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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心字成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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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听着,想起当年初见炎靖的情形来,在炎浩的身后,一个少年,虽然一身锦绣袍饰,却掩不去沉郁的孤伤。望向自己的眼眸沉沉地暗,没有丝毫的光亮。那时,不由想这真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啊,未及想起他是太子,便先向他微微一笑。 
也因这一笑,牵扯出日后的种种情事来。 
思及往事,林层秋心下微叹,却听炎瀚续道:“那一年来,七弟果然做了许多荒唐事来,为了一点小小过错,就杖杀宫人。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去文华殿进学,只爱秋场射猎,父皇看在眼里,不仅不劝戒,反而故意纵容,七弟在朝臣里的风评一日日地坏了。次年春试之后,父皇已谋划废储了,那时侯,七弟向父皇要了你去做太子傅。父皇后来对我说:朕原本打算把林层秋留给你,将来也许可以做你的宰相。但既然炎靖想要,给他也罢。林层秋生性端严,对炎靖要求必高。炎靖散漫惯了,痛恨被人管教,一怒之下发作起来,那林层秋焉有命在?弑杀师长是极恶大罪,届时不仅太子之位难保,就是判个流徙也还是轻的。” 
林层秋从未想过当年自己拜为太子傅的背后,竟隐藏着这等弯曲可怕的用心。想起当年炎靖的几次暴怒,若非他最后强自压抑下来,自己死得冤枉也就罢了,还要牵连炎靖流放千里,心底不由一阵后怕,低低一叹:“先帝谋略,当真深沉如海啊。”他为人宽容,如此说话已极尽他不忿之情了。 
炎瀚嗤笑一声:“父皇把什么都算到了,却独独没算到七弟对你竟会情根深种,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那些荒唐残暴好象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有一次在重臣朝宴上,七弟居然说起仁者爱人来,酣畅淋漓,简直象换了个人。那时,父皇和我看着席间朝臣的神色,都知道七弟的太子位是稳了,因为他为自己选了天下最好的师傅。”他看着林层秋,微微摇头:“父皇那时才后悔还是把你看轻了。但是父皇还是不肯放弃。他让我做了明王,把向州给我做了封地,他说他会布下一颗棋子,留给我翻局。” 
他从林层秋眸间看到他手上。青碧葱茏的桂叶衬着林层秋骨节清瘦的手,苍白得微微有些清透。记得当年他离开帝都时,炎靖一路送出十里直至折柳亭。那个时候的林层秋,风华初上,立在杨柳之下,沉静微笑,天地之间的春意便都凝在他身上。而炎靖紧紧握住他的手,对自己说:“三哥,我在帝都等着你回来。将来,你当大将军,层秋做宰相,我们三个人,一起干一番大事。” 
那时,林层秋拉起自己的右手,放在他与炎靖紧紧交握的手上,再轻轻覆住。炎靖另一手覆在林层秋的手上,自己的左掌也不由包住炎靖的手。三人指掌之间温暖传递,林层秋含笑道:“兄弟同心,君臣协力,何愁壮志难酬天下不平?” 
“如果父皇不曾说过要立我为太子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很甘心做七弟的大将军。但是,我曾经离帝位那样近,如果那年你参加的不是春试而是秋试,今日坐在那位子上的就是我炎瀚,而不是七弟。”炎瀚微微有些激动,但很快抑制住了,只长长一叹,不再说话。 
林层秋看着眼前容颜秀逸的青年,淡淡道:“是先帝误了你啊。” 
炎瀚闻言,浑身一震,目中一阵灼热,不及他扭过脸去,泪已滚落下来。 
林层秋看着,心底也甚是苦涩:“我知道得太迟了。若我能早些知道陛下的身世,知道先帝的打算,你们兄弟也许就不会走到今日的局面。”他淡淡一叹,有着浓浓的自责与惜悔:“先帝误了你,我也误了你。” 
炎瀚终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起来。 
林层秋轻轻抚着炎瀚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眼前的男子虽然已经二十五了,但哭起来,依旧是个孩子,就好象炎靖一样,虽然不是亲生兄弟,在他看来却是相似得惊人。 
想到炎靖,沉沉跳动的心刺刺地痛着。一旦发现自己失踪,必然是雷霆大怒罢,自己倒不怕他生气,只怕他伤心。方想到这里,腹中一阵抽痛,猝不及防下,呻吟了一声,原先拍抚炎瀚的手抚上了腹部。 
炎瀚虽在痛哭中,但经年战事,最是灵敏,立时抬起头来,不由自主也抚上林层秋的肚腹,轻轻摩挲着,问道:“很疼吗?我——”掌下突地觉得微微一动,虽隔着锦被,一股酥麻感柔软地透入掌心,仿佛被婴儿生嫩的脚丫轻轻一踢,不由愣住,见林层秋正微笑着看着他,轻呼一声:“他踢我!踢了我!林相,他用脚踢了我!” 
