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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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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恋那一分怀中的温暖,甚至,想念他冷淡的神情。

她曾向沉香子提到凤笙,爹爹并不在意,只说蓬瀛岛所收子弟全是美少年。他想了半天,记起曾为蓬瀛岛一位少年接过断指,因此结缘,没想到事隔数年会遣人报讯,称许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侧侧问不出更多关于凤笙的消息,自此闷闷不乐。

紫颜的技艺在此时突飞猛进。他白天随了沉香子修习易容术,晚间被姽婳拉去关在房里,神神秘秘不知做什么。侧侧有时好奇想偷看,窗户全被姽婳用软烟罗帐子蒙了,凑近更闻到昏昏欲睡的气息,让人神思不清。等她熬到亥时回屋歇息,房门大开亦散不尽那檀粉腻香之气,好在熏香有诸多妙处,一沾枕头便大梦周公。时日长了,侧侧忘了抱怨,只得由他们去了。

间中仍有三三两两的江湖人马前往谷中打探。姽婳埋伏的暗香发挥了奇效,在谷口如瘴气迂回弥散,掩住口鼻屏气而入只能前进数十丈,再厉害的高手,行了两三里后也不得不放弃。唯独香料花费甚快,紫颜和侧侧闲暇时便被姽婳差遣上山采集香草,一来二去,两人多少学了些霁天阁制香的手段。

但依旧有人掠过重重阻挡找到了沉香子。某晚夜风轻寒,一位窈窕弱女避开谷口翻山越岭而至。她到达屋前时衣衫褴褛,双手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侧侧连忙为她包扎伤口,她只是跪在地上,求沉香子为她易容。

在紫颜眼中,她已有无瑕的一张脸,娃娃似的惹人爱怜。他难得开口劝了两句,编派了许多吓人处唬她。她无动于衷,一味挣扎着把一块家传古玉放在紫颜手中,恳切地说道:“求求你!帮我在大师面前美言几句,我想要倾国的容貌,一定要……”

紫颜把那块玉握在手心,记住了她的名字,蓝玉。她眼里有一簇火在跳动,再苦再痛,她只求那一张容颜。紫颜默默地想,她舍弃的面庞,会不会有人惦记,有人想念?当沉香子为她诚心所感,抹去蓝玉的过去时,紫颜隐隐地预感,那一段过往只是暂时沉入了水底,他日还将卷土重来。

这是第一回看沉香子为他人施术。紫颜伴随在旁,听他一一口述心得。姽婳好奇地观望了一阵,看到刀下脸破,“呀”地怪叫一声躲了出去。隔壁屋里,侧侧早已遍点油灯,一心一意为蓝玉缝补衣裳,绝不敢踏足半步。

易容,是刀针并用的绝妙医术。紫颜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香子,仿佛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到心里去。血光弥漫中抹去前尘过往,而后,竟能浴火重生。如此奇妙的魔幻之术,怎能不让人沉沦。

蓝玉养了半月的伤后直奔京城。她走时,侧侧和姽婳见那面目艳丽无匹,各自动了动易容的念头,又怕真的吃刀子,说说便罢了。紫颜的眼前,依旧晃动那张无邪的脸,有时候人舍弃自己的本来,会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时,千艰万难。

在蓝玉之后,又有一对夫妻偷进了山谷,亦是翻越山岭而来。两人是沉香子认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不得不上门求助。沉香子为他人易容只收骨董,两人知道规矩,带来一面数百年前的青铜星云纹镜。

沉香子隐居后早已收山,但心下难舍古镜,左思右想犹豫不决。紫颜看出师父心意,说道:“徒儿想再亲眼看一回师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为难,踌躇再三,方答道:“好罢,你入我门下,难得见我亲手施术。”

一桩生意成交,紫颜便有机缘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两个人彻头彻尾地改造。风起指上,刀横眉间。这一趟,他确信完全摹熟了师父的手势动作,甚至眉眼动静,呼吸快慢。面部血脉如阡陌纵横,当沉香子掀开面皮给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颜眼中只把它当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无杂念,亦无惧意、彷徨、错乱,只有一张张即将被替换的容颜。

冰狐和雪狸去时老毛病发作,偷走了沉香子心爱的佩剑,老人怒急攻心,伤势又有了反复,累得姽婳只能重新布置机关,将迷香遍及山谷各处,之后再无人来滋扰。紫颜没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扎了许多人偶,为它们修眉毛、敷脸蛋、隆鼻子。

秋声露结之时,沉香子身子渐渐康复,越发加紧敦促紫颜炼药、制皮、切骨、削肉……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艺,于紫颜手上竟除却了腥秽的意味,风雅得犹如筝弦破冰,低吟浅唱。而他整个人与姽婳处得久了,气质愈加绝尘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侧侧平素见不到紫颜,心里挂念,编个借口路过爹爹房中,找他说话。见他腰佩姽婳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绮绣了香囊,满心想送给他。引线停针之际,想起凤笙,不自觉在香囊上描了一只劲弩,怪里怪气的不成样子。两人的影子明明灭灭,如花争发,绣到后来竟自痴了。

