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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裴即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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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愈发愤恨,认为被全世界遗弃,恨不得世界就在此刻末日。然后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你才七八岁大小,正是天真年纪,看见我在角落里抹泪,就走过来,对我说,‘大哥哥,你不要哭了,我把我的糖给你。’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白净手掌摊开我面前,有四颗牛奶软糖静静躺在手心。

    你可怜兮兮,满脸舍不得,‘这是最后四颗,我也没有了。’

    你以为我是没有分到喜糖才会躲起来独自哭泣。”

    说到这里孟斯齐轻轻一笑。

    我已忘了还有这桩旧事。

    “那时我便想,这小孩子如此天真可爱,必定被呵护在手掌心中成长。那一天,我一直谢谢你,因为那么多人,只有你来安慰我,将至爱糖果送给我,叫我再也不要哭。只有你一个而已。”他说。

    我亦不知,当年一件小小事,会教孟斯齐铭记至今。

    我甚至全无印象。

    “后来祖母看不惯后母,将我带走同她一块住,我直到成年后才回到本市来。”

    “那么照片……”

    “照片上有你。”他说,“我翻遍婚宴所有照片,只有这张上有你影子,也不知众人照相时,你跑到哪里。”

    语似责怪。

    “哪里有我?”我刚刚怎么未见?

    “这里。”孟斯齐指着幢幢人影间一枚小小孩子,只露出半张脸。

    我仔细看半天,果然是我。

    本人尚需半天辨认,不知当年孟斯齐如何在千百照片里找到我。

    “那时我拿着这张照片到处问朋友,可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最后才从一个朋友妹妹那里问到,这男孩是裴家的小少爷。”

    他说的轻易,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很久。他的朋友都是同龄人,哪里来得认识一个小他们三四岁的人。

    “我再回到本市,那时你已经去了英国,”他说,“裴家一直对外说你在英国留学,那日你来医院,我以为遇到同名的人,直到在餐馆遇到你,才知道你真是裴即玉,你就是那个叫我不要哭的小孩子。即玉,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与你重逢。”

    我说不出话来。

    胸腔中满满都是暖意,鼻子突然发酸,忍不住想哭,只得慢慢蹲下身去,用两只手掩住面庞。

    “即玉,”孟斯齐轻声逗我,“你不要哭,我现在有好多糖,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哭,孟斯齐,没有哭。”我是在笑,无人晓得我现在多欢欣。

    我自掌间抬头看他,眼眶中有泪,但脸上带着笑。

    “你又吓唬我。”孟斯齐耳根都发红,呵,他也会害羞。

    “即玉,我想带你回去见我祖母,她明年会来本市定居,正是新年,你同我一起去接她可好?”他询问我。

    我霎时紧张,结巴着推辞,“不不不。”

    他自幼随祖母住,祖母便是他最大家长,又是过新年时,若带我去,无端叫他尴尬。

    孟斯齐却一笑,“祖母她早知道我心中有一个送我糖果的小男孩,她会喜欢你。”

    我惊奇,他的祖母是这样豁达的老人,与我父亲恰恰相反。

    若当初父亲对我有半分宽容,也许裴即玉又是另一个故事。

    梦醒

    我对他说,“孟斯齐,我决定接受治疗。”

    他睁大两眼看着我,惊喜道,“真的?”

    我点头,“真的。”

    我生性软弱天真,渴望依靠他人,想要自别处得到爱,一被抛弃便自暴自弃。

    这些日子我自怨自艾,终于明白,爱不是来自他人施舍。若那人不爱你,自然不爱你,我伤心难过无用。

    世上仍有这么多人,等待与我相遇。总有那样一个人,会与我心意相通。

    我该学着忘记。

    全面检查之前,我要先同父亲见一面。

    打电话给陆青繁,“陆青繁,是我。”

    “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何厉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寓?”他一开口就是质问,“这次是不是又要在我面前消失四年!”

    他已经同何厉碰过面?

    我皱眉,真是不祥之兆。

    “陆青繁,你冷静一下,我又没有死。”我学着他的腔调,凉嗖嗖的说。

    电话那头陆青繁猛地住口。

    他也自知失态,一连串发问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我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想见父亲,希望你安排一下。”

    “怎么回心转意?”他又恢复淡淡口气,“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回来。”

    “我虽是不孝子,但他终归是我父亲。”我说,“我尚有一丝人性保留。”

    陆青繁沉吟。

    “父亲不想见我?”我心中清楚,父亲的顽固不会因死期将近而软化半分。

    他说,“明天你到公司找我,我会安排。”

