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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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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她只会直着眼长嚎,嚎了一阵,她的嗓子就哑了。

她楞着。楞了好久,她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跑。她的时常被饥饿困迫的瘦身子忽然来了一股邪力气,几乎把李四妈撞倒。

“孙七,拦住她!”四大妈喊。

孙七和长顺费尽了力量,把她扯了回来。她的散开的头发一部分被泪粘在脸上,破鞋只剩了一只,咬着牙,哑着嗓子,她说:“放开我!放开!我找日本人去,一头跟他们碰死!”

孙七的近视眼早已哭红,这时候已不再流泪,而只和长顺用力揪着她的两臂。孙七动了真情。平日,他爱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里他的确喜爱小崔,小崔是他的朋友。

长顺的鼻子一劲儿抽纵,大的泪珠一串串的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的屈死与小崔太太的可怜,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的泪。

李四大妈,已经哭了好几场,又重新哭起来。小崔不止是她的邻居,而也好象是她自己的儿子。在平日,小崔对她并没有孝敬过一个桃子,两个枣儿,而她永远帮助他,就是有时候她骂他,也是出于真心的爱他。她的扩大的母性之爱,对她所爱的人不索要任何酬报。她只有一个心眼,在那个心眼里她愿意看年轻的人都蹦蹦跳跳的真象个年轻的人。她万想不到一个象欢龙似的孩子会忽然死去,而把年轻轻的女人剩下作寡妇。她不晓得,也就不关心,国事;她只知道人,特别是年轻的人,应当平平安安的活着。死的本身就该诅咒,何况死的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了头的呀!她重新哭起来。

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轻守了寡的。看到小崔太太,她想当年的自己。真的,她不象李四妈那么热烈,平日对小崔夫妇不过当作偶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说不上友谊与亲爱。可是,寡妇与寡妇,即使是偶然的相遇,也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同情。她不肯大声的哭,而老泪不住的往外流。

不过,比较的,马老太太到底比别人都更清醒,冷静一些。她的嘴还能说话:“想法子办事呀,光哭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啦!”她说出实话——人已经死啦!人死是哭不活的,她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年轻轻的离开了她的。她知道一个寡妇应当怎样用狠心代替爱心。她若不狠心的接受命运,她早已就入了墓。

她的劝告没有任何的效果。小崔太太仿佛是发了疯,两眼直勾勾的向前看着,好象看着没有头的小崔。她依旧挣扎,要夺出臂来:“他死得屈!屈!屈!放开我!”她哑着嗓子喊,嘴唇咬出血来。

“别放开她,长顺!”马老太太着急的说。“不能再惹乱子!

连祁大爷,那么老实的人,不是也教他们抓了去吗!”这一提醒,使大家——除了小崔太太——都冷静了些。李四妈止住了哭声。孙七也不敢再高声的叫骂。长顺虽然因闯入英国府而觉得自己有点英雄气概,可是也知道他没法子去救活小崔,而且看出大家的人头都不保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去。

大家都不哭不喊的,呆呆的看着小崔太太,谁也想不出办法来。小崔太太还是挣扎一会儿,歇一会儿,而后再挣扎。她越挣扎,大家的心越乱。日本人虽只杀了小崔,而把无形的刀刺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最后,小崔太太已经筋疲力尽,一翻白眼,又闭过气去。大家又忙成了一团。

李四爷走进来。

“哎哟!”四大妈用手拍着腿,说:“你个老东西哟,上哪儿去喽,不早点来!她都死过两回去喽!”

孙七,马老太太,和长顺,马上觉得有了主心骨——李四爷来到,什么事就都好办了。

小崔太太又睁开了眼。她已没有立起来的力量。坐在地上,看到李四爷,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

“你看着她!”李四爷命令着四大妈。老人的眼里没有一点泪,他好象下了决心不替别人难过而只给他们办事。他的善心不允许他哭,而哭只是没有办法的表示。“马老太太,孙七,长顺,都上这儿来!”他把他们领到了马老太太的屋中。“都坐下!”四爷看大家都坐下,自己才落座。“大家先别乱吵吵,得想主意办事!头一件,好歹的,咱们得给她弄一件孝衣。第二件,怎么去收尸,怎么抬埋——这都得用钱!钱由哪儿来呢?”

孙七揉了揉眼。马老太太和长顺彼此对看着,不出一声。李四爷,补充上:“收尸,抬埋,我一个人就能办,可是得有钱!我自己没钱,也没地方去弄钱!”

孙七没钱,马老太太没钱,长顺没钱。大家只好呆呆的发楞。

“我不想活下去了!”孙七哭丧着脸说,“日本人平白无故的杀了人,咱们只会在这儿商量怎么去收尸!真体面!收尸又没有钱,咱们这群人才算有出息!真他妈的!活着,活着干吗呢?”

“你不能那么说!”长顺抗辩。

“长顺!”马老太太阻止住外孙的发言。

李四爷不愿和孙七辩论什么。他的不久就会停止跳动的心里没有伤感与不必要的闲话,他只求就事论事,把事情办妥。他问大家:“给她募化怎样呢?”

