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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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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诉说着哥萨克生活里的朴素故事,帮腔的男高音,像在四月解冻了的大地上空飞翔的云雀一样,用颤音高唱:哥萨克在垂死的时候,祈祷请求,给他修造一座大坟头。
低音和中音部同声哀诉:但愿故乡的绣球花,盛开在哥萨克的坟头。
在另一堆黄火边——人数比较少,唱的是另一支歌:啊哟,从波浪汹涌的亚速海,向顿河开来了几只大船。
年轻的阿塔曼,返回家园。
稍远一点儿的第三堆黄火边,连队的故事大王,被烟呛得咳嗽着,正在精心编讲离奇惊险的故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只有在故事里的主人公神通广大地从外来的坏人和恶鬼给他设下的陷价中逃出来的时候,才偶尔可以看到火光里有谁的手巴掌一闪,拍在靴筒子上,用被烟呛得直咳嗽的声音欢呼道:“啊呀,妙极啦,真是太好啦!”
接着又传来讲故事人流畅悦耳的声音。
……团队开出城来放马以后过了一个星期,波波夫大尉把本连的铁匠和司务长叫了去。
“马匹的情况怎么样?”他问司务长。
“很好,大人,简直是好极啦。脊背上的沟都平啦,都强壮起来了。‘”
大尉把他的黑胡子捻成箭头的样子(因此得到“黑尾巴老鹊”的绰号),说道:“团长有命令,把马镫和马嚼子全都挂上锡,要举行最高统帅分团大检阅啦。所有的东西都要弄得闪光透亮:不管是马鞍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要亮锃锃的。
要叫人一看到哥萨克就从心眼里高兴、舒服。老弟,什么时候能搞好呀?“
司务长看了看铁匠。铁匠瞅了瞅司务长。两人又一块儿望了望大尉。
司务长说:“大概在星期日以前可以搞完,大人。”他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摸了摸抽烟熏得发绿的胡子。
“你要当心,别误了事!”大尉严厉地警告说。
司务长和铁匠领命而去。
从这天起。开始准备最高统帅的大检阅了。伊万科夫。米哈伊尔是卡尔金村镇的一个铁匠的儿子,他本人也是个不错的铁匠,帮着给马镫和马嚼子挂锡,其余的人也都早早地完成了洗刷马匹、擦拭笼头和用碎砖头打磨马笼头上的衔口链和金属饰物的任务。
一星期过后,这个团就像一枚二十戈比新银币一样,锃亮耀眼所有的东西,从马蹄子到哥萨克的脸上都灿烂闪光。星期六,团长格列科夫上校视察完了以后,对军官和哥萨克的热心准备和漂亮的军容表示衷心的感谢。
七月的日子像一团浅蓝色的纱线一样伸延开去。哥萨克的战马由于饲料丰富,一天比一天肥壮起来,可是哥萨克们却胡里胡涂,各种猜测在折磨着他们;关于最高统帅大检阅的消息一点也听不到……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在车轴辘话。奔忙和训练中度过。突然霹雳一声,传下了命令——开回维尔诺。
黄昏时分,返回维尔诺,各连队又收到了第二道命令:哥萨克装东西的箱子一律存人军需库,准备随时出发。
“大人,这是为什么?”哥萨克们心里难过,缠着排长们探问实情。
军官大人也只能耸耸肩膀。他们也甘愿出三戈比的代价,获悉真情。
“我不知道。”
“是皇上要亲临阅兵式吗?”
“现在还不知道。”
军官的回答使哥萨克们得到了一点儿慰藉。七月十九日的傍晚,团长的传令兵匆忙对正在马棚里值班的好友、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姆雷欣耳语说:“开仗啦,大叔!”
“你胡说?!”