姽婳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话套侧侧,三下两下问清了原委。她有心戏弄,故意说道:“不如把你说的那人画下来,许是我见过忘了。”侧侧被她逗起心事,落笔如飞,转瞬在罗纹笺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风姿正是别后心头那少年。她织绣技艺超群,手绘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画完,怔怔发了会儿呆,被姽婳劈手抢过画去。

“呀,呀。”姽婳捧了画,笑着往沉香子屋里去了,不多时拉回紫颜,把画塞入他手中,“来,给我照这个人易容看看。”

紫颜眉头轻皱,像是意识到她不安好心。侧侧兀自脸红如染脂,娇羞之下颇为心动,想再看一次凤笙的容颜。多一次也好,胜过梦中相遇。侧侧这样想着,触到紫颜深如点漆的眸子,倏地一痛。这对他而言不公平罢,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婳你用什么赏我?”紫颜无视侧侧蟠曲的心事,一径与姽婳讨价还价。

“你要什么且说说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没宝物,就要你那块黑龙涎香。”

“啧啧,真是亏本生意。”姽婳嬉笑间瞥了侧侧一眼,“成交,你速速扮来,不得有误!”

而后,便见玉人踏风而来,单衣如舞,阔阔招展。侧侧怦然心动,未想到紫颜能拟得如此酷似,被他搅乱芳心,怔怔不能言语。究竟当日所见是不是他?姽婳直言并无第十五人的气息,是姽婳说的一定错不了,那么此时的相见,又有几分真实?

他却冷淡如昔,离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寻我来有何事?”

“我……”侧侧自觉无话可说,抬眼看到紫颜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乱。

姽婳偏把她往他怀里推,乐呵呵地道:“来,来,再抱一回,我要瞧瞧当日是什么情形。”

侧侧大窘,拼命用手推开紫颜,混乱得不可开交。沉香子听见喧哗,走出屋子,见三人闹成一团,低低咳嗽了一声。紫颜走到师父面前拜过,沉香子凝看片刻,惊道:“这是你做的面具?”

紫颜点头,在脸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张面皮。侧侧心碎地看见那张令她沉醉的脸庞躺于他手心,而紫颜莞然浅笑,将之视若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没有留意女儿的异样,赞叹地把人皮面具摊于手心。薄如蝉翼,又纹理毕现,仅过两月,紫颜就能制出如此精巧的面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阴。这少年,厉害得不像一个人!

林间有飞鸟倏地嘤鸣而过,刹那间振翅迎风,直冲向九霄天际。

哀弦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特别早。霜降之后天气陡寒,转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紫颜的两匹白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盖了马厩,又替它们蹄上裹了棉布,照顾得甚是妥帖。侧侧的织绣手艺愈见精致,为众人各做了一件姑绒冬衣,想到外出风寒,又为紫颜单做了一顶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等众人发觉时,他已坐在屋中,端起侧侧奉给沉香子的晚镜茶品茗。

来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镶金,极尽富态。沉香子将身护住侧侧,紫颜守在门外,姽婳不知在哪里躲了起来。这人伸手入怀,夹出一封蜀纸信笺,递与沉香子,道:“在下旃鹭,代我家城主拜会沉香大师,请大师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姽婳设在谷口的迷瘴,绝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阅信沉吟,依稀记起出谷时曾听人言及,新兴的照浪城近年横扫天下,吞并了许多不尊其号令的帮派。城主照浪鸷悍嚣狂,目空一切,断断得罪不得。

旃鹭眉间跋扈,自顾自又道:“我家城主说,大师书剑双绝,有心与大师略作比试。如果大师肯来,他自当为大师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沉香子讶然看去,旃鹭目光烁烁,言中所指显然是他最为担忧的大对头。饶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络起来,想到那人手段倾天,如今既然连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应,说不定追兵将再度蜂拥而至。

旃鹭看出沉香子意动,趁机说道:“大师若是方便,谷口备了千里良马,只须大师开口即可启程。”

侧侧悚然一惊,忍不住道:“爹,万一是陷阱……”

旃鹭傲然掀开裘衣,衬里的麝金绸缎上绣了一只夜枭,望空张翼,狂态尽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说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冒名顶替,当是不想活了。”

侧侧被他气势所慑,说不出话。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将爹爹诱杀。但此刻迫于旃鹭的气焰,把话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决定。

“爹!”侧侧惊呼。

紫颜不禁蹙眉凝视师父,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冷静?昔日与王爷结下的又是何样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结,不去解开将终身难安,于是他按下愁肠,悄然走到井边。

旃鹭闲闲地坐着喝茶,晚镜是一品余味悠长的好茶,越到后来越是心如雪镜,沁人的凉意自脚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过一圈。沉香子爱饮此茶,因而分外知晓他舒适的笑意从何而来,这是种笃定的笑容,不怕上钩的鱼再脱逃。

动摇只得一瞬,看到侧侧眼中又多一分惊吓,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鹭去了,被侧侧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拦在屋中。

“侧儿,爹去去就来,办妥了外面的事,就不会再有人骚扰。”

“可是爹……”侧侧想到上次他与阳阿子去了,回来时伤痕累累,情急间只知道摇头不允。

紫颜出现在门口,携了一只蓝布包袱,默默递给沉香子。沉香子一闻气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过是与人比剑去,要这些何用。紫颜神态执著,不容师父犹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罢了,这孩子许是叫他见势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颜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随手把包袱扎在了行李中,一齐交付给旃鹭。

沉香子与旃鹭走后,姽婳方自现身。侧侧红着双眼啜泣,紫颜定定地望着姽婳,道:“他认得你,对不对?”