林层秋其实痛得紧,却强撑着笑道:“看来叔侄之间果然心有灵犀。” 
炎瀚微微错愕,慢慢站直了身体:“向州弹丸之地,终不能长久。我只想与七弟对上一仗,看看到底谁强谁弱。父皇下的毒,林相已服下了解药,当无大碍。这三个月,就在此处安心静养,待生产之后,天下之大,林相无不可去,炎瀚不敢阻拦。” 
拙尘曾告诉过他,善始善终无药可解,他并不相信炎浩留给炎瀚的解药是真的,却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但孩子必须留为人质,是吗?” 
炎瀚微微垂首:“林相,得罪了。但是若非你离宫,我的人也决没有本事将你从宫里安然劫走,说到底,你还是要怪七弟。” 
“听说你原本是想带皇后走的?”林层秋微微叹息:“你也许不知道,但她一直在等你。” 
炎瀚一时神色冰冷,只语不发,半晌才道:“想必林相也累了,炎瀚不敢打扰,明日再来探望林相。”说罢拱手别去。 
林层秋慢慢合上眼,抵御着腹部剧烈的疼痛。他被劫之后,虽然出于对他身体的考量,那些人留下了太医随行。但是一路颠簸还是几乎要了他的残命,他在路途中,逼不得已,已经服下了拙尘给的最后一枚药丸。 
他自知决没有体力逃跑,以他目前的状况,他也不敢冒这个险。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 
右腹又是一阵抽搐的痛。自从那日炎靖打了一掌之后,右腹就时常闹腾,痛起来也格外厉害,仿佛被人抓绞扭曲着肝肠一般,那种撕裂的疼痛总让他不由有些担心,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着。 
剧烈的痛楚中,枕边桂花清香幽幽,林层秋的思绪却分外清晰。 
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 
暗助炎靖,在三个月内,拿下向州。 
太液殿中,门窗紧闭,侍从宫人全部退避一箭之外。悠长烛焰下,炎靖脸色惨白清冷如残荷上的秋霜,静静倚坐床头,微微合着眼,似已平静睡去。但手上却紧紧攥着一件染血的缁衣,用力到指骨突出,以至于微微发颤。 
炎绥打破长久的死寂,沉声道:“陛下,林相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他而以身犯险的。” 
听到那两个字,让炎靖的手猛地一颤。却依旧沉睫,只冷冷道:“安王,不要以为朕是你儿子,朕就得听你的。就算层秋不愿意,朕也要他亲自来教训朕。” 
炎绥本是故意抬着林层秋的名头来劝,却被一棒子打了回去,当下闭口不言。 
一旁拙尘冷笑一声:“安王,他若能听得进你的话,林相就不会有今日之危了。” 
炎靖猛地睁开眼来,清冷如冰锐利如剑,盯在拙尘脸上。就在炎绥、赵葭韫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却深深一叹,又闭上了眼,淡淡道:“大师说得不错,是朕害了层秋。他中毒、病危、遇劫,都是因为朕的缘故。可怜他一心为朕着想,朕却还在猜忌他。”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和他脸色一样苍白悲凄,带着浓浓的自嘲:“为什么容不下丁点欺瞒?说到底,是不信任。层秋曾对朕说过,帝王之路注定是一条孤独之路,因为帝王对任何人都不会也不能拥有全然的信任。他早已看得明白,可笑朕还一直自以为是着。”