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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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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他打在一起。冯文修是牛爱国的好朋友,后来也上了手,一牛轭下去,将李克智头上砸出个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当矿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时,李克智随他爸到了长治,大家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临汾一个鱼市上碰上了。两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是你就对了,你小时就爱打架。”

抓住牛爱国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头:

“摸摸,现在还留着铜钱大一个疤拉。”

牛爱国:

“这个不是我砸的,是冯文修。”

又端详李克智:

“老了。”

说完“老了”,又说:

“头发咋成红的了?”

李克智:

“白了,想染黑的,被发廊的小姐染错了。发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顿。”

两人又笑了。众鱼贩见他们是老相识,皆一哄而散。那个瘦子鱼贩眨巴着眼,只好自认倒霉,嘟嚷着去收拾地上的鱼酱。李克智拉住牛爱国,去了鱼市旁边一个饭馆。掀门帘进去,对饭馆老板说:“不用弄别的,去挑几条鱼,炖个鲜汤。”

看来饭馆老板与李克智也熟,忙说:

“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门去鱼市。牛爱国一把拉住饭馆老板:“千万别弄鱼,弄点别的。”

李克智:

“昨?”

牛爱国:

“看到鱼就反胃,吃够了。”

李克智:

“吃够你还买鱼?”

牛爱国一笑,也不答话,接着问李克智:“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你成了鱼霸。”

李克智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

两人喝着酒,李克智将他自初中与牛爱国诸同学分别,如何到长治煤矿;从长治煤矿,如何又来到临汾;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牛爱国讲了。原来李克智在长治上初中时,也不老实;上初三那年,与一同学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学头上,那同学头上涌出血,应声倒地。李克智以为他死了,连夜从长治逃到临汾。与当初冯文修用牛轭砸李克智一模一样。李克智在临汾有一个姑姑,姑姑不会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后来长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来那同学没有死,李克智他爸来接李克智,李克智从小与他爸说不着,便不愿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对他不错,姑父是个机械厂的钣金工,脾气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与姑父吵架。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便在街上卖羊肉串。后来娶妻生子,与姑家分家另过。羊肉串养不住一家人,便开始卖鱼。卖了两年鱼,凭个力气大,渐渐拢住了这一片鱼市,自个儿倒不卖鱼了。说完这些,李克智感叹:“拢这一片鱼摊,说起来是凭个力气,其实是凭个赖呗。”

牛爱国听完,也叹息一声。李克智:

“现在我不传闲话了。”

牛爱国一笑。两人又说起小学时班上许多同学。冯文修、马明起、李顺、杨永祥、宫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过去,都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叫王家成的已经死了,一个叫胡双利的疯了。李克智:“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爱国:

“当年教咱语文的魏老师,教咱地理的焦老师,前年也前后脚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师个头矮,长个马脸,我一见他,就学马叫。一次他把我挤到墙角,差点把我的耳朵拧下来。”

两人又感慨一番。说完这些同学老师,李克智点着牛爱国:“能看出来,你有心事。”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牛爱国见李克智刚才对自己说了心腹话,也是酒到半酣,也将自己的忧愁,主要是与庞丽娜的关系,与李克智说了。两人刚结婚时还说得着,后来越来越说不着;接着出了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传言;本想离婚,又有些犹豫,便跑到河北平山县与战友杜青海商量;两人共同商量出,牛爱国说不起离婚的话;回来只好跟庞丽娜没话找话,只好给庞丽娜说好话;好话也不是好说的,只好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她喜欢吃鱼,给她做鱼;所以今天在临汾买鱼。李克智听了,却拍着桌子说:“你的战友杜青海,给你出的是馊主意。”

牛爱国:

“我也觉得有劲使不上。”

李克智:

“你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也是错的。”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既然你连话都说不起了,你还怕她甚?”

牛爱国:

“正因为说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

“错了。正因为说不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今儿起,不是她不理你,该你不理她。”

牛爱国:

“她要离婚咋办?”

李克智:

“拖着她,就是不离,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个卖鱼的李克智,一下将牛爱国说醒了。与庞丽娜过了这些年,原来关系是颠倒的。原来世上还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着他的肩:“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后再有想不明白的事,过来找我。”

牛爱国点头。吃过饭,已是半下午。牛爱国又想到鱼市买鱼,被李克智拦下了。李克智:“刚才给你说的,你又忘了?就不给她做鱼。”

又说:

“如果想要鱼,在临汾还用买?”