姽婳摇头:“他不认得我,但我见过他,确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结交了诸多京中权贵,他说能为沉香大师消解宿怨,未必是虚言。”

侧侧闻言稍安,抹干了泪破涕为笑。紫颜从姽婳不同寻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丝不祥。等侧侧走开,他直截了当地道:“你有话尚未说完。”

“照浪此人不简单,我有点担心。”

紫颜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无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临别吩咐,每日做足功课。

沉香子既不在,姽婳随意许多,闲来无事便拉了侧侧一起充当人偶,自愿给紫颜易容。紫颜一时兴起,就把侧侧扮成姽婳,或是将姽婳扮成侧侧,让两人像一对孪生姊妹。姽婳偏不满足,让紫颜也扮成她们的模样,三人顶了同一张脸,玩得不亦乐乎。

三人玩了数天便乏了,紫颜时不时丢下易容术,与侧侧一同绣花。姽婳避开侧侧单独与紫颜呆的辰光越来越长。有一回让侧侧无意瞧见紫颜泡在大木桶里熏香,屋子里云蒸霞蔚,烟气氤氲。侧侧不晓得为什么门未上锁,蓦地大叫一声,羞红了脸跑出去。姽婳兴冲冲地从井边爬上来,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个过程,笑得打跌,差点落回井里。

谷中不知时日过。沉香子回来那日天寒地冻,紫颜三人正围在屋子里烤火,忽听到几声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归来,只是面色阴沉。

侧侧见老父没事,大为心安。姽婳凌空嗅了嗅,暗自皱眉。紫颜瞧出不妥,扶了师父进屋,端了暖茶候着。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吓得侧侧脚一软,抓住他的袖子问道:“爹,你受伤了?”

沉香子缓缓摇头。姽婳将手指搭在他脉上,察觉他竟是心脉受损,万念俱灰,不由讶然。紫颜略一思忖,知道师父比剑输了,也不便明说,心想慢慢疏导心情,调理一阵就是了。当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几味药来。

不想他在屋中支炉生火的时候,沉香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侧侧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百般询问,沉香子就是不说,问到后来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侧侧不敢再问,含泪陪了紫颜煎药。

姽婳不管这许多,径直问道:“大师,照浪有没有遵照诺言,替你化解和王爷的仇怨?”沉香子凝滞的眼神稍许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三人面面相觑,既是如此,为何他殊无喜色,难道剑术的胜负在他眼里远胜过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过一天。姽婳知是心病,欲至无垢坊请皎镜大师前来医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时常望天发呆,想到痴处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心情好时会指点紫颜几句,心情差时谁也不见,憋在屋子里沉思。

终于到了来年春天,莺啼翠绕,花鲜雨润。眼见十师会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缠绵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无望,找来侧侧和紫颜,神情自如地交代后事。

“侧儿,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时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侧侧的手放到紫颜手上,转头对徒弟说道:“紫颜,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不过你远超我的期望,十师会就由你去。可是别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顾侧儿,如你不嫌麻烦,就照顾她一生一世……我知这要求强人所难,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为她多备些嫁妆……我就安心了。”

紫颜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徒儿知道了。”

沉香子又对他道:“我去了之后,你服心丧即可,不必着孝服,丧事从简,也不必惊动他人,寻一处好地方埋了就是。”侧侧哭得死去活来,甩开紫颜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么交代起后事了……你别这样,会好起来的!我不要听这些……”

姽婳轻轻拽了拽紫颜,两人步出屋外。紫颜眼中莹亮,低头擦了,听姽婳黯然说道:“你师父怕是不行了。”紫颜不语,师父的命运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面相时剖析清楚的,躲不过的宿命。

“如在谷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间香料都用尽了。”姽婳叹息,“没想到他的病这样厉害。”

“师父是看破了,自己断绝了生机。”紫颜轻轻说道。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么?透析了来处去处,便了无可恋,一心只知归去。

“你是说……他自己不想活?”姽婳不解地摇头,这是她不曾认知的一种人生,比气味更难分辨的心意。

侧侧哭到气竭,被紫颜冷静地拖至门外。她脸上犹挂着泪,听到紫颜面无表情地问道:“师父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侧侧哽咽:“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又不是不行了……呜……”紫颜叹道:“师父有什么最想见的人么?如果有,这是我们唯一可为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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