“真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清晨,团队以营的队形排开。落满灰尘的兵营窗玻璃闪着暗光。全团部骑在马上,等候团长莅临。
波波夫大尉骑在一匹高腿大马上,站在第六连的前面,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拉着缰绳。马歪着脖子,用嘴巴摩擦胸肌的韧带。
上校从营房的转角处走出来,驻马在队伍的前面。副官掏出了一块手绢,姿势优美地竖起光滑的小手指头,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捋出鼻涕。上校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寂静:“哥萨克们……”他威风凛凛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战争真的来啦,”每个人都这样想。大家都焦躁激动起来。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恨恨地用靴后跟踢了一下直倒动腿的马。他旁边是伊万科夫,张着露着不整齐牙齿的豁嘴,牢牢地、呆若木鸡似的骑在马上静听着。他后面是克留奇科夫,驼着背,满面愁容,再过去一点是像马一样扎煞着耳朵的拉宾,他后面可以看到谢戈利科夫的刮得光光的、鼓出的喉结。
“……德国对我们宣战啦。”
整齐的队列前一片声音,宛如飘忽吹过成熟了的大麦田的风声。一阵阵刺耳的马嘶声。一双双睁圆的眼睛和张着的、黑洞洞的嘴都转向一连那边;那里的左翼上有一匹马在长嘶。
上校又讲了些话。他在斟酌字句,想激起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可惜此时此刻呈现在成千的哥萨克眼前的,并不是沙沙响着倒在脚下的敌人的旗帜,而是他们日常的、熟悉的生活;大声呼叫哀号的老婆、孩子、情人;没有收完的庄稼,荒凉的村庄、市镇……
“再过两个钟头我们就要上兵车啦。”这是每个人都记住的惟一的一句话。
云集在不远地方的军官老爷们的妻子,在用手绢捂着脸哭泣,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骑马奔向兵营。霍普罗夫中尉几乎是在抱着他的怀孕的金发娇妻——一个波兰女人在走。
团队唱着歌开往车站。歌声压倒了军乐,军乐队在半路上难为情地不出声了。
军官们的老婆都坐在马车上来送行,人行道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群,马蹄扬起沙石烟尘,领唱的歌手,左肩耸得那么厉害,以致蓝色的肩章像发疟疾似的在不断皱动,他唱起一支猥亵的哥萨克民歌,嘲笑自己和别人的痛苦:美丽的姑娘,我捉到了一条梭鱼……
连队故意使歌词字句连成一片,在新换过掌的马蹄声音伴奏下,引吭高歌,倾诉着自己的忧伤,向车站、向红色的列车开去。
捉梭鱼,捉梭鱼,我捉到了一条梭鱼,美丽的姑娘,我煮好了鱼汤。
煮鱼汤,煮鱼汤,我煮好鱼汤。
团副官又是笑,又是急,脸涨得赤红,从连队的尾部跑到那几个歌手跟前去。
领唱的歌手偏离开队伍,扔开手里的缰绳,猥亵地向人行道上欢送哥萨克的成群妇女挤眉弄眼,两行仿佛是汗水顺着他那晒成红铜色的脸颊向小黑胡子流去,可是那并不是汗,而是酸卡得像苦艾汁一样的眼泪。
美丽的姑娘,我请媒人喝鱼汤,请媒人,请媒人,我请媒人喝鱼汤……
火车头在铁轨上警惕、清醒地吼叫着,喷着气……
兵车……兵车……兵车……数不清的兵车!
骚动起来的俄罗斯,顺着国家的交通命脉,顺着铁路,把裹在灰色军大衣里的鲜血,送往西方国境。
第三卷 第八章
在托尔若克镇上全团分成了连。根据师部的命令,六连被派往步兵第三军团去听候指挥,这个连用行军的队形开到佩利卡利耶镇以后,就派出了哨兵。
国境仍由我们的边防部队守卫。步兵和炮兵正往那里挺进。七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一零八格列博夫斯基团的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开到了镇上。有九个哥萨克由下士率领着在附近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基田庄上放哨。
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务长和哥萨克阿斯塔霍夫叫去。
阿斯塔霍夫回到排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刚刚饮完马回来。
“是你吗,阿斯塔霍夫?”他唤了一声。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们在哪儿呢!”
“在那边的土房里。”
阿斯塔霍夫是个身高体胖的黑头发哥萨克,跟瞎子差不多,什么也看不清,眯缝着眼睛,走进屋子。谢戈利科夫正坐在桌旁煤油灯下修补破缰绳。克留奇科夫背着手站在炉子旁边,指着躺在床上患水肿病的主人——一个波兰人——对伊万科夫挤眼睛,他们刚开过玩笑,伊万科夫红润的脸颊上还留着笑容。
“弟兄们,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儿去!”谢戈利科夫问道,他呆看了一阵,把还没有搓好的麻线也丢了。
“去柳博夫镇。”
“都谁去?”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限旁边,问道。
“谢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还有你——伊万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里,你留下看家。”
“好,见你们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离开了炉炕;他伸着懒腰,浑身骨节咯吧咯吧直响,向主人问道:“从这儿到柳博夫有几俄里路?”
“四米里亚。”
“这很近,”阿斯塔霍夫说道,坐在长凳子上,脱下靴于。“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烤烤包脚布吗?”
黎明时分,他们出发了。一个赤脚的姑娘正在村头井台上用水桶汲水。克留奇科夫停下马来。
“给我一点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只手撩着麻布裙子,两只粉红色的脚在水洼里踏得呱卿呱卿响;生着浓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着,递过一只桶来。克留奇科夫喝起水来,他的一只手端着沉重的水桶,压得直哆嗦;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红裤绦上,迸溅着流下来。
“谢谢,谢谢,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稣的福。”
她接过水桶,不断回头看着,含笑走开去。
‘你笑什么,跟我一块儿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马鞍上缩了缩身子,像是要让出一点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马离去,喊叫道。
勒瓦切夫嘲讽地斜脱了克留奇科夫一眼,说道:“迷上她了吗!”
“她的腿是红的,像鸽子腿一样,”克留奇科夫笑着说,于是大家就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回头看了看。姑娘已撇开两条红腿肚的胖腿,撅着裙子裹得紧紧的屁股,伏身在井栏上。
“要是能娶她多美……”波波夫叹了一口气。
“你娶我的鞭子吧,”阿斯塔霍夫说。
“鞭子能顶什么用……”
“兽性发作啦?”
