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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作者:尼罗-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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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张脸瘦而苍白,头发长了,东一撮西一撮的立着,发梢还粘了几点棉絮。
  一名勤务兵端了椅子进来,李天宝也随之赶到霍相贞的身后,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霍相贞正对着顾承喜坐下了,两只膝盖抵上了铁床床架。双手扶着大腿,他开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顾承喜依然瑟缩着,歪着脑袋大睁了眼睛看他,眼睛陷在了眼窝里,显得黑洞洞:“冷。”
  霍相贞环顾了四周:“让人给你这里装个洋炉子。”
  然后,仿佛是对待一堆公文似的,他公事公办的又问:“吃的怎么样?”
  顾承喜抽了抽鼻子,眼珠子隐隐的泛了红——他现在想活吞了霍相贞!
  但在回答之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粗茶淡饭的,不怎么好。”
  霍相贞问道:“能吃到肉吗?”
  顾承喜答道:“一天能吃一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李天宝说道:“你去厨房,关照一下。”
  李天宝抱着大氅,当即领命而去。这回卧室里没了旁人,顾承喜试探着向霍相贞挪了一下,同时听霍相贞又问自己:“你如果还有其它要求,可以一并提出来。我除了自由不能给你之外,其余方面的问题,一切都可以商量。”
  顾承喜望着他沉默了片刻,一双眼睛越来越红。忽然向前纵身一扑,他猛然搂住了霍相贞的腰。霍相贞不为所动的低了头,见他把脸埋到了自己的胸膛。
  双方一动不动的僵持了片刻,顾承喜毫无预兆的哽咽了一声,竟是哭了。
  手臂紧紧的勒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哭着说道:“静恒,求你别这么整治我……从当年的一个团到如今的一个军……我这些年……我这些年……”
  他似乎是真激动了,眼泪的热气几乎洇透了霍相贞的薄呢子军装,一口气噎在胸臆间,他是硬挤出了下面的话:“我这些年,不容易啊!”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他继续抽泣道:“军队就是我的命,我知道我有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静恒,我罪不至死,你不能要我的命——要不然你就给我一枪,你给我个痛快,别这么钝刀子割肉的折磨我。两个多月了……我这心里像火烧似的……”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本来是冻透了的,如今额头上却是骤然出了一层热汗。他知道这些话自己是说了也白说,但是说了也不费什么力气,况且心里真是憋得狠了,这么连说带哭的闹一场,即便不能打动霍相贞,彻底发泄一通也是好的。
  霍相贞坐成了一堵石头墙,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胸膛甚至是冰冷坚硬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然,并不纯粹是为了报私仇,军务第一,他只是顺手解决了私事。
  顾承喜还在含含混混的哭诉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向他剖明心迹。他出于一丝居上位者的怜悯心,端端正正的坐着听了。听听而已,全不往心里去。顾承喜是比连毅更危险的人物,连毅虽然狡猾善变,但总仿佛还有个规律可循,而顾承喜——他想,顾承喜独树一帜,是另一路的坏。这一种人,连利用都是带着风险性的,所以能用的时候用一用,不能用了,就把他消灭掉。
  顾承喜抱着铁石一般的霍相贞,效仿刘备哀哀的痛哭了许久,哭得通体舒泰,出了一身透汗。哭到最后,他哭够了,闭着眼睛张了嘴,他偎在霍相贞身前,缓缓的喘气。还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浪漫了,他想,自从在霍相贞口中听了“浪漫”二字之后,他就爱上了这个词,他喜欢浪漫,愿意浪漫,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对象够资格享受他的浪漫;而这个对象,又是太不浪漫。不是他的知音,也没有成为他的知音的可能,打死也不可能,就这么不浪漫。
  自己真是鲁莽了,冲动了,当时就不该单枪匹马的跟着霍相贞上火车。没想到霍相贞会对自己玩阴的,其实想想往事,霍相贞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那受害的人并非自己罢了。他对连毅都敢动手,何况自己?自己可是哪方面都不如连毅——冲动了,这回真是太冲动了!
  顾承喜知错了,虽然他心中的知错,和他口中哭出来的知错,并不是一个错。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这一次历险会成为很好的教训——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
  霍相贞任他抱着,一动不动。现在当然是没有必要再迁就顾承喜了,但是霍相贞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对待顾承喜,该杀就得杀,如果不能杀,他是以着军长的身份来的,自己就得按照军长的待遇继续养着他。冻他饿他虐待他,全是小人之举,不能干。
  顾承喜松了手,舒服而又疲倦的缩回了被窝里。而霍相贞像个郎中似的对他望闻问切,见他身体是没有问题,情绪也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便放了心,起身要走。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时候还来?”
