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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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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军方的么?”狐忠在一旁插道。成藩被抓到话柄,尴尬地抓了抓头:“我不一样,我是地方的,不是中军编制呐。”

狐忠没继续挑他毛病,转过头对荀诩有些担忧地说:“这次评议看来军方是憋足了劲打算整你啊,你有没有与姚大人沟通过?他也许能施加影响,取消这次评议。”荀诩摇摇头:“姚大人估计是帮不上什么忙,对方在背后撑腰的可是魏延啊。”

成藩拍拍胸脯:“孝和你若是恭顺一点,也许他们能下手轻一点,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听一下评议官员的背景?”荀诩撇撇嘴,做了个坚决否定的手势:“免了,我虽然是个小官,可也不想像杨仪那样……”说到这里,荀诩酒意大盛,高举杯子不禁慷慨大声道:

“他们想评就让他们评好了,自古死于口舌的官员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狐忠和成藩怕他酒后说出什么,赶紧把他劝住,搀回屋子里去。一直到荀诩沉沉睡去,狐忠和成藩两个人才离开荀诩家。

一出门,成藩担忧地小声对狐忠说:“这一次孝和怕是凶多吉少啊。”

“是啊,如果没有出现奇迹的话……”狐忠望着张灯结彩打算欢庆胜利的南郑城,把两只手笼到袖子里。

三月二十六日,荀诩早早洗漱干净,换上正式的官服前往军正司。军正司位于南郑东部的古城楼中,城楼是刘邦时代的建筑,建筑主体用六指厚的大青砖砌成,结构厚重宏大,但楼内却阴暗寒冷。

“古人云,人如其名;这也可以说是官如其屋了。”

荀诩走在宽阔空旷的走廊里,不无恶意地想。走廊两侧是厚厚的青砖墙,没有窗户,唯有通过入口处透进的阳光才让通道里多了几分光亮。荀诩背朝着入口,朝逐渐变暗的走廊深处走去,双脚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浑浊的响声。冰冷的空气呼吸到肺里,让荀诩感觉到一阵痉挛。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漆成灰色的木门,荀诩推开门走进去,发现里面已经有一名身穿军正司制服的士兵在等候。那名士兵站得笔直,他看到荀诩,面无表情地问道:“是靖安司的荀诩从事吗?”

“正是。”

“请跟我来。”

荀诩跟随着那名士兵在军正司的城楼里转了几个弯,感觉自己差不多迷路了。根据走下台阶的数量,他估计评议间会是在地下的某一个房间。上一次荀诩以评议官员的身份参加时,就是在一个封闭的山洞里。军正司的人显然认为,一个良好的“环境”是控制被评议者心理的重要因素。

很快,士兵来到一个房间,拉开房门请荀诩进去。荀诩走进去以后,发现这间屋子并不大,但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壁用白灰粉刷过,单调且耀眼;整间屋子被有意识地分成高低不同的两个部分,荀诩所在的地方是屋子的最低处,只摆放了一把胡床;而屋子对面的地板则高出一、二丈,一字排开了四张冷灰色的木制案几,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胡床。

“请在这里少候。”

士兵指了指胡床,然后关上门出去了。荀诩拉开胡床坐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四张案几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对面的门忽然响了一下,然后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共四个人鱼贯走进来,也不看荀诩,依次在案几前坐好。旁边还有小吏端上四杯水,然后很快退出房间去。

荀诩仔细端详这四个人。坐在中间靠左的是右护军刘敏,他是今天评议官员里级别最高的;按照评议惯例,级别最高的官员不负责评议的主要议程,他们的出席往往是代表评议的级别与立场;中间靠右是军祭酒来敏,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是汉中有名的经学博士,可惜人品狂悖,倚老卖老,哪个后辈若是质疑他的权威,就会惹得他暴跳如雷,没多少人喜欢他;最右边是南郑太守府中正杜庸,是属于荀诩最讨厌的那种许靖式的名士,极喜欢清谈与玄学,好逞口舌之利。选了这么两个人来,军正司显然是存心的。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个人,护军征南将军姜维。按照级别来分,姜维应该坐在中间的位置,但他却选了最靠左的位子,这一般是旁听者的席位。姜维是诸葛丞相的亲信,虽然职位不高,但却被人视为是诸葛丞相的接班人之一;他的出席与位置,暗示了诸葛丞相本人对这件事的关注态度。

荀诩想到这里,抬眼望去,姜维正好与他目光相接,于是冲他友好地笑了笑,和其他三个人的冷若冰霜大为不同。当姜维初次归降蜀汉的时候,靖安司曾经对他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监视,所以荀诩知道这个人行事谨慎,接人待物颇有分寸,大家对他评价都还不错。

他正在想着,来敏在上面忽然一拍桌子,严厉地喝道:“请注意,针对靖安司从事荀诩的评议现在开始。”

“哦。”荀诩冷淡地正襟危坐。

“姓名?”来敏威严地拿起毛笔问道,看来今天的审查他将会是主力。

“荀诩,字孝和,长沙人,三十五岁,现供职于司闻曹靖安司任从事,已婚,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我很爱他们。”

荀诩一口气把接下来的三、四个问题全都答了出来,这一套例行的程序他都很熟。来敏听到他喧宾夺主的回答,觉得自己受到嘲弄了,气得鼻子有些发红,大喝道:“严肃,这里是军正司!”

