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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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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并不清楚这个突发事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对于重新获得自由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它只是感觉为了躲避牦牛而用力抻紧的铁链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松掉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牦牛已经清醒过来,刚才全力的一撞已经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时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在回想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格桑对它已经全无兴趣,它又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于是它的脚踏到一块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径,站在尚没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铁链,但它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

格桑拖着铁链跑上山坡,毫不犹豫地奔向和铁红色藏獒一起眺望过的那片荒野。

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可以暂时隐蔽的浅坑都找不到。

有几次,紧紧跟在后面的卡车的轮子险些就已经压到了拖在格桑身后的链子上。还好,地面上总是有小小的起伏使这辆快要报废的卡车不能全速追赶。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脏像一面牛皮大鼓,鼓点紧凑地在它的胸中擂响。有一次黑暗短暂地弥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它拖着身后的铁链继续向前奔跑,一年以来,格桑每天都拖着这条铁链在草地上奔跑,颈部的肌肉因为负重的磨炼而更加强健,那十几斤重的铁链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车上的伙计们高声叫嚣着。他们发动卡车之后只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追上了格桑。但随后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轧伤老板的宝贝,所以当距离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赶时,他们就一窝蜂地下车,在他们互相鼓励商量着由谁上前牵住格桑脖子上的铁链时,格桑已经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爬上车,开始又一轮追赶。

几次三番之后,格桑已经发现了规律,在车轮快要压到铁链的时候,它猛地转身,闪到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车上的人打回方向时,格桑又跑出很远了。

反复几次,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格桑也已经累得伸出舌头,剧烈地喘息。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那卡车发出快要散架的轰然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格桑逃进了黑暗之中。

※※※

车上的伙计在下车之后,在一片沉寂中只来得及听到从不明方向的远处传来一片铁链与地面相碰的哗哗声。黑脸男人大声叫骂,但没有一个伙计敢在夜晚离开抛锚的卡车独自走进荒原。

那是格桑最后一次听到黑脸男人的声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牦牛粪点起的篝火边,两个人的影子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压瘪的巨人,随着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的火光的摇晃光怪陆离地变幻,向遥远空旷的野地深处一直延伸过去他们正试着把从越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取出的帐篷支起来,但工作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帐篷,另一个人到帐篷里支起支架时,帐篷突然坍塌了。

他们笑着打闹的声音飘向漫漫的荒原,但这声音在无边的沉寂中却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无边际的荒野这块巨大的海绵轻而易举地吸收了。

当他们终于支起帐篷时,其中的一个人被空气中早已弥漫开来的气味所惊醒,高叫一声奔向了篝火,从上面取下了野营锅。

直到把锅放到地上之后,他才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高温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们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原里奔波了一天之后唯一的享受——一顿热饭。

“还好,还好,好像只是刚刚有一点糊吧。”另一个人伏下身掀开了锅盖闻了闻。

“我的手差一点烫掉了。好了,韩玛,去车里拿勺子吧。”

他们终于坐在支起的橘黄色帐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滚烫肉粥时,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仰望这高原美丽的夜空。

“这里是不一样,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韩玛因为嘴里还含着肉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个是小熊星座?”一直埋头于自己的饭盆的杨炎此时抬起头来,“噢,这天空看起来是有一点儿不一样啊,星星看起来很多,天空很亮。”

“当然会很亮,这里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离天空最近,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吗?”杨炎迷惑不解地望着火光中的韩玛。

“当然。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好了,不想再了解这些地理知识了,路上你已经都讲了无数遍了。”杨炎打断了韩玛的话,“还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给我吧。”

“那个地方,那颗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颗。”韩玛用手中的汤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里?哪里?”

“就是那里。”

“可是那里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几颗最亮的连起来,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熊。”

“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头小熊,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说过,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只能当个商人什么的。”

“可我真的看不见。”杨炎侧低下头,视线从韩玛的肩肘后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韩玛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开了一天车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让杨炎能够在繁星当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韩玛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刚才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为参照物而侧卧在地上的杨炎问他。

“什么感觉?”

“我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杨炎睁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恐惧,慢慢地向韩玛这边靠了靠。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一点声音。”韩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听到了,有点像揉一张锡纸。”

两个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周围是否有既让他们期待又感到恐惧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片沉寂,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一只鸟叫也没有一声虫鸣。

韩玛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们神经过敏了,没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听错了。”

刚刚进入高原的人因为高原反应会出现耳鸣和幻听。

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放松下来,两人感到更加疲惫。

“到车上拿睡袋吧。”

但是韩玛刚刚站起来,那个一直困惑着他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两个人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再次一动不动地倾听,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

这次他们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切切实实的声音,就是从帐篷正前方的黑暗中传过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黑暗总是能够给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黑暗中已经幻化出众多可怕的形象。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杨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张开了因为恐惧而没有一丝唾液的干涩的嘴:“会不会是狼?”

“不知道,也许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这次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的小心翼翼的对话,在他们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声铁器碰撞的响声,然后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嘴脸。

“是头狗。”韩玛对紧紧攥着刀指向黑暗中轮廓并不分明的巨大头颅的杨炎说。

两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项圈,那么还是一头家养的狗。

※※※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现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蒙了灰尘,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长毛下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杨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着不再向前移动。

“把刀收起来,它认识刀。”韩玛告诉即使发现是头狗依然表现得过于紧张的杨炎。

杨炎把刀收进背包之后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犹疑地投向地上的行军锅。

“我想它是饿了。”韩玛把粥锅端起来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备地后退时才小心地把锅放下退了回来。

“它会吃吗?”站在原地的杨炎问倒退着走回来的韩玛。

“也许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转动着头,鼻子轻轻地扫过面前的空气,似乎在揣度周围的环境中究竟存在着多大危险的可能性。随着它轻轻的动作,他们两人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那是系在它项圈上的一根铁链,此时随着它的动作哗啦啦地发出声响。

“也许是从附近的哪个牧民的营地里跑出来的吧。”

“可是我们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有牧民的营地啊!”