  霍相贞弯腰扯开了他的手:“有事的话,可以让人给我送信。”
  然后他转了身,向外昂然走去。顾承喜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若是不爱这个人,那就好了,那就天下无敌了。
  被软禁了的顾承喜,在霍相贞的眼中,再一次从“人”变成了“事”。对待人,他时常无计可施;对待事,他的思路可是清楚得很。
  神清气爽的坐上汽车,他在卫队的簇拥下,一路风驰电掣的回城去了。


  142、万变

  霍相贞在怀宁县城借住了当地一位大士绅的宅子,宅子太大了,简直是一座山水具备的园林。霍相贞知道人家是慑于他的权势,不敢不借,而宅子又的确是好,所以住得很自觉,只占据了一片房屋起居,并不允许小兵们随意的乱跑。
  将一间空旷屋子布置成了办公室,霍相贞平时不大去省政府,终日只在办公室内处理军务。办公室里摆着西洋式的文件柜和写字台,以冰冷方正的金属品居多,居然也能摆个满满登登,门旁靠墙放了一溜转角沙发,沙发并不是完整的一套,因为地方有限,实在是挤不下了。
  房中引了电线装了电铃,电铃直通外面的副官处,然而难得使用,因为安德烈长驻在办公室里,端茶递水以及跑腿传话,他基本全能负责——他那一口中国话,其实还是带着俄国口音,但是霍相贞身边的人听惯了,倒是一听就懂,并不作难。
  在没有差事的时候,他静静的坐在那半套沙发上,一本字帖或者一本画报,便够他自得其乐的翻阅半天。而自从天气由凉转冷,房中的炭盆子改成了大火炉子之后,他人高马大的缠绵于沙发之上,坐得越发长久稳当了。
  这天下午,他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开始不知不觉的往下出溜,两条腿也是越伸越长。霍相贞并没有留意他,自顾自的坐在写字台前翻阅几张军火单子。顾承喜虽然有着种种的问题,不过在治军方面,的确是有一点天分,尽管他已经身陷囹圄,可顾军依然四分五裂的效忠着他——只效忠于他一个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服,对待袍泽弟兄,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想要控制这样一支军队,普天之下,可以说是非顾承喜不可。一旦没了顾承喜,后果如何,很难想象。霍相贞无计可施,只好从那四分五裂的缝隙中下了手。对待进入安徽的顾军,他在军饷方面是厚此薄彼的不公平,与此同时,又使手段放了几枚烟幕弹,引得几名顾军将领互相猜忌,全以为对方动摇了立场,私底下和他霍相贞有什么交易。霍相贞自信假以时日,还是能将顾军掰开揉碎、各个击破的——但是,得“假以时日”,需要时间。动作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好。
  把军火单子夹进一本硬壳簿子里,霍相贞手按写字台起了身。屋子里烧得很温暖,而他又是一贯的体温偏高,这时就忍不住脱了外面的军装上衣,只留一层衬衫马甲。单手插进军裤口袋里,他慢悠悠的绕过写字台,马靴底子踏在厚地毯上,一步一陷,无声无息。
  脑筋在转,人也在转,他在写字台前的空地上兜起了圈子,然而一个圈子没兜完,他被安德烈的两条长腿拦住了去路。顺着这两条腿往上看,他见安德烈歪斜着侧卧在沙发上,竟是已然悄悄的打起了瞌睡。浓密的金色睫毛阖下来,他那脸皮是相当的白嫩,薄薄的嘴唇柔软嫣红,正堪称是一位大号的男睡美人。
  霍相贞并不反对他睡觉,但是不能允许他挡道。从裤兜里抽出了手,他弯腰一手托了安德烈的后背,一手托了安德烈的腿弯,双臂用力一挺身,他把人拦腰抱起来横放上了沙发。安德烈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声,因为睡得太舒服了,所以并没有醒。霍相贞则是直起身,继续向前走去了。
  兜兜转转的踱了许久,末了霍相贞又停在了沙发前。俯身把安德烈那两条蜷着的长腿又往里推了推,他在沙发边沿挤着坐下了。两只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他垂下头,双手捧着脑袋静了片刻。累,心累,进了安徽也不是万事大吉,前有狼后有虎,好在兵招上来了,饷也筹上来了,有兵有饷,就有发言权。
  正当此时,安德烈忽然醒了。
  他本是背对着霍相贞的,如今睁开眼睛回过了头,他没出声,只是盯着霍相贞瞧。这中国将军难得的低了头,留给他一个肩宽背阔的后影,高大到了巍峨的程度。安德烈定定的凝视着他,心里如梦似幻的,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可亲可靠的家人们——他们都死了。
  霍相贞察觉到了安德烈的动静,于是回头也望向了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最后霍相贞忍不住一笑,以为安德烈是睡迷糊了。
  伸手抓住安德烈的衣襟,霍相贞把他拖拽到了自己怀里,又用巴掌揉乱了他的短头发。霍相贞一直喜欢“小兄弟”,比如死了的元满,比如活着的安德烈,因为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少年老成,一辈子没当过无法无天的野小子。而和元满相比,安德烈又不一样。元满始终是兴高采烈理直气壮的,犯蠢的时候都那么坦然;安德烈则是类似孤儿,茫茫然,无所依。
  抬手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霍相贞看他此刻乖得出奇,由着自己摆弄。而安德烈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腹之间,忽然轻声唤道:“爸爸。”
  霍相贞一怔,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哪国话呢?”
