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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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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智将牛爱国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几个耳光不说,又脱下裤子,用屁股蹭牛爱国的脸。蹭着蹭着蹭舒服了,连着蹭了三十多下,还没下来。又打开头上的矿灯,照着前方。牛爱国挣脱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这时只听梆当一声,李克智头上挨了一棒,应声倒地,头上的矿灯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裤子还褪在腿窝处。冯文修拎着一根牛轭,站在一旁喘气。牛爱国冯文修二人见李克智头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学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顺着路逃到了县城。在县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饭店拾些剩饭吃,或到地沟里捡甘蔗头啃,晚上到县城棉站,扒窗户跳进仓库,睡到棉花堆里。三天之后,两人正沿着县城街道看商店,被冯文修他爸冯世伦捉住了。原来李克智没死,头上只冒了些血。牛家冯家,各赔了李克智家二百块钱。牛爱国和冯文修回到家,分别被牛书道和冯世伦打了一顿。打他们不是说他们与李克智打架,或两家赔了李家钱,而是牛家和冯家本是仇人,牛爱国和冯文修不该搅到一起。冯世伦打冯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该帮牛爱国打架。
冯文修比牛爱国大一岁。牛爱国十八岁时,冯文修十九岁时,两人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牛爱国他爸牛书道是个磨香油的,牛爱国没有回家跟牛书道磨香油,出门当兵去了。起了出门的意,牛爱国没有跟爸牛书道商量,也没有跟妈曹青娥商量,跑到镇上跟姐牛爱香商量。牛爱香在镇上不卖酱油了,在供销社卖杂货。牛爱香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因为早年和一个邮递员谈过恋爱,后来吹了伤了心,而是后来又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说得来。早年跟邮递员吹了她没有喝农药,后来跟第九个对象吹的时候,喝过一次农药;虽然被拉到医院洗胃救了回来,但从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动不动还打嗝。牛爱香二十来岁时爱说爱笑,梳着一双大辫子,人一走就在腰里晃。现在烫了发,头发像个鸡窝;人也变得性躁,动不动就跟人急。但她见了牛爱国不急。牛爱国坐在锅碗瓢盆的杂货间,把自己准备出门当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给牛爱香说了。牛爱香打个嗝问:“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牛爱国:
“甘肃,酒泉。”
牛爱香:
“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
“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妈。从小我也烦爸妈,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妈毕竟是爸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打个嗝又说:“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妈吗?”
又说:
“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竞落下了泪。牛爱国:
“姐,我当兵不为烦爸妈。”
牛爱香:
“啥?”
牛爱国:
“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牛爱香:
“开汽车有啥好?”
牛爱国:
“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牛爱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爱国手上。
牛爱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爱国撺掇冯文修:“一块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色盲,当不了兵。就是不色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爱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群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爱国:“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爱国:
“啥?”
冯文修: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牛爱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爱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牛爱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爱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
牛爱国点点头,也攥冯文修的手。离开照相馆,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车;二十多辆卡车在前边跑,冯文修挥着手,还跟着汽车跑了好远。汽车把牛爱国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换火车;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肃酒泉。牛爱国一到部队,就给冯文修来了一封信。半个月后,冯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夹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馆”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没有笑,一个穿着新军装,一个穿着家乡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爱国在甘肃酒泉当了五年兵。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爱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牛爱国回到家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五年后再见面,两人倒不生疏,抱着对方,说些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冯文修的老婆姓马,是县城东街肉铺经理老马的闺女。冯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马,牛爱国也跟着叫老马。老马大高个,浓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马说,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当闺女的时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冯文修一眼:“全是让他给糟蹋的。”
又对牛爱国说:
“我后悔找了他个龟孙。”
冯文修脸上已出现了几道深沟,一笑,也不说话。
从此两人又恢复了来往。牛爱国遇到烦心事,便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两人坐下,牛爱国将烦心事一五一十说过,冯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冯文修遇到烦心事,也开着一辆拉猪肉的三轮蹦蹦车,来牛家庄找牛爱国。两人说过一番话,心里皆松快许多。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眼睛浑浊倒没啥,问题是冯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后,和醒着是两个人;醒着通情达理,醉后六亲不认。一喝醉,还爱给人打电话。牛爱国与他说话,就不像五年前;说也说,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后说出去。冯文修一来电话,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说个没完。