    “谢谢你。”我说。

    我去的时候,陆青繁恰好正在会议室签署一项合同。

    前台接待引我到会客室等待,她轻轻为我关上门离开,偌大空间只剩我一人。

    地面铺着柔软地毯,我坐在真皮沙发上几乎昏睡过去。

    坐了约莫半小时,我几乎以为是陆青繁故意整我,忍不住推门出去,正巧碰上十几人自电梯中走出来,为首的正是陆青繁,他正与另一个人握手。

    我身形霎时定住原地。

    怎么会这么巧,那人正是何厉。

    何厉似有察觉,轻轻回过头,四目相视的一刹那,我禁不住向后倒退一步。

    他看着我,面上犹带未褪的笑意。

    陆青繁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也看到我。

    “你到了?”他说。

    我勉强笑了笑,对他点点头,“我进去等你。”

    我匆匆退回会客室,从口袋里掏出阿司匹林,我又忘记准时吃药,所以才会这么痛。

    陆青繁很快处理好一切事务,我同他一起离开公司。

    路上他一直沉默,直到接近裴家大宅时,他忽问,“你与何厉有什么关系?”

    我耸肩,“他是我前任金主。”

    陆青繁绷紧下颌,并无回应,他神色虽不变,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却青白。

    话一出口我心中亦有悔意,我心中对何厉有怨,何苦拿陆青繁来出气?

    当初他不能接受我,不过因为有更加希望得到的东西。他希望摆脱裴氏的附属身份,爬到更高的地方去,我既是他的拖累,应当潇洒退场。

    这十年来,我却一再为难自己,只为与陆青繁赌一口气,也不过是折磨彼此罢了,何苦,何必?

    “这四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说,“但我已与他分手。”

    “原来你真是和他。”

    他去公寓找我时遇到何厉,大概已经猜到我们的关系,只是现在才确定罢了。

    “你现在住哪里?”陆青繁问我。

    “一个朋友家。”

    “朋友?你哪来的朋友?”

    整整四年过去,他还以为我仍是他手掌中那无知少年,关于我的一切他皆应知道。

    “陆青繁,我已经是成年人,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私生活。”

    我怎么可能再无知无觉的在他的眼底生活另外一个六年。当初宁愿吃些苦头到夜总会做侍应生,未尝不是为了躲开他的监视。

    那时的裴即玉为了赌一口气,什么都愿意。何等年少,无知无畏。

    若那时肯向他低头服软,是不是就不会与何厉相遇?

    可惜过去从来不能再回头,所以我不能后悔。

    “即玉,难道你吃得苦头还不够?没了裴家少爷的身份,有谁会真正看重你?”

    他的话戳中我的痛处,显然他已经知道当年我与leo的结局,一切都如他所料。

    我愤怒看他,他却双目直视前方道路,冷静一如平常。

    我忽而颓然,心中满是凄凉,仿佛一刹那醍醐灌顶,恍然自长梦中醒来,再看梦中一切,都是如此可怜可笑,可悲可叹。

    裴即玉性情至真至诚,可为爱放弃所有。而陆青繁却天生自卑,以为只有拥有一切,才配得到真爱。

    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与他,一开始就是背道。

    “即便我仍是裴家少爷,你也不会接受我。”我淡淡说。

    直到到达裴家大宅,我和陆青繁再无一句交谈。

    父亲正拄着拐杖在后院的草地上散步,尚不知我已回来。

    家中新添的佣人多不认识我,只对陆青繁恭敬喊“少爷”,他们或许以为我是裴家的客人。

    我从窗口远远看院中的父亲,他似与四年前并无不同,鬓间连一根白发也未曾多添。

    一个人的生命往往是从身体以外的地方渐渐溃散衰败,而后终至药石无医,草木成灰。

    我仍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阳光下曾有过的温柔笑意。只有一个人能叫他那样平静欢愉。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母亲。

    “裴家数代都有人死于癌症,我曾祖父曾有三个兄弟,一个早夭,另外两个都是死于癌症,所以到我这一辈,裴家人丁才这样单薄,”我看着窗外父亲背影,“没想到爸爸也是这样。”

    陆青繁大概是第一次听说裴家病史,半晌不语。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死掉,你会不会伤心?”

    他沉下脸,“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若我死了,他伤不伤心又与我何干,都是他陆青繁的事罢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问的。

    “父亲已经立好遗嘱。”他说。

    那是否意味着他时日无多?

    “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会死。”我说,“原本还以为我会死在他前头。”

    “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轻轻一笑,“是,你说的对。”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我终于肯向他认输。

    他看我,眼中似闪过一丝惊诧,“呵,即玉,你怎么肯承认?”

    “因为裴即玉做一场弥天大梦,现在终于醒过来了。”我对他笑着说。

    父亲

    父亲很快回来,两个白衣看护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他不要他们搀着。

    这倔老头!

