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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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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的。

※※※

在拉萨,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在这座红色的藏式小楼里住着的是怎样一位大师。没有人知道大师的年龄,他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只有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卓玛经常来看望他。另外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有人扛着各色的颜料送到这里——格桑凭借自己的鼻子确信那些颜料都是由石头制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简出的老画师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在这座小楼里珍藏着两幅价值连城的十三世纪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实仅仅是老人画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达宫在内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也许从远方来到西藏的游客会在某个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被一幅无论从色彩到构图都令人叹为观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们不会知道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萨城中一条小巷深处的红色小楼里画出更多的画。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磨蚀下更多的皱纹,当然,那是因为那张如同印第安奠长一样岩石雕像般的脸上已经没有更多地方了。

也有从远方来到高原的年轻画家,他们在看到这精美的唐卡时惊呆了,也像凡·高面对伦伯朗的画时那样:“你知道吗,我只要啃着面包在这幅画前坐上两个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

那年轻的画家因为尚没有摆脱高原反应的折磨,脸色苍白,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老画师的唐卡前久久地流连。

直到夜色降临,寺庙关闭大门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背着背包去青年旅馆里寻找住处。

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围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许老画师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画的唐卡的价值。他只是久久地坐在画架前将一个个正在失传的故事画在绷好的画布上。

哪两种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脑里只有这些。

但总是有人知道这些的。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安详而宁静。

完成了一圈轨迹接近圆形的长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里一切正常,二楼的窗口里依然透出柔和的灯光,格桑会再次投入到另一个几乎环绕整个市区的圆形跑道中。但刚刚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阳光曝晒一天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爽气味。那也许是一些确实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烟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气味。

格桑轻轻地摇晃着刚才在奔跑时感到极度惬意的头颅,想扰散这令它不满的气味。

不过事与愿违,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洁净的地区的一头嗅觉灵敏的狗,这种令它不舒服的气味不可能因为它的小小的动作而消散。

格桑听到来自黑暗中陌生的声音。尽管已经将小巷视做老画师财产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经让格桑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它并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那是同样隐藏在小巷暗处角落里为最后的潜入酝酿勇气的一个声音,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没能逃过格桑的耳朵。

“不会有事,就那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偷偷地看了好几回了,根本没有别人,那个小姑娘也就一个星期来看他一回。”

“真的?”

“真的。”

“我还是有点害怕。”

“怕也没有办法了。就是那么个老头儿,老得都快成化石了,只要我们进去把刀子亮出来,我想那个老头就会乖乖地把唐卡交出来。那人怎么说的。只要交到他手里,无论多大,都是一万块。”

“一万块,一万块……”那个怯懦的声音像努力地想象这数字的确切意义。

另一个发出一声轻轻的咒骂——他们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这细小的声音在此时对他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被自己弄出的声音吓得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家伙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从他们的身边无声地闪过,进了院子。

院子是格桑的势力范围,它可以确信这个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面的小巷里它并不想招惹这两个人,常识告诉它不能攻击。

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铁的气味,似乎是曾经在旅馆的院子中将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枪的气味。也许是枪,让它感到恐惧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东西。

不过当两个黑色的人影钻进半掩的小门时,即使对枪的恐惧都不能压倒格桑卫护领地的本能。

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经熄了灯的黑洞洞的小楼上,当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时,他的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许是一种猛兽被激怒的咆哮。

他转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铁棒举到胸前,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铁棒上,发出类似钢铁研磨的声响。

随之又一次攻击开始了。因为已经碰触过黑影手中的铁棒,格桑发现它没有一丝可怕硝烟的气味,它并不能带来死亡,仅仅是铁棒而已。那么它已经无所畏惧。

格桑极其精心地又一次扑了上去。

随后就是格桑单方面的攻击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由于不加掩饰而愈加嘹亮,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片切开了拉萨安静的夜晚。随着一个个窗口亮起的灯光,这与受了惊吓的婴儿并无区别不过是音量更大的哭号声越来越大。但因为这哭声毫无疑问是由成年人发出,而愈加地显得怯懦卑微。

※※※

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在小巷里。

但没有一个人敢推开院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惊心动魄的哭叫声无论怎样也会让人以为灾难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当老画师慢慢悠悠地开了灯,穿好那身喇嘛红色大袍一样的藏袍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门外向内窥视的邻居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挤进了门里。

他们在门缝里看到了一头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时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为这头獒犬的壮硕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但格桑并没有注意这一切,只是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墙角ωεn人$ΗūωЦ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里的两块石板,从石板的下面正发出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根铁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还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那两块石板间的缝隙时,也不时地扭头舔舐着自己的肩头。

格桑确实是受伤了,在它扑向那个拿铁棒的人时已经警觉到从身后靠过来的影子,它在半空中侧转身叨住了偷袭者衣袖的同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经被撕了下来。

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准确地叨住了那握着刀的手腕。

直到警察赶来,老画师还是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他还是向格桑喊了一声,于是格桑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个墙角自己的卡垫上,趴了下来,不过警惕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两块石板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样感到不耐烦的过程。