牛爱国笑着摇了摇头,只好不买鱼,开着车回了沁源县。出城走了百十里,刚上山路,天就黑了。牛爱国这时再想李克智的话,觉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对付庞丽娜的办法,像李克智对付鱼和鱼市一样,看起来很强硬,其实还是一个“赖”字。世上赖鱼行,赖人如何会长久?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庞丽娜,全在自己。牛爱国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办法是赖,不用他的办法,眼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说起来是供着她,其实也是个“赖”字,甚至比李克智还赖。李克智是小赖,自己是大赖。卡车在吕梁山上盘旋,车的大灯照着两边的山峦,忽高忽低,牛爱国不禁流下了泪。车行到沁源县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爱国又到沁源鱼市上买了两条胖头鱼,回家对庞丽娜说,这鱼是从临汾买的。

这年十月,庞丽娜出了事。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在长治旅馆过夜时,被人抓住了。庞丽娜出事时,牛爱国浑然不觉。“十一”节,纺纱厂放了五天长假,庞丽娜对牛爱国说,她想跟厂里几个姐妹到太原旅游;整日待在沁源,闷死了;还问牛爱国是否一块去。牛爱国过去和庞丽娜一块出去旅游过,两人路上无话,憋死了;别人一块出去是看个风景,他和庞丽娜看着风景,也说不出别的;何况“十一”期间,牛爱国还要给沁源化肥厂拉化肥,便让庞丽娜跟人去了。谁知庞丽娜并没有跟纺纱厂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蒋去了长治。在长治“春晖旅社”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小蒋的老婆。小蒋的老婆叫赵欣婷,在沁源县城十字街头百货楼里卖皮鞋;单眼皮,瘦弱,卖皮鞋时不会高声说话,牛爱国见过,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这个老实人有心眼,庞丽娜和小蒋一块出去,牛爱国没从庞丽娜这里看出破绽,赵欣婷却从小蒋那里察觉出异常。一个礼拜之前,小蒋就对赵欣婷说,想趁着“十一”,去北京进几件婚纱,再进一部数码相机,赵欣婷没说什么。小蒋去北京的前一天夜里,小蒋睡了,赵欣婷替小蒋整理行装,拉开手提箱一侧的拉链,发现两张车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长治的,知道小蒋在说谎。如是当天说谎算个小谎,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说谎,一件事预谋这么长时间,里面肯定有大名堂。但赵欣婷当晚没急,一夜无话。小蒋和赵欣婷有个儿子叫贝贝,八岁了,正上小学。第二天小蒋走后,赵欣婷将儿子托到一个朋友叫李芹家,说自己去太原进皮鞋,也坐车去了长治。虽知道小蒋跟人在长治,但长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蒋并不容易。但赵欣婷顺着大街小巷,硬是在长治找了三天三夜;这天半夜,终于在城边一条胡同里,从一个叫“春晖旅社”的登记簿上,看到了小蒋的名字。赵欣婷这时才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没打牙。赵欣婷也在“春晖旅社”开了一间房子。但她没进房间,而是到小蒋的房间门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敲门。第二天一早,小蒋和庞丽娜穿戴整齐,推门出来,看到赵欣婷蓬头垢面站在门前,两人的魂儿都吓没了。赵欣婷看了两人各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小蒋还在后边追,说:“你回来,听我给你说。”

赵欣婷也不理小蒋,径直去了长途汽车站,买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没有回家,先去农贸商店买了一瓶“乐果”农药。赵欣婷揣着农药回到家,八岁的儿子贝贝正在家做作业。贝贝见她问:“你不是去太原进皮鞋了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赵欣婷:

“你不是在李芹家吗?怎么一人回来了?”

贝贝:

“我和冯喆打架了。”

冯喆是李芹的儿子,比贝贝大一岁;贝贝和冯喆是同学,两人同学不同班。赵欣婷:“贝贝,你先到东屋写作业,让妈歇一会儿,妈乏了。”

贝贝出去,赵欣婷捧着一瓶“乐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赵欣婷醒来,已是第三天下午,在县城医院急救病房躺着。小蒋在床前站着。赵欣婷喝下农药,本已经死了。又被医院洗胃救了回来。小蒋搓着手,面红耳赤:“啥都别说了,都怪我。”

又说:

“幸亏又活了回来,不然我也该喝农药了。”

又说:

“你放心,以后再不敢了,跟你好好过日子。”

赵欣婷仍不说话。等小蒋出病房到食堂打饭,赵欣婷从病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出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在大街上侧侧歪歪地走,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县城南关牛爱国家。自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庞丽娜躲到娘家去了,家里就牛爱国一个人。赵欣婷:“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来,就要给你说一说。”

牛爱国:

“你要说啥?”