    陆青繁迎上去,低声,“父亲,即玉回来了。”

    父亲抬头,我看见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眼睛从来不会骗人,直到此时我才真的相信,父亲真的老去,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

    我却不在他身边。

    我愧疚,喊他,“爸爸。”

    父亲看着我,眼中转过瞬间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又恢复成我记忆中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头。

    “我已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你还有脸回来,给我滚出裴家大门!”他对我怒喊。

    但他的身体无法承担如此激烈的情绪,身后看护立刻冲上前去扶住父亲,“裴先生,请冷静!”

    父亲一把推开看护,他将拐杖甩向我,正击中我额头。

    “不孝子,滚!”

    我捂着额头退后一步,看着陆青繁上前扶住父亲,在一群医护人员的簇拥下回去卧室,而我无能为力。

    我在楼下客厅坐了许久,有年轻女佣偷偷探头看我。

    我额上肿起一个大包,疼得我又想掏出阿司匹林镇痛。

    陆青繁终于从楼上下来,他伸出手似想摸我额头,但伸至半途还是收回去,还以为我没注意到。

    他连关心我都不敢光明正大,难道怕我因他一点安慰就此纠缠上他?

    “父亲他不是故意的,最近他心情一直不好。”他说。

    “我晓得。”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一副臭脾气,成天板着面孔。

    小时候总以为他不喜欢我,偷偷问母亲自己是否被从街上捡来,所以爸爸从来不对我温柔微笑。

    母亲哭笑不得,将我抱在怀里,轻声说,“爸爸怎么会不喜欢小即玉呢?只是爸爸太害羞,把对你的喜欢都偷偷藏在心里头,不说出来。如果有一天爸爸叫小即玉伤心,你也千万不要怪他,因为他真的很爱你呀。”

    这世上唯有母亲知道父亲。

    我站起来,“今天我先回去,我会找时间再来。”

    “我送你。”陆青繁说。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这可能是我所能接受的他的最后一点好意。

    我让他送我到孟斯齐公寓附近的地方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冬天的夜晚来得极快,倏忽一眨眼,就是一片无穷黑暗。

    霓虹早已闪烁如灿烂星辰,在路边一闪而过的广告牌里,我又看见那张摩天轮。

    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领着我和陆青繁到游乐园。

    那时他被收养不久,仍旧十分生疏拘谨,我去拉他的袖子,“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他直直站在原地,抿着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只好再问一遍,“一起去,好不好?”

    他终究没有答应。

    我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答应我一声好,所以徒劳等了这么多年。并不是一定要坐摩天轮,只是相同他一起。

    那年幼的孩子,等在原地许久,当年的游人渐渐散尽,摩天轮亦不再旋转,而他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给他那个想要的答案。

    迫不得已,只能顷刻长大。

    “陆青繁,你是否还记得我母亲?”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爸爸当年为了娶母亲,几乎和祖父断绝父子关系。”

    我忽然想起这一段陈年旧事,是在极年幼时,母亲讲给我听。

    陆青繁微微诧异,他从未听过这段往事。

    “她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未遇到父亲之前,母亲只是裴氏写字楼一名清洁女工。父亲不小心撞到她的水桶,他们就这样认识。”

    身份并不是不可超越,只要愿意为彼此挣扎一下,总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我总愿意相信爱情,所以我总一个人等下去。

    但陆青繁永远不会明白。

    所以裴即玉和陆青繁的故事就此终结,在那一年白花绽满花枝的春日午后,再无后来。

    我让他在街边将我放下。

    “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他皱着眉问。

    我将腕上手表露给他看,“此时才八点过一刻,我成年时日已久,不会有谁不长眼,特特前来将我拐带,裴即玉没那么值钱。”

    口气略略不满,只不过不想他知道我如今住地。

    “你在防备我?”他立即察觉我的用意。

    “你想太多。”我说,“我只是想找地方吃晚饭。”

    我从未想过防备他,我只是在防备我自己。我只怕自己大梦初醒,又飞快堕入另一场长梦中去。

    我已决意与往日彻底断绝,我会慢慢学着遗忘。

    “我陪你。”他说。

    “陆青繁,我已二十六岁,完全可以自理。”我坚持。

    没人可以倔得过我,陆青繁不得不将车停靠路边,我一直看到他的车消失在川流车影中。

    这个城市夜晚冰冷刺骨,我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漫步目的的走在街边。

    街上这么多人,他们都已习惯永夜不眠。这个城市已渐渐不再做梦,所以沉睡在梦里的人都不得已从梦中醒来。

    再也没有一只手,在梦里摘一朵未开花。

    以后

    在街上走得太久,脸也冻僵,额头的伤处隐隐发疼。

    我停住脚,准备叫车回家,这才看见一辆缓行的黑色车子,不知在我身后跟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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