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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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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按说庞丽娜看到这情形才该窝火,现在牛爱国看到,怒气却一下填满了胸。牛爱国走下废城墙,来到南关一个饭馆,喝上了闷酒。本来就空着肚子,喝的又是闷酒,几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烦闷越发上来。越烦闷越喝。喝到半夜,烦闷就不是他和庞丽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烦闷,千头万绪,如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这时就想找一个人诉说。最想找的是临汾鱼市的李克智,但沁源离临汾二百多里,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县离河北平山县一千多里,走到得三天。实在无处找人,便离开饭馆,趔趄着脚步,去县城东街肉铺找同学冯文修。过去牛爱国有心里话不找冯文修。冯文修爱喝酒,醉后和酒前是两个人;现在牛爱国喝醉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县城南关距东街冯文修的肉铺有两里多远,牛爱国倒腾着步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冯文修的肉铺,已是后半夜,三星都出来了。牛爱国擂着门:“冯文修,开门。”
冯文修一家已经睡熟,无人应声。牛爱国又拍门,肉铺终于亮了灯。冯文修:“谁呀?”(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
牛爱国:
“是我,有事。”
冯文修听出了牛爱国的声音,但他说:“有事明儿说不成吗?”
牛爱国:
“不成,明儿说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铺门口,呜呜哭了。冯文修闻声,慌忙起身,与牛爱国开门;将牛爱国扶到屋里,倒茶与他喝。过去牛爱国担心冯文修喝醉,这次冯文修没醉,牛爱国醉了。牛爱国将满腔的烦闷,一五一十,与冯文修说了。因醉了,说起话舌头有些短,事情也说得有些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冯文修还是听懂了,边听边点头:“这事我前几天也听说了,知你心里正恼,没去找你。”
又感叹:
“如此这般,咋样是个了结呢?”
牛爱国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
“我想杀人。”
又说:
“本来不想杀人,今天看到小蒋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杀人。”
指着冯文修:
“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冯文修摸着下巴:
“该杀是该杀。这个小蒋,欺人太甚。”
牛爱国摇头:
“我不杀小蒋。”
冯文修:
“那你杀谁?”
牛爱国:
“杀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着他,杀他们家的儿子,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冯文修吃了一惊,没想到牛爱国想到这一层;这一层虽然有些毒,但也是让他们逼的。牛爱国又说:“我杀他们家儿子,也不是让小蒋不得安生。”
冯文修:
“那为了谁?”
牛爱国:
“为了赵欣婷。几天前她还让我杀人,几天后,她又和小蒋好了,变得太快了。”
冯文修又理解了,点点头。牛爱国又喊:“我还要杀庞丽娜。跟她过了这些年,我心里憋得,比对小蒋和赵欣婷还堵得慌。不单是为出了这场事。”
冯文修又点头。这时问了一句:
“杀了他们之后呢?”
牛爱国:
“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冯文修到底没喝酒,是牛爱国喝了。冯文修:“你与他们同归于尽,你们家女儿呢?没爹没娘,百慧往后可咋个办?”
牛爱国抱头哭了:
“我发愁就发愁在这一点。”
这些毕竟是醉话。第二天,牛爱国酒醒之后,并没去杀人,开始在县城南关租的《。文。》房屋旁,搭一间《。人。》小厨房。搭厨房《。书。》不光为了做饭《。屋。》宽敞,过去做饭都在过道里;而是为了在厨房搭张床,牛爱国住在里边,将正房腾出来;然后将他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接过来,妈、女儿、他,三人重新过起日子。不跟庞丽娜离婚,就当庞丽娜死了,看庞丽娜最后怎么办。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赵欣婷、贝贝一家人,等有机会,再跟他们慢慢计较。
但在盖厨房时,出了一件事。牛爱国请了几个木工和瓦工。因要给他们做饭,牛爱国到县城东街冯文修的肉铺割了十斤肉。心里正乱,割完肉,忘了给钱,就从东街拎回南关。给牛爱国割肉的是冯文修,到了晚上,冯文修的老婆老马来收账。这时牛爱国才想起上午买肉忘了付钱,忙数钱给老马。老马走后,牛爱国心里有些难受;不给钱不是有意的,同学一场,常在一起说知心话,怎么晚上就来收账?全不知老马来收账,不是冯文修指使的,是老马背着冯文修自己来的。牛爱国天天出车,过去也常给冯文修白拉货,拉过猪,也拉过猪肉;怎么到牛爱国买肉,账就算得这么清呢?如在平时,牛爱国也不会计较;如今牛爱国正在难处,老婆闹得鸡飞狗跳,牛爱国就吃了心。同学正焦头烂额,十斤肉钱,难道不能放一放再说吗?几天前还找冯文修说知心话,几天后冯文修就变了脸。要钱本不是冯文修的主张,牛爱国却算到了冯文修的头上。晚上与几个木工和瓦工吃饭,牛爱国又喝了两口酒,便将这不痛快与人说了。以前牛爱国不爱说话,自庞丽娜出了事,牛爱国肚子里憋不住一句话。几个木匠瓦工听了,也皆说冯文修办得不合适。说完也就完了,但内中有一个瓦匠叫老肖,平日与县城东街肉铺的冯文修最好;当晚收工,老肖便到东街肉铺,将这话原原本本转给了冯文修。冯文修本不知道老马收账的事,如冯文修自己知道了,定会骂老马;现在经牛爱国嘴里说出来,又经老肖传过来,冯文修也赌上了气。虽然是朋友,难道就可以白吃肉?这是做生意,不是开舍粥场。十斤肉没有什么,这话气人。当着冯文修的面说没有什么,背着冯文修说给别人,就气人了。冯文修与老肖又喝起了酒。喝着喝着,冯文修喝醉了。冯文修一喝醉,比牛爱国喝醉变化还大,和醒着是两个人;这时心里不能有气,有气就得发作出来。因为十斤猪肉,摔了一个酒瓶,在那里喊:“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猪肉。”
这话本该牛爱国说,现在冯文修抢先说了出来。接着冯文修不说猪肉了,说别的:“活该,老婆让人睡了。”
又说:
“老婆被人睡了,这窝囊废也没辙。”
又说:
“出事是现如今吗?满县城谁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绿帽子。”
又转了一个话头说:
“看他老实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接着推心置腹对老肖说:
“三天前他告诉我,想杀小蒋。”
又说:
“想杀小蒋没啥,他亲口告诉我。又不杀小蒋,想杀人家的儿子,让人家一辈子难受。”
又说: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也要杀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谁?他是个杀人犯。”。电子书下载
当晚说过,冯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卖猪肉,也不知昨晚都说了些啥,大体知道是对牛爱国不满。但瓦匠老肖是个嘴长的人,第二天又将冯文修的话传了出去,传得全县城人都知道,牛爱国要杀人。要杀小蒋的儿子,要杀庞丽娜。冯文修本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皆成了清醒时的话;牛爱国当时给冯文修说的,也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也成了清醒时的话。等话又经过几道嘴,传到牛爱国的耳朵里,牛爱国当时抄起把刀,就要杀人。这时不是去杀小蒋的儿子和庞丽娜,而是要杀冯文修。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这些话自己说过吗?说过。是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已无法解释。因为时候变了,场合变了,人也变了。话走了几道形,牛爱国没有杀人。但比杀了人心还毒。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牛爱国提刀出门,走了几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为十斤猪肉去杀人吗?只是心里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烦闷罢了。盖厨房本为接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等厨房盖好后,牛爱国又没了这个心思。厨房在那里空着。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开车时,也胡思乱想。