“是没有看见,不过这是一头家养的狗,总不会是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的。”

那狗此时已经确信这陌生的环境暂时并不存在再一次俘获它的危险,向粥锅走过去。

格桑拖着铁链走到火光当中,伏下头颅覆盖了整个野营锅,贪婪地吞食锅里的肉粥。韩玛和杨炎远远地注视着这头突然从黑暗当中出现的大得可怕的灰狗。

自从逃跑之后已经两天了,格桑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吃。

摆脱了那辆紧紧跟随在屁股后面的卡车之后,格桑慢慢地颠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晓时才在一个凹地里沉沉地睡去。当中午它醒来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脸男人拴在草坡上养着的那段时间,有一点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时得到足够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无餍的食量。

格桑也并不清楚自己跑了多远,不过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着牧场的方向奔跑的。

草地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沼泽,远远地它就看见里面栖息着几只水禽。牧羊犬并不善于捕捉鸟类,不过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还是拖着铁链冲了过去。还没有等它跑到水边,那几只白色的水鸟已经惊慌地长鸣着飞上了天空。它只好喝了几口沼泽中味道并不可口的碱水,然后继续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后面铁链成为它真正的累赘,尽管脖子上长着厚实的毛,此时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断地因为刺痛而抽搐地跳动。

它就是在这种又饥又渴将近发狂的时刻,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最初它以为是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又追来了。

格桑拖着链子走到一个土坡上。那是一辆陌生的吉普车,已经在小丘的另一侧停下,两个同样陌生的人正在拾捡着碎木,生火。

不久就从火堆那边飘来了两个人打闹的声音,飘来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时对于一头离开人类庇护的狗来说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几乎是不可阻挡的。

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终于有一群野兽克制了对火的恐惧,踏出了一步,就那样摆脱了荒野,成为人类的盟友。火,温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围巡视了好久,确信并没有黑脸男人和那些伙计的气味后,一点点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

当这头狗终于把锅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时,韩玛把一只倒满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后又慢慢地退回来。

格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低下头,此时它已经非常放心地舔食着里面的水,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泽喝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盐碱水。

“这狗真不错啊,咱们养着怎么样。”杨炎建议,“好像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藏獒,很不错的狗。”

“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上来把它要走的。”韩玛已经在帐篷里铺开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觉之前,杨炎试着接近这头吃饱喝足之后恹恹欲睡地趴在吉普车前的大狗,想牵住它后面拖着的那条铁链。不过那头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个过于敏感的开关,每当他的手就要摸到铁链时,长毛下微闭的眼睛立刻闪烁出慑人的暗绿色荧光,威胁性的吼叫仿佛刚刚发动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边震响。他不得不缩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杨炎胆战心惊的咆哮也随着距离的远近而起起伏伏。杨炎最后终于还是没有牵到那根铁链,只好满身大汗地爬进帐篷里。

^文^“这狗实在太精明了,根本没有办法靠近。”

^人^“还是别碰它。”正在借着头灯的光线写日记的韩玛抬起头。

^书^“也许晚上它就会离开吧。”

^屋^“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吧。”

夜里他们在睡梦中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在帐篷周围节奏分明地移动,伴随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但他们太累了,并没有起来看个究竟。

※※※

第二天早上,格桑并没有离开,不过等他们两人从帐篷里出来时,它并没有迎上来,只是趴在距离帐篷大约十几米外结满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着他们。

这次他们看清楚了。怎么说呢,如果说它是狗,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它的脖子上套了项圈挂着铁链,但谁又见过这样的狗。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还没有完全脱落,一缕缕枯干的长毛像毡片一样纠结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壮硕的体形更显得庞大荒蛮,像一头来自荒野之中的怪兽。

简单的早饭做好之后,韩玛试着叫了它一声。

格桑此时的饥饿感并不像昨天那么强烈。它感觉到这两个人与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并不一样,他们在它进食时只是在一边看着,并没有试着强迫它做什么。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帐篷周围巡视,在空气中留下自己的气味,并没有离开。

“它还真的过来了。”杨炎吃惊地望着慢慢地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离韩玛几步远时停下来,此时它已经能够识别他的气味,与那些伙计身上的烟与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气味。它在充实着自己的气味库。

韩玛坐在地上没动,他手中拿着一根剥去了包装的火腿肠。

格桑已经忘记了从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习惯。它犹豫着,是否应该给这只拿着火腿肠跃跃欲试地向它伸过来的手一点小小的教训。

“小心一点,我看它那张大嘴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的手咬断。”杨炎警告韩玛。

“别出声。”韩玛又把手向前探了一点儿。

也许是这个动作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格桑愤怒地咆哮着,全身的毛突然间膨胀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海豹,不失时机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杨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边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别动。”韩玛小心地伸来了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根火腿肠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间。

“我想这可能是刚刚从哪个屠宰场跑出来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杨炎绝望地叫道,他等待着听到韩玛的惨叫。

有一种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种要将韩玛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终于没有发作,没有猛乱地扑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蛮的生活并没有使它失去应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人和他旁边的同伴,留意着不要让他们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它再也不想重复那种被长久地束缚的生活。

让格桑从韩玛的手里取食这根火腿肠几乎花了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要在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小时了。

终于,格桑一直毫无表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眼神。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声地对着格桑说话的韩玛也惊讶地看到了格桑的变化——那些如灌木丛般耸起的长毛慢慢平复下来。格桑终于向前移动了那惊心动魄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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