其严肃的对张起灵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说:“在下中央陆军军校第九期毕业学生吴邪,张……小哥,你好。”
吴邪原本是打算按照梨园里的规矩,尊称张起灵一声“张老板”的,问题是看着那张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他实在拉不下脸去喊老板,只能含含糊糊的用“小哥”这个称呼取代。好在张起灵并不计较称呼问题,他的注意力先是被吴邪送的花篮吸引——那花篮里都是北地少见的鲜花,一送进来就满室飘香;接下来又被吴邪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弄懵。
来上海的时候解语花怎么交代的来着?跟紧班子不要走丢,少说话,少惹事,多喝水,注意身体不要得病……遇见当兵的要叫军爷?
好像师兄是这么交代过来着:“遇见当兵的喊军爷,要是人家大小还是个官,就叫将军。”
正在张起灵犹豫到底叫“军爷”还是叫“将军”的档口,解语花风度翩翩的走进门来了。
刚一进门,他就打了个喷嚏。
解语花花粉过敏,这也是全北平城都知道的事情。富连成每次演出几乎收不到鲜花,有一大半是源于解老板的过敏。
张起灵蒙了,吴邪也蒙了。
这人是谁啊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还有这种类似于表白表到一半忽然人家娘家人来了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解语花退出去几步,深呼吸几口空气,面色平静的吩咐:“来人,把花篮给我搬出来。”
“……”吴邪:“……等等那是我……”
“那是我师兄。”张起灵打断吴邪的话头:“他过敏。”
吴邪还没搞清楚:“你师兄是哪位……”
“北平城富连成科班班主解语花,吴爷,幸会幸会。”解语花插进话来,笑容可掬的对吴邪伸出手来。
“哦,我,我是*陆军军官学校……”
“我知道,黄埔军校,蒋委员长的嫡系门生嘛。”解语花不等吴邪握上来就轻描淡写的松开手,好像闻名全国的黄埔军校不过尔尔。
吴邪:“……”
在接收到张起灵无数眼色之后,吴邪终于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解老板,久仰大名。”他热情洋溢的表示:“我曾有一次前往北平看望一个长辈,途中看到富连成的戏,解老板演的真是好。我记得那个时候解老板身披大红斗篷满场飞,手掏翎子(将两根野鸡尾毛插在头盔上的一种美饰),袖子*来露出戴着红麝香串的手腕,端的是风华绝代……对了起灵,你师兄唱的是什么来着?昭君出塞?”
张起灵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吴邪犹自不觉。解语花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比之前还要阴森万分:“吴老板真是抬爱了,唱昭君出塞的是起灵,在下唱的是贵妃醉酒。”
吴邪:“……”
☆、悸动
张起灵再怎么不爱说话,此时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师兄你怎么来上海了?”
解语花瞟他一眼:“我也怕你恋着那上海滩奢华,糊里糊涂的被新婚燕尔在谁家门下。”
吴邪:“我只是……”
“吴小三爷,”解语花说:“我来之前你们吴老爷子给我下过贴子,明儿有空我和师弟一起上门拜会。但是今儿不巧,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杜老爷子有堂会,还请您先移步罢。”
解语花三下五除二的把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打发出门,吴邪只来得及在大门合拢之前喊上一句:“起灵我明天再来看你”就被轰隆一声关在门外。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有人会来捧你,”解语花坐回椅子上:“文人给戏子写点旧诗啊,发表点文章赞美一下啊什么的,或者上海哪个军阀头目来请你去唱堂会,要是没人来理你那才是值得担心的事,可是老天,真没想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黄埔军校的人。”
张起灵取过毛巾来擦着脸,模模糊糊的问:“师兄,北平出什么事了?”
“学生游行闹事,北平待不住了;秀秀也希望我到上海帮她买一支蜜丝佛陀的口红;再说上海青帮是值得拉拢的势力;最后我顺便就来看看你。”
不了解解语花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人说话的习惯,是按事情的重要性从小到大排序的。
“对了,我怕你不习惯南方的饮食,给你带了稻香村的糕点。放得久了不新鲜,可能还有点干。”解语花忽然想起来,取出一个扁平的纸盒子来:“幸好火车上不算挤,东西还完好。”
张起灵刚才卸妆卸了一半,手上全是脂粉。解语花也不在意,拿了一块千层糕递到他嘴边,笑眯眯的说:“师弟,张嘴,啊——”
张起灵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多灾多病,饮食全靠解语花每天按时投喂,师兄弟之间这样的举动实属平常,所以很自然的张嘴接了,千层糕上一层猪油一层桂花蜜,尽管长途跋涉,口感依旧细腻。
张起灵含着千层糕,解语花看着他那个心满意足的样子,摇头叹息:这以后要是被人用一根糖葫芦就拐跑了,他可上哪儿哭去哟~~
如果说白天的上海是位烫头抹发的摩登女郎,那么晚上的上海就是眼影秾艳烟视媚行的舞女。
一盏盏电灯亮了起来,粼粼的灯光落在黝黑的海面上。波浪轻轻的拍打着船身,每艘船上都标记着或英国或美国或日本的国旗。
张起灵想,怪不得师兄说,上海到底不是他们的地方。
船上的外国水手们也纷纷下船享受上海的夜生活,十里洋场,灯火霓虹,百乐门的歌舞厅里放着《夜上海》的曲子,舞池里一对对青年男女翩翩起舞。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张起灵坐在包厢里,身姿虽然依旧笔挺,却已经被人灌了好几杯酒,头也开始晕起来。
解语花自己在和黄金荣推杯换盏,因为他是酒嗓,越喝嗓子越好,所以酒量自小练起来的。就连黄金荣也对他竖大拇指。
张起灵就差远了,唱戏的忌酒,向解语花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别人都敬他是今天大上海的红角儿,连报纸上都专门刊登了他的头条,于是各色的洋酒一轮又一轮纷至沓来,喝到最后他怀疑自己呼出的空气都有浓浓的酒味。
黄金荣看见张起灵靠在椅背上那个难受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解老板,你师弟是不行了罢?也怪我们的人,忘了跟他们说你师弟还小别使劲灌他。不过我们的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在饭桌上看见喜欢的人了,敬几杯酒,也是表示自己的礼数。”
解语花跟着笑:“哪里,他第一次碰酒,酒量不行也是理所当然的。”说着,他回头去看张起灵,问:“师弟,给你要点什么解酒的东西罢?”
张起灵摇着头,他觉得他现在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
灯光斑斓,落在他通红的眼角,眼底一层流转潋滟的水光。霎时间解语花忽然有些怔忡,脑海里那个在梨花树下吊着腰,咬字清晰的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师弟;那个在大雪天跟着师傅出门,沿着城墙一路“喊嗓”的师弟;那个连《西厢记》都半知半解,只知道里面唱的是一些会让人脸红的事的师弟;什么时候出落成了眉目婉约,一颦一笑惹尽艳羡的少年?
解语花悠悠然的想,也许他这个师弟,该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了。
☆、异变
好不容易灌酒告一段落,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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