胡子长了,也没心思刮。这天到襄垣县送一车芝麻。从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里。将芝麻送到襄垣县粮库,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酱菜厂,装了一车酱菜,赶回沁源。盘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乱想,中午饭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县城,一下睡着了。车头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上。等牛爱国醒来,自己头上,撞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车,看到车头已经撞瘪了,往下流水;一车酱菜坛子全碎了,车厢通体往下流酱汤。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满脸胡茬,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突然感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不然他真要杀人。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七
牛爱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爱国见过性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性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爱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新华街开了一家豆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牛爱国与他熟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牛爱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爱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满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黄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爱国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豆腐,豆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水;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身笨,车缝里,撵不上瘦子,便喘着气在那里喊:“白文彬,我操你妈!”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身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抽出一根铁柄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缝里跳。牛爱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说耽误买卖,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让他把车弄好,他还叭叭地犟嘴,说车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刚出门,就坏到路上。”
又说:
“不是一回两回了。”
牛爱国:
“车坏了,你打人,车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着气:
“不是说车,是说他这个人。”
牛爱国心里说,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该先怪你。牛爱国围着豆腐车转了转,又掀开车头的鼻子盖,伸手查看一番,车没坏在大毛病,只是发动机一根拉线断了;看来瘦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牛爱国让瘦子将修车的工具箱拿来,从里边翻出一根铁丝。找到钳子,将铁丝连到拉线上;又让瘦子进驾驶室发动,车轰的一声着了。见车着了,胖子倒消了气,让了牛爱国一根烟:“大哥是老师傅吧?”
牛爱国用棉纱擦过手,点着烟:
“好说,开过两年。”
胖子又问:
“听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爱国:
“山西沁源人,到山东乐陵去。”
这里只顾修车和说话,待牛爱国扭头一看,事情坏了,牛爱国乘坐的长途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的饭馆开走了。大概长途汽车的司机,以为乘客都在饭馆吃饭;大家吃完饭,上了车,他也没清点人数,兀自就开走了。再往公路尽头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长途汽车的影子。牛爱国的一个鱼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车上。好在鱼皮口袋里就几身换洗衣服,两双鞋,一把雨伞,钱倒藏在牛爱国身上。胖子见误了牛爱国的车,东西又落在车上,倒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他不怪别人,又开始怪瘦子,照瘦子脑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个龟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牛爱国又拉胖子:
“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爱国仁义,拉住牛爱国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爱国聊天,瘦子开着车,阴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白文彬“操你妈”,他妈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乱,不禁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白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爱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白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妈,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
“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牛爱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
“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爱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爱国肩上:“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牛爱国:
“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
“工资好商量。”
牛爱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爱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爱国满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舌,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熟门熟路,趋生不如就熟。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身的地方,对牛爱国倒没啥区别。牛爱国有些心动。但牛爱国说:“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
“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抢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抢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
“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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