“哼!全胡同里就属冠家阔,我可是不能去手背朝下跟他们化缘,就是我的亲爹死了,没有棺材,我也不能求冠家去!什么话呢,我不能上窑子里化缘去!”

“我上冠家去!”长顺自告奋勇。

马老太太不愿教长顺到冠家去,可是又不便拦阻,她知道小崔的尸首不应当老扔在地上,说不定会被野狗咬烂。“不要想有钱的人就肯出钱!”李四爷冷静的说。“这么办好不好?孙七,你到街上的铺户里伸伸手,不勉强,能得几个是几个。我和长顺在咱们的胡同里走一圈儿。然后,长顺去找一趟祁瑞丰,小崔不是给他拉包月吗?他大概不至于不肯出几个钱。我呢,去找找祁天佑,看能不能要块粗白布来,好给小崔太太做件孝袍子。马老太太,我要来布,你分心给缝一缝。”

“那好办,我的眼睛还看得见!”马老太太很愿意帮这点忙。

孙七不大高兴去化缘。他真愿帮忙,假若他自己有钱,他会毫不吝啬的都拿出来;去化缘,他有点头疼。但是,他没敢拒绝;揉着眼,他走出去。

“咱们也走吧,”李四爷向长顺说。“马老太太,帮着四妈看着她,”他向小崔屋里指了指,“别教她跑出去!”出了门,四爷告诉长顺:“你从三号起,一号用不着去。我从胡同那一头儿起,两头儿一包,快当点儿!不准动气,人家给多少是多少,不要争竞。人家不给,也别抱怨。”说完,一老一少分了手。

长顺还没叫门,高亦陀就从院里出来了。好象偶然相遇似的,亦陀说:“哟!你来干什么?”

长顺装出成年人的样子,沉着气,很客气的说:“小崔不是死了吗,家中很窘,我来跟老邻居们告个帮!”他的呜囔的声音虽然不能完全去掉,可是言语的恰当与态度的和蔼使他自己感到满意。他觉得自从到过英国府,他忽然的长了好几岁。他已不是孩子了,他以为自己满有结婚的资格;假若真结了婚,他至少会和丁约翰一样体面的。

高亦陀郑重其事的听着,脸上逐渐增多严肃与同情。听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两点想象的泪。然后,他慢慢的从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拿着钱,他低声的,恳切的说:“冠家不喜欢小崔,你不用去碰钉子。我这儿有点特别费,你拿去好啦。这笔特别费是专为救济贫苦人用的,一次十块,可以领五六次。这,你可别对旁人说,因为款子不多,一说出去,大家都来要,我可就不好办了。我准知道小崔太太苦得很,所以愿意给她一份儿。你不用告诉她这笔钱是怎样来的,以后你就替她来领好啦;这笔款都是慈善家捐给的,人家不愿露出姓名来。你拿去吧!”他把钱票递给了长顺。

长顺的脸红起来。他兴奋。头一个他便碰到了财神爷!“噢,还有点小手续!”亦陀仿佛忽然的想起来。“人家托我办事,我总得有个交代!”他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钢笔来。“你来签个字吧!一点手续,没多大关系!”

长顺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钱数,和签字。他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为急于再到别家去,他用钢笔签上字。字写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没多大关系!小手续!”亦陀微笑着把小本子与笔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诉小崔太太,别太伤心!朋友们都愿帮她的忙!”说完,他向胡同外走了去。长顺很高兴的向五号走。在门外立了会儿,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块钱,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跟他们要钱。他进了六号。他知道刘师傅和丁约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愿多和太太们罗嗦。小文正在练习横笛,大概是准备给若霞托昆腔。见长顺进来,他放下笛子,把笛胆象条小蛇似的塞进去。“来,我拉,你唱段黑头吧?”他笑着问。

“今天没工夫!”长顺对唱戏是有瘾的,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已自居为成人了。他很简单的说明来意。小文向里间问:“若霞!咱们还有多少钱?”他是永远不晓得家中有多少钱和有没有钱的。

“还有三块多钱。”

“都拿来。”

若霞把三块四毛钱托在手掌上,由屋里走出来。“小崔是真……”她问长顺。

“不要问那个!”小文皱上点眉。“人都得死!谁准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钱取下来,放在长顺的手中。“对不起,只有这么一点点!”

长顺受了感动。“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们……”

“那还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头还连着脖子,没钱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说了。

“小崔太太怎么办呢?”若霞很关切的问。

长顺回答不出来。把钱慢慢的收在衣袋里,他看了若霞一眼,心里说:“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杀了,你怎么办呢?”心中这样嘀咕着,他开始往外走。他并无意诅咒小文夫妇,而是觉得死亡太容易了,谁敢说小文一定不挨刀呢。小文没往外相送。

长顺快走到大门,又听到了小文的笛音。那不是笛声,而是一种什么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脚步,那笛声要引出他的泪来。

他到了七号的门外,正遇上李四爷由里边出来。他问了声:“怎么样,四爷爷?”