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轻淡之间有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炎绥想起下山不久与林层秋谈起炎浩圈禁他的事时,林层秋慢慢步出昭华殿,立在白玉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宫禁,一重一重的殿宇,整肃辉煌。他一身素衣,却望向远方天际:“人总说自古才大难为用,总说臣贤君嫉,然而反过来,这也正是帝王的寂寞,要提防着所有的人,独在高处不胜寒。”却原来,他那一番话并不仅仅是劝慰自己,也在暗示着他自己最后的结局。 
一直静默无声的赵葭韫突然开口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林相曾对臣妾说,他能为陛下重用这么些年,得以放手做一些事,已然铭心感激。” 
炎靖闻言,心下更是痛得荒凉:“正因为他不会怪朕,朕才更痛恨自己。”眉头一蹙,一口血就呕在那缁衣上。那缁衣正是炎靖醒来去接林层秋回宫时,林层秋身上穿的那件,早叫血染透。炎靖不叫洗,就这样收了起来,如今血迹干陈,在那缁衣上,斑斑驳驳地黑紫着。炎靖一口血呕在上面,微光下沉沉地湿黑着,令人一望触目惊心。 
“陛下!”炎绥一声惊呼。他本以为此生无妻无子,注定孤寂终老。不料突然跑出一个儿子来,父子情分虽尚需培养,但满腔关切之情已压抑不住,急痛之下不由望向拙尘。 
拙尘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紧不慢地拨过佛珠,冷冷道:“他急痛攻心,血不归经,大约还有几口血要呕。阿弥陀佛,你们尽管说些林相的事刺激刺激他,把那些郁血呕光了,也就好了。” 
殿内刹那沉寂无声。 
拙尘一声冷笑:“阿弥陀佛,既然安王、皇后都不愿说,那就由贫僧来说罢。”他冷冷望向炎靖:“贫僧只说两事。在入月别院时,贫僧曾经问林相:你为了炎靖,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么?他说:我原以为自己是为着百姓,但如今——”他微微一顿,才道:“但如今之后,林相的意思,陛下应该明白罢?” 
炎靖合上眼,想起那日太液池上水阁之中,林层秋望着自己,对自己说:陛下待臣至深,臣心亦然。眸光清澈至真至诚。此刻回想起来,彼时欣喜似犹在心底,但这太液殿中已然物是人非,千百悔恨痛惜齐齐涌了上来,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 
拙尘冷眼看着,又幽然道:“陛下大婚那晚,太液池前,贫僧曾问你:看这巍巍宫城,是否荒凉如冢?陛下彼时踌躇满志,此刻又是如何呢?” 
炎靖重重一震,再抑不住,伏倒在那缁衣上。虽见不到他面上气色,但血腥之气却在殿中漫漫而起。烛焰微跳,仿佛在一点一点烧着炎靖的心,将之烧成冷灰一片。 
那个轻轻吻着他的额,对他说臣不离开,臣会一直守着陛下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再救不得他枯死的心。 
向州水营大寨,沣江苍茫,浊浪滔滔击拍悬崖,一声声悠远而沧桑。炎瀚负手而立,江风激荡,吹得他袍袖飞扬。 
密探来报,炎靖已于昨夜抵达凤岳军营,随行的还有禁军统领和凤岳的次子凤群,而五万王师不日开拔,摆足了御驾亲征的气势。 
极目远望,只见沣江辽阔,朝霞绚艳,晨光万丈,江上水雾之气渐渐散去,波光映日粼粼耀目,如帝王冠冕上的琉璃垂珠一样光华流转金碧辉煌。 
炎瀚迎着霞光冷冷微笑。七弟,炎靖,陛下——一别经年,再聚便是兵戎相见,这帝王之家的宿命,注定应验在你我身上。 
明王府司马李徵快步走过来,低声道:“王爷,江北来人了。” 
“来的是谁?” 