赵欣婷:

“说一说长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后将她在长治捉奸的过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对牛爱国讲了。赵欣婷:“我在春晖旅社房间外,等了半夜,什么都听见了。”

又说:

“一个后半夜,他们干了三回事。”

又说:

“干完三回事,还不睡,还说呢。”

又说:

“睡了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些别的’,另一个说:‘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

又说:

“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

接着开胸放喉,大放悲声。自从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牛爱国的脑袋是蒙的。过去也怀疑庞丽娜和小蒋有事,但都查无实据;牛爱国按战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宁信其无,不信其有;现在一下被挑明了,牛爱国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证明,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给庞丽娜说好话,给她做鱼,都是错的。错的如何改成正的,牛爱国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跟谁商量。现在听赵欣婷在那里哭,愣愣地问:“你给我说这么多,是要我干啥呢?”

赵欣婷:

“我劲儿太小。你是个男的,你杀了他们吧。”

三天之后,庞丽娜从娘家回来了。人瘦了一圈。庞丽娜坐在牛爱国对面:“咱谈谈吧。”

牛爱国:

“谈啥?”

庞丽娜:

“事情你都知道了,咱离婚吧。”

牛爱国这时想起临汾鱼市的同学李克智的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情没出时,牛爱国不想用李克智的办法;现在事情出了,牛爱国又觉得李克智的话有道理。这时说:“不离。”

这话出乎庞丽娜的意料,庞丽娜:

“为啥?”

牛爱国:

“夫妻一场,我得对你负责。”

庞丽娜又一愣:

“咋负责?”

牛爱国:

“小蒋既然办出这事,就得对你有个说法;你去给他说,让他先离,答应娶你,我就离。”

庞丽娜:

“你不用管他。”

牛爱国:

“得管。没离之前,我还是你丈夫。”

这时庞丽娜大放悲声:

“我刚才去找了他,也说让他离婚,可他不敢。”

又哭:

“原来以为他是个男人,我才跟他好,谁知他是个窝囊废。一瓶农药,就把他吓住了。”

又哭:

“算我看走了眼。”

庞丽娜连哭带说,两人自结婚以来,没这么知心过。牛爱国:“那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天天逼他。”

这时庞丽娜看穿了牛爱国的心思:

“牛爱国,原来你想让我们鱼死网破呀。”

接着又哭:

“全怪马小柱那个龟孙,他害了我一辈子!”

马小柱是庞丽娜在牛爱国之前,谈头一回恋爱那个人;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学,把庞丽娜给甩了。由这件事归到那件事,牛爱国倒吃了一惊。但不管事情拐到哪里,结果对牛爱国都一样。庞丽娜:“牛爱国,我求求你,离婚吧。我啥都不要,东西都留给你。”

牛爱国:

“不离。”

庞丽娜这时不哭了:

“知你想拖着我。”

接着开始说狠话:

“你想拖着我,你就拖着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鱼死网破。”

牛爱国:

“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呗。”

庞丽娜站起身:

“牛爱国,算你毒。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认识你。”

转身走了。牛爱国笑了。多少年来,没笑得这么畅快。从此庞丽娜又不回家。牛爱国也将此事按下不提,该怎么出车拉货,还怎么出车拉货。又三天之后,牛爱国去长治送一车鸡。去时想着只是送货,到了长治,突然想起庞丽娜和小蒋是在长治出的事,心里顿时窝囊起来。这时见到长治的每一个旅馆招牌,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在里面住过;见到长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手拉手逛过;接着想起赵欣婷给他说的捉奸的细节,心里如茅草一样长满了。这时觉得长治的每条街巷,都是脏的。到农贸市场卸完鸡,本来还要去长治啤酒厂,往沁源捎回一车啤酒,牛爱国顾不得捎啤酒。从农贸市场,开着空车,匆匆离开长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爱国停下车,也没吃饭,一个人走出县城,去散自己的烦闷。走着走着到了废城墙,这时发现,远处有三个人沿着城墙根在散步。牛爱国一开始没在意,等上到废城墙上往下看,原来是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还有他们八岁的儿子贝贝。小蒋和赵欣婷,一人牵着贝贝一只手,三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小蒋边走,边踢着脚下一个石子;走两步,踢一回;再走两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随着他们往前蹦跳。牛爱国愣在那里。一是没想到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身体恢复得这么快;二是没想到小蒋和赵欣婷,十天过去,关系就恢复得这么好。如是一个外人看上去,绝对想不到十天之前,他们家出过天大的事,一个人差点死了;赵欣婷还过来找牛爱国,让牛爱国把小蒋和庞丽娜杀了。如此说来,小蒋与庞丽娜出事,对他们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这事,赵欣婷也不会喝农药;赵欣婷不喝农药,他们家还不会这么改头换面和其乐融融。如今他们家没事了,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按说庞丽娜看到这情形才该窝火,现在牛爱国看到,怒气却一下填满了胸。牛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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