“牛宅给了十块,这儿——”李四爷指了指七号,而后数手中的钱,“这儿大家都怪热心的,可是手里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统共才凑了两块一毛钱。我一共弄了十二块一,你呢?”

“比四爷爷多一点,十三块四!”

“好!把钱给我,你找祁瑞丰去吧?”

“这还不够?”

“要单是买一口狗碰头,雇四个人抬抬,这点就够了。可是这是收尸的事呀,不递给地面上三头两块的,谁准咱们挪动尸首呀?再说,小崔没有坟地,不也得……”

长顺一边听一边点头。虽然他觉得忽然的长了几岁,可是他到底是个孩子,他的知识和经验,比起李四爷来,还差得很远很远。他看出来,岁数是岁数,光“觉得”怎样是不中用的。“好啦,四爷爷,我找祁二爷去!”他以为自己最拿手的还是跑跑路,用脑子的事只好让给李四爷了。

教育局的客厅里坐满了人。长顺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来进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与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劲儿。这几天来他所表现的勇敢,心路,热诚,与他所得到的岁数,经验,与自尊,好象一下子都离开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个破鞋烂褂子的,平凡的,程长顺。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着头,用眼偷偷的瞭着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长科员便是校长教员,哪一个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头。只有他怯头怯脑的象个乡下佬儿。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他的感情也正好象十八九岁的孩子那样容易受刺激,而变化万端。他,现在,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他有聪明,有热情,有青春,假若他能按部就班的读些书,他也会变成个体面的,甚至或者是很有学问的人。可是,他没好好的读过书。假若他没有外婆的牵累,而逃出北平,他也许成为个英勇的抗战青年,无名或有名的英雄。可是,他没能逃出去。一切的“可能”都在他的心力上,身体上,他可是呆呆的坐在教育局的客厅里,象个傻瓜。他觉到羞惭,又觉得自己应当骄傲;他看不起绸缎的衣服,与文雅的态度,可又有点自惭形秽。他只盼瑞丰快快出来,而瑞丰使他等了半个多钟头。

屋里的人多数走开了,瑞丰才叼着假象牙的烟嘴儿,高扬着脸走进来。他先向别人点头打招呼,而后才轻描淡写的,顺手儿的,看见了长顺。

长顺心中非常的不快,可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来。“坐下吧!”瑞丰从假象牙烟嘴的旁边放出这三个字来。长顺傻子似的又坐下。

“有事吗?”瑞丰板着面孔问。“呕,先告诉你,不要没事儿往这里跑,这是衙门!”

长顺想给瑞丰一个极有力的嘴巴。可是,他受人之托,不能因愤怒而忘了责任。他的脸红起来,低声忍气的呜囔:“小崔不是……”

“哪个小崔?我跟小崔有什么关系?小孩子,怎么乱拉关系呢?把砍了头的死鬼,安在我身上,好看,体面?简直是胡来吗!真!快走吧!我不知道什么小崔小孙,也不管他们的事!请吧,我忙得很!”说罢,他把烟嘴儿取下来,弹了两下,扬着脸走出去。

长顺气得发抖,脸变成个紫茄子。平日,他和别的邻居一样,虽然有点看不起瑞丰,可是看他究竟是祁家的人,所以不好意思严格的批评,就仿佛十条王瓜中有一条苦的也就可以马虎过去了。他万没想到瑞丰今天会这样无情无义。是的,瑞丰是无情无义!若仅是教长顺儿丢脸下不来台,长顺倒也不十分计较;人家是科长,长顺自己不过是背着留声机,沿街卖唱的呀。长顺恼的是瑞丰不该拒绝帮小崔的忙,小崔是长顺的,也是瑞丰的,邻居,而且给瑞丰拉过车,而且是被砍了头,而且……长顺越想越气。慢慢的他从客厅走出来。走到大门外,他不肯再走,想在门外等着瑞丰。等瑞丰出来,他要当着大家的面,扭住瑞丰的脖领,辱骂他一场。他想好了几句话:“祁科长,怨不得你作汉奸呢!你敢情只管日本人叫爸爸,而忘了亲戚朋友!你是他妈的什么玩艺儿!”说过这几句,长顺想象着,紧跟着就是几个又脆又响的大嘴巴,把瑞丰的假象牙的烟嘴打飞。他也想象到怎样顺手儿教训教训那些人模狗样的科长科员们:“别看我的衣裳破,一肚子窝窝头,我不给日本人磕头请安!他妈的,你们一个个的皮鞋呢帽啷当的,孙子,你们是孙子!听明白没有?你们是孙子,孙泥!”

这样想好,他的头抬起来,眼中发出亮光。他不自惭形秽了。他才是真正有骨头,有血性的人。那些科长科员们还不配给他掸掸破鞋上的灰土的呢!

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心气又平静了。他到底是外婆养大的,知道怎样忍气。他须赶紧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惨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气愤,又不得不忍气;他自傲,又不能不咽下去耻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国奴。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孙七和四大妈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听长顺进来,她猛孤丁的坐起来,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认识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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