“我知道。”荀诩眨眨眼睛。

来敏大怒,刚想要咆哮。刘敏在旁边轻声咳了一声,来敏悻悻闭上嘴,重新拿起毛笔,端起官腔说道:“你是……”

“我是建安二十四年加入先帝麾下,章武元年转入司闻曹,次年分配到靖安司一直到今天。”

荀诩知道下面的程序是确认他本人的履历,于是再次先声夺人地说了出来。从技术上他的行为无可挑剔,只不过是回答得稍微有那么早了一点,无形中掌握了局面的主动,这让来敏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着牙暗暗发怒。这时一旁的杜庸见事不妙,急忙把来敏叫过去交头接耳了一番,来敏又小声征询了刘敏与姜维的意见,正过身子来再度对台下的荀诩说道:“荀从事,请不要有什么情绪,我们只是想与你谈一谈前一阶段你的工作情况。”

“哪里,我怎么会有情绪呢?我不是一直积极配合着吗?”荀诩摆出一个笑脸。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来敏语带威胁地说,“鉴于荀从事您开诚布公的态度,我们觉得可以省略掉例行程序,直接进入实质性问题了。”

“求之不得。”荀诩在胡床上变换了一下姿势。姜维跪坐在最边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来敏看了一眼杜庸,后者赶紧拿起一张麻纸,缓慢有致地念道:“建兴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司闻曹接到间谍情报;经过司闻曹高层分析,证实魏国派遣了间谍潜入我国企图盗窃重要弩机图纸。当时是由你负责处理这件事,没错吧?”

“不错,王全长官才于前不久去世,我是负责内务安全的第一线主管。”

“在二月二十五日,你申请进入军技司考察,并得到魏延将军签字批准,在马岱将军的陪同下前往军技司。没错吧?”

“唔,谯大人和马大人都是好客之人。”

“你在进入军技司的时候,曾经问过负责检查的军士,如果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是否也需要全身检查。有说过吗?”

“唔,但我只是开个玩笑。”荀诩没想到他们连这点事情也调查到了。

“放肆!皇帝陛下岂是拿来做玩笑之谈的!”来敏盛气凌人地训斥道,“你对皇帝陛下缺乏起码的尊重,这本身就是大罪!”

来敏见荀诩没有言语,觉得很得意,认为已经控制住局面了,于是继续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件事姑且不说,我们来谈谈别的。三月二十六日,你与第六弩机作坊的黄袭将军发生过冲突。能详细谈谈吗?”

“哦,那场架我们打输了,真抱歉。”

“没问你这个,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会起冲突。”来敏压着怒气纠正荀诩。

“因为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们前去调查的两名人员。”

杜庸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递给荀诩看了一眼:“魏延将军的批文是不是这一张?”

荀诩端详了一下,点点头。这张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内容一字不差。

“这上面说在日常期间特许进入军技司及军器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机作坊已经转为战备生产轨道,这一点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确认过了吗?”

“没有,这不过是文字游戏。”

杜庸的头立刻大摇特摇:“荀从事你此言就差了,孔子有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制,用来匡扶纲纪,荀从事是不是太轻视了?”

没等荀诩回答,来敏又接上来一句:“你是否承认你没有注意到批文上的这一点?”

“好吧,是的。”

“就是说,你因为对公文理解的错误,在不恰当的时候派人强行进入作坊,结果导致了司闻曹与军方的误会,一度引发了混乱。”

“哦,你指的混乱是什么?”荀诩狡黠地盯着来敏。来敏被荀诩的反问噎住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当然不能提杨仪被吓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总之,因为你的疏忽,让两个部门产生了敌对情绪。”

“嗤!”荀诩不屑的冷哼声划破屋子里沉滞的空气,他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大概是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怎么也绕不过去“杨仪失态”这件事,很难把握;来敏和杜庸不约而同地朝刘敏与姜维望去,刘敏侧耳听了听姜维的意见,然后冲来敏摇了摇头。于是来、杜二人没敢继续追究,直接进入下一个问题。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经拜访过马岱将军,对不对?”来敏这一次显得胸有成竹。

“是的。”

“为什么要拜访他?”