杜青海是牛爱国当兵时的战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说,他的家乡在滹沱河畔。牛爱国当兵说是在酒泉,部队驻扎的防地,从酒泉往北,还有一千多公里,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爱国和杜青海并不在一个连队。当兵两年还不认识。第三年部队拉练的时候,一个师七八千人在戈壁滩上行军,晚上宿营在甘肃金塔县一个叫芨芨的集镇。一个集镇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团各营搭起帐篷,宿营在集镇周围。牛爱国在三团二营五连,半夜起来放哨,杜青海在八团七营十连,半夜也起来放哨,一个从东往西巡逻,一个从南往北巡逻,在芨芨镇的镇口相遇,碰过口令,为吸烟借一个火,两人认识了。两人背着枪,吸着烟,随便扯些闲话,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河北人,并不是老乡,但说起话来,竟能说到一起,越说越有话说。牛爱国已在部队待了两年,连队有一百多号人,天天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没交上一个知心朋友;与杜青海只见一面,就能说得来,可见能否成为朋友,不在相处的长短。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到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出血样的红霞。后来两人常说,两人成为朋友,也就是一袋烟的交情。牛爱国虽然当的是汽车兵,但到了部队,并没有开上汽车,在炊事班做饭;杜青海虽然当的是步兵,但连队有一辆卡车,他倒在连队开汽车。牛爱国的连队距杜青海的连队有五十多里,中间隔一条河,又隔一座山;这河叫弱水河,这山叫大红山,是祁连山的余脉。以后逢礼拜天,牛爱国就趟过弱水河,爬过大红山,到八团七营十连看杜青海。牛爱国的连队肉龙做得好,牛爱国在炊事班做饭,便带肉龙给杜青海。牛爱国到后,杜青海假借去镇上拉货,将汽车开出来,两人到戈壁滩上,边吃肉龙边兜风。戈壁滩四处无人烟,吃罢肉龙,杜青海便教牛爱国开车。牛爱国虽无当上汽车兵,但几年兵当下来,却学会了开汽车。有时不是礼拜天,杜青海开汽车出勤,也拐到三团二营五连来看牛爱国。牛爱国说:“不是礼拜天。别让连队知道了。”
杜青海:
“我路上开得快,把时间省出来了。”
杜青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说话声音不高,慢吞吞的;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爱国从小说话有些乱,说一件事,不知从何处下嘴;嘴下得不对,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杜青海虽然说话慢,但有条理,把一件事说完,再说另一件事;说一件事时,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码放得整整齐齐。牛爱国在部队遇到烦心事,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件事攒下来;一个礼拜,总能攒几件烦心事;到了礼拜天,去找杜青海,两人在戈壁滩上,或开汽车,或坐在弱水河边,牛爱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件剥肉剔骨。帮牛爱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与牛爱国。牛爱国不会码放,只会说:“你说呢?”
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你说呢?”
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在部队相处三年,牛爱国和杜青海都复员了。牛爱国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离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队时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样。牛爱国再遇到烦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码放;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不能再找牛爱国。让牛爱国反问“你说呢”。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做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过去,牛爱国已娶妻生子。从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爱国娶的老婆叫庞丽娜,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牛爱国本不认识庞丽娜,庞丽娜她姐叫庞丽琴,曾和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一块在镇上卖过杂货。牛爱国复员时,牛爱香已经三十二岁,还没结婚,但她给弟弟牛爱国介绍了庞丽娜。庞丽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县城北街纺纱厂的经理,庞丽娜在姐夫的纺纱厂当挡车工。庞丽娜个头不高,胖,但身胖脸不胖,倒显得眉清目秀。庞丽娜不爱说话。她过去谈过一回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那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给甩了。听说她过去谈过恋爱,牛爱国有些犹豫;牛爱国他姐牛爱香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啥?也就是个退伍兵。”
又说:
“你要能考上大学,也甩人家呀。”
牛爱国一笑,便不计较庞丽娜谈过恋爱。牛爱国不爱说话,庞丽娜也不爱说话,大家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半年之后,两人结了婚。结婚头两年,两人过得还和顺,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百慧;两年之后,两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隔阂并不具体,只是两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但它们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看他们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大家仍觉得他俩对脾气;只有他俩自己心里知道,两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牛家庄距县城十五里,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庞丽娜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百慧见她都往人身后躲。牛爱国在部队学会开车,回家之后,伙同哥哥牛爱江、弟弟牛爱河,共同买了一辆二手“解放”卡车,常到外边拉货;或去长治修高速公路,给地基拉土;忙起来,也是几个礼拜不沾家。两人两个月还不团聚一次。就是团聚,夜里也无滋无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比这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不见,牛爱国也不想庞丽娜。终于有一天,牛爱国听到风言风语,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小蒋他爸叫老蒋,过去就在西街照相馆照相,十年前牛爱国当兵时,和冯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蒋照的。当年老蒋的“人和照相馆”,现在被小蒋改为“东亚婚纱摄影城”。一次牛爱国拉货回来,去县城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爱国径直去了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隔着玻璃,发现庞丽娜坐在里面,正与小蒋说话。庞丽娜平日不爱说话,现在与小蒋有说有笑。不知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在一起说笑,不能断定两人好;但可以断定,庞丽娜与牛爱国在一起没话,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但跟小蒋说得着;爱不爱说话,原来也看跟谁在一起。牛爱国没有进去搅局,离开“东亚婚纱摄影城”,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阳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仍不在。又去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庞丽娜不在,小蒋正在给人照相;牛爱国便去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家。待进庞丽琴的家门,听到庞丽琴庞丽娜姐俩儿正在说话。庞丽琴:“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爱国耳朵里。”
牛爱国以为庞丽娜会否定与小蒋的事,没想到庞丽娜说:“传到就传到呗。”
庞丽琴:
“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庞丽娜:
“吓死他。”
庞丽琴:
“吓死他,用啥吓?”
庞丽娜弯下腰咯咯笑了:
“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爱国便断定庞丽娜与小蒋的事是真的。是真的还不气人,气的是庞丽娜说的这番话。牛爱国离开庞丽琴家,回到牛家庄,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连杀庞丽娜和小蒋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杀人,也该离婚了。到底怎么往前走,牛爱国有些犹豫。他想到县城东街找卖肉的好朋友冯文修商量,但又想,这事比不得别的事,怕冯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浅,把这事再说出去。这时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战友杜青海。本来第二天要开车去长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这事,先坐长途汽车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由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平山县,由平山又坐乡村长途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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