李徵微一迟疑,终慢慢道:“赵皇后。” 
炎瀚刹那转身,袍袖猎猎而响,江涛声声也比不得他的心跳声来得急遽,他几乎是带着迷茫的神色道:“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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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府的大堂上,赵葭韫放下手中茶盏。环顾左右,堂上布置依旧是四年前的模样,而她已不仅是国公赵止的女儿,更是帝王炎靖之妻,大烨朝的皇后。心底滋味便如适才清茶,微苦微涩,淡淡地透着倦意。 
炎瀚跨进大堂,一眼就见赵葭韫端坐堂上,虽非皇后命服,却也不再少女装扮,重衣高髻钗铀流辉,却隐隐透着清倦与寂寞,不由唤了一声:“葭韫——” 
赵葭韫微微抬眸,站起身来淡淡一笑:“三哥哥。”她的父亲赵止虽只是个安乐国公,不问政事,却颇得炎浩敬重。赵葭韫小的时候也常出入宫廷,与皇子公主也都以兄妹相称。 
炎瀚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听她如此唤自己一声三哥哥,心下狂喜,奔到她身前,一把搂入怀里:“好葭韫,好葭韫——” 
赵葭韫微微迟疑,也慢慢伸手环住炎瀚的背,深深埋入炎瀚的胸膛里。炎瀚的身上有着沣江江水的味道,苍冷冷的,和她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让她迷恋沉醉。 
炎瀚拥着她,觉得心口处温温地湿,然后又一点点地冷下去,轻声道:“葭韫,你心里恨我罢?” 
赵葭韫慢慢挣出他的怀抱,抬首望着他,眼角犹带湿痕,却只淡淡道:“若说恨,葭韫恨了四年,已经恨倦了。” 
她眼底的心如死灰让炎瀚惊心,却不能说什么。有些东西,既然注定失去,那又何必惋惜。静默半晌,慢慢道:“他怎么肯让你来?”原本在他的估算里,炎靖若不知道赵葭韫与他的事便也罢了,若是知道了,必定挟以为质,胁迫自己交出林层秋。不想他居然把赵葭韫遣过江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赵葭韫缓缓坐下,微抬下颌,风姿卓越:“陛下说:帝王权术,正大光明。挟人所爱的事,他不屑为之。” 
炎瀚眉一挑,正待说话,却听赵葭韫幽幽问道:“如果陛下以我为质,三哥哥会如何做呢?” 
炎瀚目中冰冷,如沉水寒剑:“若真那样,我只好对不住林相了。七弟此生就休想再握住林相完整的手了。” 
赵葭韫微微一笑,容颜无双,但目中却是幽寒一片:“陛下猜得不错,知道三哥哥你是不会受这个威胁的,反要牵连林相受苦。所以,陛下准我过来了。” 
“让你过来谈和?” 
“事已至此,还有和可谈吗?”微微摇头,赵葭韫取过茶盏,茶已凉:“是我自己要求过江的,陛下只不过准了我而已。” 
深深凝视着炎瀚热切的眼眸,赵葭韫轻轻叹息:“三哥哥,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毫不理会炎瀚骤然冷凝的目光,赵葭韫好整以暇,唇畔带笑:“我是为林相而来的。林相已将他腹中之子托付于我,作为孩子的母亲,我有责任守护他们安全降生。” 
炎瀚惊绝,复大笑起来:“好个帝王权术!好个七弟啊!我炎瀚今日见识了!” 
赵葭韫安然端坐,幽幽品茶,待他笑完了,才道:“陛下忧心林相身体,还让我带了拙尘大师来。三哥哥若是有闲暇,能否现下就带我们过去探望林相?” 
炎瀚闻言望向堂下阶前立着的两人,一灰衣僧人面容破损刀痕交错,一双眼望着自己冷澈如水;正是先前帝都密探说的模样。旁边却是一个沙弥,微微垂着头,容貌依稀可见,想来是跟着拙尘行走的。 
微一沉吟,唤道:“周非!” 
一青衣中年男子应声而出。 
炎瀚微抬下颌,睥睨着阶下两人:“看看他们是否武艺在身?” 
那青衣人身形如鬼魅,倏忽闪到二人身前,手出如电,拙尘只觉得腕间一冷,那青衣人已道:“这位大师是内家高手。” 
炎瀚似笑非笑瞅着拙尘,拙尘轻轻一叹:“阿弥陀佛,贫僧愿自废武功。” 
“不敢劳动大师,”炎瀚笑得温文秀雅:“周非,你来代劳。” 
那周非应了个是,神色冰冷立在拙尘身前。拙尘慢慢合上眼,双手合十,手上佛珠垂落,宣了声阿弥陀佛,淡淡道:“动手罢。” 
周非冰冷的神色里不由闪过一丝动容。他是习武之人,深知拙尘一身武艺得来不易,如今一朝舍弃,居然能如此平静从容,心下微微感佩,但手上却不敢稍停,低低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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