“因为我希望从他那里获取一些关于五斗米教的情报,这对我们的调查工作至关重要。”

“你得到了吗?”

“是的,我还请了马岱将军协助调查,诱出教徒。”然后荀诩把柳吉酒肆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来敏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将身体前倾,盯着荀诩的眼睛问道:

“你在咨询马岱将军的过程中,是否有使用不合适的手段?”

“我不明白您指的不合适手段是什么意思?”

“马岱将军是自愿协助你们的吗?”

“是的。”

来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谎言”的笑容,他大喝一声:“但据我们所知,他是被你胁迫的!”这一声完全没有震慑到荀诩,他只是弹了弹衣袖,从容答道:

“我只是根据靖安司的监视记录去找他,也许他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联系,我能用得上。”

“结果呢,你是否确认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无瓜葛?”

“没有瓜葛,马岱将军是清白的。”

“根据记录,那份监视记录,是在去年就已经被司闻曹右曹掾冯膺归档封存,你认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他认为这份记录并无参考价值吧。”荀诩心想目前还是不要把冯膺的风流艳事说出去比较好。

“很好,换句话说,你在二月二十八日使用毫无价值的封存档案去胁迫我军的高级将领,威胁他与你合作。而事实上他却是无辜的。是这样吗?”来敏得意洋洋地追问。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联系’的概念,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没勾结,并不代表没联系,我认为……”

“是,或者不是?!”

“事实不错,但我不认为这种表述是正确的。”

“如果马岱将军不从,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记录捏造一个罪名给他?你们靖安司不是经常这么干吗?”

“我反对这个指控。”荀诩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来敏,让他不由得往后一靠,“您要知道,您刚才的发言是对整个靖安司的侮辱。”

刘敏大概也觉得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头子说得有点过分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大声地咳了一声。来敏尴尬地中止了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杜庸见来敏一下子不方便说话,于是主动对荀诩说:

“荀从事,无论如何,你确实为了一己之私而去胁迫马岱将军吧?我这里有马岱将军提供的证词,他说你承诺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档案的事。”

“左右是逃不掉的。”荀诩心想,于是点点头:“不错,我是这样说过。”

“君子事人以诚,诡道非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该以诚为本,以直待人;你与马岱将军同为朝廷重臣,蜀汉栋梁,本应精诚协作;现在同僚之间竟然发生这等监视胁迫之事,荀从事你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有悖礼法的吗?”

“哦,您可能不了解我们靖安司的工作性质,我们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连我军高级将领你都敢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来敏这时恢复了气势。荀诩本想回一句更为尖刻的话,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维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把话头缩了回去。

来敏以为荀诩退缩了,于是决定乘胜追击,他拿出另外一张纸,指着荀诩说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在参商崖附近遭到了敌人的袭击,一名工匠被劫走。两个时辰以后,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队抓获,没错吧?”

“是的。”

“你怎么会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设伏?”

“因为我们在敌人内部安插了内线。”

“即是说你事先已经知道敌人会偷袭工匠队伍喽?”

“不错,而且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为什么你不当场阻止?”

“因为首脑人物和他们是在褒秦道汇合,我们希望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军方?黄袭将军说他对此毫不知情,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诩听到这一问题,暗自叹了口气。在得知黄预要劫弩机作坊工匠队伍以后,他的确没有警告军方。他担心军方一旦有所防范,或者打算甩开靖安司单独处理——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就会让最后的机会付之东流。荀诩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严重错误,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对军方隐瞒这一情报,以防止黄预觉察。

“我是怕他们知情后会影响整个计划的展开。”荀诩谨慎地措词。

这时杜庸在一旁用谴责的口气缓缓说道:“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轻的士兵遭遇袭击而死?”

“哦?是吗?我对此很遗憾。”

“这全都是因为你固执地认为军方的知情会影响你的计划。”

“不,这一不幸的损失并不在我们的预估之内……”荀诩低声回答,对于这一结果他确实有些歉疚。

“但是他却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而死!”

来敏把纸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来义愤填膺:“这是否意味着,为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宁愿坐视我军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荀从事,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国的汉国,竟然会有人这样对待为复兴汉室而奋斗的士兵们。”停顿了一下,他扬了扬手里的档案,继续悲天悯人:“那个孩子今年才十七岁,他为人和善,又孝顺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他在军队蹴鞠队里打四分卫。他大概到死都没有想到,他会因一名官员贪图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对来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诩只是简单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哦?”来敏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睛,“荀从事,你说你强行进入弩机作坊是为了防止魏国间谍;胁迫马岱将军是为了获得五斗米教情报;坐视一名蜀军士兵的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捉住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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