那窄小的缝隙里真藏着两个人。尽管两个警察连哄带吓,他们却无论如何不打算再离开这安全的堡垒。

也许是受迫害妄想吧,他们坚信外面的人在等着他们出去的时候会放开那个东西——“对,就是那东西!”。

他们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满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过他们在里面却对此行想盗取唐卡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这倒是让两个警察颇感欣慰。一个证据确凿的案件。

老画师拿着一根麻绳系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树上。他没有想更多的什么,只是希望尽快恢复小院里往日的平静。他担心的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自己作画的时间了。

随后的几天老画师并没有忘记给格桑喂食,不过却忘记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也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棵扎了绳子的植物而已。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脑里被淡化,他现在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创作的唐卡上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被绳子拴了两天的格桑轻轻地站了起来,夜晚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它,催促着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绳却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试着扯断它,麻绳并不是十分结实。但老画师当时给格桑套上的是一个活结,当它用力拉紧这根麻绳时,活结慢慢地收紧,而且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柔韧的小树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图扯断它的力气。格桑试了两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过气。它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

在盗窃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画师就破天荒地将小院子的门关紧,但那只不过是为慕名而来的人提供一次次将它敲响的机会罢了。那些人极有耐心地在欣赏着门上古色古香的铜制兽头形门环的同时用力地将它拍响,直到老画师毫无办法地将门打开。

随后就是一番对狂跳着要扑向他们的格桑的由衷赞美,他们的目的无一例外是要买下格桑。

也许是老画师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谈的老画师简短的语言劝走了。

不过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厌烦的时候,终于,老画师也像格桑一样被这纷乱的一切扰得烦躁不安。

“别怪我了,小狗。”

老画师这样对趴在角落里的格桑说,这是他对格桑说过的最多的话。

格桑已经从老画师石块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变化。

※※※

从那个脸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阳光都以光顾他的面颊为荣——出现在门口起,格桑就已经从老画师犹疑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变化。那岩石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种松动,他竟然回头向格桑这边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它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想知道随后在它的身上将要发生什么。

格桑进入这个小小的院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每天都在老画师的眼皮底下趴着,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把格桑当做比他种的那些花更高级的东西。

“你喜欢,牵走吧。”老画师对这个敲开门请求看看格桑的黑脸汉子说。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头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头纯种藏獒。

“给你了,牵走吧。”语言对于长期孤独生活的老画师显然是某种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装饰一下而已。不过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这次黑脸汉子听清了。意思是把这头藏獒牵走,把它牵走。

带走,这头藏獒属于他了!

拉萨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天空下每天都会发生什么,也许你随便地在哪个小摊上无意中买下的一枚小钱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枚古币;也许迎面走来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个尼泊尔王公的后裔。这就是日光城拉萨,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试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看到那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了吗,明天就要起程带着自己的装备到圣湖纳木错去冲浪。

黑脸汉子感到血流都冲向了脑部。当然,他对自己说,已经来高原这么多年了,高原反应的适应期早就过了。就是有点激动吧。

看他没有动,老画师走到小树前,解开了绳子,把它放在了黑脸汉子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楼里。那幅唐卡再有几笔就画完了。

格桑这时在艰难地作出某种选择。几天来被拴在这里只能在几尺见方的范围内活动,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它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怎样。总之现在离开这个四面高墙只能看到一方蓝天和布达拉宫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则格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的人牵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老画师并没有再看它一眼,这种景象它已经经历过一回,当然它并没有感到更多的不满或悲哀,老画师在它看来也许并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于卫护老画师院子里的一切,咬伤那两个盗贼不过是它的本能而已。当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许它还会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它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太多的改变。

格桑也感到了这个陌生人的恐惧,那恐惧是从他虚虚地捏着绳子的手上传到格桑这边的。它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恐惧的气味吧。格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也许被他牵在手中并没有让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满,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格桑表现出一种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顺从,跟着这个全身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气味的黑脸男人走出了黄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现确实引起了街上行人的侧目。格桑还没有在这个时刻的大街上出现过,它出来的时候总是在黑夜,那时很多气味都已经消散了。此时它贪婪地嗅着这些陌生的新鲜气味,把它们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市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市场里鲜活的气味突然间变得单薄寡淡,只留一丝余韵在格桑的记忆里。

也许是气味混淆了格桑对这一切的概念,所以当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根前头开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顶在它脖子上的绳结上时,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恐惧,而恐惧的人类应该是不可怕的。但是当那木棒的开叉处结结实实地卡住了麻绳的绳节时,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黑脸男人的恐惧感荡然无存,格桑顿时醒悟,但是在那黑脸男人的笑声中它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根两米长的木棒有效地保持着它与这个黑脸男人的距离,无论它怎样咆哮扑咬,都无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它安静下来,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曾经的经历告诉它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在这无谓的挣扎上。

格桑被牵上了车,木棒的另一头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车厢板上,于是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却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

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坛坛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满的气味就来自那里,像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所不在的魔鬼。在这些气味的刺激下,格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每一次喷嚏都牵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感到一阵窒息。

它后悔了,在被套上麻绳的这几天里,它完全可以咬断绳子,但在那院子里它必须接受某种犬类与人类定下的契约,努力地维护这种协定。它想,也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小巷时就咬断绳子,但现在它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脖子下那根坚硬的木棒。

※※※

车开了一夜,在凌晨时到达一个小镇。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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