  安德烈侧过脸,向上露出了一只蓝眼睛。霍相贞比他年长了将近十岁,然而中国人的岁数他总是看不大准,所以在摔跤嬉闹的时候,霍相贞像他年轻的兄长;在对着大风大浪的时候,霍相贞老谋深算的运筹决策,又仿佛是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他幼年时曾见过的那些须发皆白的大人物。
  蓝眼睛越来越蓝,蓝到浓烈潮湿,是他无端的想要落泪:“俄国话。”
  霍相贞又问:“什么意思?”
  安德烈把蓝眼睛藏回了霍相贞身前。俄国话的“爸爸”,用中国话说,也是“爸爸”。
  安德烈不回答,霍相贞心不在焉的,也没追问。下意识的低头嗅了嗅安德烈的头发气味,他很满意的吸了一鼻子香皂香。
  推开安德烈站起身,他迈步走回了写字台后。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他忽然发现写字台一角还摆着一封信。
  信是马从戎寄过来的,这回双方离得远了,不能来回随便的跑,所以马从戎动腿不成,只好动笔。这封信已经在写字台上摆了好几天,霍相贞一直没顾得上看,如今有了闲心,才撕开信封展了信笺。
  信是白话信,虽然满纸全是可说可不说的闲话,然而写得很不错,颇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意味。霍相贞越读越想笑,因为马从戎写信居然会有文艺腔,提起自己思念大爷思念得夜不能寐,他像翻译小说中的主角一般,说自己“心中非常痛苦”。想起先前旧事,“亦是非常痛苦”。
  霍相贞把信读了两遍,没想到马从戎能把信写得如此滑稽,又想马从戎在天津有钱有闲,自己在安徽殚精竭虑;自己还没痛苦,他先痛苦上了。
  笑微微的把信往抽屉里一扔,他把马从戎平日那个摇头摆尾的得意形象和“非常痛苦”四个字联系了一下,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安德烈立刻好奇的望向了他;而他迎着安德烈的目光,心情大好的笑道:“刚看了你那喵长的信,写得很有趣。”
  安德烈很关切的问道:“喵长好吗?”
  霍相贞一点头:“喵长很好,就是痛苦。”
  话音落下,他又是一笑,认为马从戎这马屁拍得出奇,居然对自己摆出一副患了相思病的架势。心中忽然来了兴致,他抽出一张信笺,就着手边现成的笔墨写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写到这里放了笔,他拿起信笺抖了抖。待到墨迹干了,他将其折好递给安德烈,让对方找个信封,把它寄回天津马宅。
  安德烈拿着信出了门,要把它交给秘书处置。他前脚刚走,后脚李天宝就进来了:“报告大帅,刚接到了清公馆的电话,说是顾承喜想要见您。”
  顾承喜所居的那一套小宅院,本是一户人家的小别墅,门楣上挂了块匾,写着“清流”二字,所以旁人提起来,都称它为清公馆。霍相贞料想顾承喜没大事,所以直接答道:“过几天吧。”
  李天宝答应一声,出门把电话打回了清公馆。结果不出片刻,他又带着新消息回了来:“报告大帅,顾承喜说大帅若是不去,他……他就绝食。”
  霍相贞抬眼望向李天宝:“绝上了吗?”
  李天宝答道:“说是早饭没吃,已经绝一顿了。”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饿个十天八天也死不了,让他先绝着吧!”
  李天宝也觉得顾军长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听了这话,便忍笑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一转身,他和李克臣打了个照面。李克臣是长袍打扮,因为和马从戎是一路的气质,穿军装不像高级军官,穿便装反而更有派头。一只手背在身后,他用另一只手向墙一指,同时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在?”
  李天宝笑着点头,低声答道:“在,闲着呢。”
  李克臣也笑了,笑得心事重重:“劳驾,给我通报一声。”
  李克臣带来了一封密电,是石将军发给霍相贞的。石将军带着一队上万人的乌合之众,一直驻扎在河南境内。在密电中,石将军表示想要亲自前来拜访霍相贞,而霍相贞知道他如今依然是贺伯高的人,而且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所为。贺伯高新近发表通电,已经投入阎锡山麾下,公开的反了蒋,所以石将军此行的目的,几乎是不言而明的。
  霍相贞很踌躇,想了又想,末了决定同石将军会面——活路总不怕多,南北两方面,他全不能得罪。
  回电一发,只隔了一天的工夫,石将军便从天而降似的到了他的面前。两人关门闭户,秘密的又谈了整整一天。石将军把天下大势狠狠的分析了一通,末了得出结论,说是蒋氏必败。霍相贞感觉他这结论很有武断之嫌,但也不是全然无理。摆出虚心领教的姿态,他很诚恳的把石将军敷衍走了。
  石将军走后不久,南京政府又来了命令。这道命令一出,从霍相贞到孙文雄,全变了脸色——南京政府另许了霍相贞一个广东省主席,要调动霍军南下入粤。
  雪冰不言语了,李克臣也感觉不对劲,孙文雄在霍相贞面前不敢喧哗,只能恨恨的嘀咕道:“刚把安徽给他打扫干净了,立刻就要让咱们继续往南走,真把咱们当枪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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