“看来咱们只好把他骗了!”
“咱们把他像捆公牛一样捆起来。”
哥萨克们哄笑着,放马跑起来。从近处的山岗上可以看到在一片洼地里顺着山坡伸展开的柳博夫镇。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的山岗后面升起来。一只云雀落在路旁电线杆的瓷瓶上。
在教导队刚刚受训完的阿斯塔霍夫被指定为哨长。
他在村外靠近国境的最边上一座院子里选择好了驻地。主人——一个脸刮得光光、罗圈腿的波兰人,戴着一顶白毡帽——把哥萨克领到板棚里去,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板棚外面,稀疏的篱笆外,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小山岗一直伸延到近处的树林边,再过去是白茫茫的麦地,有一条道路横穿过这片麦地,再过去,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哥萨克就在板棚外面的小沟边轮流着用望远镜瞭望。其余的人都躺在阴凉的板棚里。这里散发着陈腐的粮食、谷糠。鼠粪气味和青苔的甜丝丝的霉味。
伊万科夫在黑暗的角落里的木犁旁,一直睡到傍晚。太阳落的时候才把他叫醒。
克留奇科夫揪着他脖子上的一块皮,神着他的脖颈,责备地说道:“公家的伙食吃得大饱啦,你看,脖子上的肉有多肥!起来,懒货,去瞭望德国人吧!”
“别胡闹,科济马!”
“起来!”
“哼,松手。喂,别胡闹……我马上就起来。”
他站起身来,睡得眼皮肿胀,满面通红。他扭了扭那结结实实地安在宽肩膀上、像饭锅一样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的脑袋,抽着鼻子(因为在潮湿的地上睡觉受了凉),绑了绑子弹盒,拖着步枪向门日走去。他换下了谢戈利科夫,调好望远镜的距离,对着西北方向的树林子看了半天。
那片白茫茫的麦地被风吹得上下翻滚。夕阳的红霞正消失在赤杨林碧绿的树岭后。镇外的小河(美丽如带的蓝色河曲)里有一群戏水的孩子在吵嚷。一个女低音在叫唤:“斯塔秀!斯塔秀!到我这儿来呀!”谢戈利科夫卷了一支烟抽上,临去的时候说道:“‘你瞧,晚霞有多红。要起风啦。”
“是要起风,”伊万科夫同意说。
夜里,马匹都卸了鞍子。镇上的灯火和喧嚣声消失了。第二天早晨,克留奇科夫把伊万科夫叫出板棚。
“咱们到镇上去。”
“于什么!”
“去吃点东西,喝杯酒。”
“怕很难有,”伊万科夫怀疑地说。
“我告诉你。我问过这儿的主人啦。在那间房子里——你看见那间小土房吗?”
克留奇科夫用黑手指头指点说。“那儿的酒馆里有啤酒,八五八书房去吗?”
他们走了。阿斯塔霍夫从板棚门里探身出来,向他们喊道:“你们上哪儿去?”
克留奇科夫比阿斯塔霍夫的级别高,挥了一挥手,说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回来吧,你们俩!”
“别乱叫啦!”
一个长鬓发、翻眼皮的老犹太人躬身迎接哥萨克。
“有啤酒吗?”
“已经没有啦,考萨克老爷。”“‘我们给钱。”
“耶稣玛丽亚,难道我……哎呀,考萨克老爷,请相信诚实的犹太人吧,没有啤酒啦!”
“胡说,你这个犹太佬!”
“真的,考萨克老爷!我已经说过啦。”
“你还是……”克留奇科夫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伸手到裤袋里去掏他的破钱包。
“给我们拿酒来,不然我就要发火啦!”
犹太人用小手指头把铜币压在手巴掌上,放下翻着的眼皮,走到门洞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就拿来一瓶伏特加,瓶子湿漉漉的,外面还沾着大麦皮。
“可是你说过——没有啦,唉,你这位老爷子!”
“我说啦——啤酒没有。”
“给点什么菜下酒。”
克留奇科夫用手巴掌把瓶塞拍出来,满满地倒了一杯,一直漫到破杯子边。
他们喝得半醉才走出来。克留奇科夫手舞足蹈地走着,用拳头朝那些像朦胧的黑眼窝似的窗户威胁着。
阿斯塔霍夫在板棚里打盹儿,墙外,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
傍晚,波波夫骑马去送报告。白天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
黄昏。夜晚。市镇高高的天上挂着一钩黄色的月牙。
屋后的果园里,偶尔有熟透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传来湿润、柔和的坠落声。
将近半夜的时候,伊万科夫听到市街上有马蹄声。他从沟里爬出来,四下张望,但是月亮被云遮住;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推了推睡在板棚门口的克留奇科夫。
“科济马,有马队来啦!起来!”
“从哪儿来的!”
“在镇上走哩。”
他们走出去。可以清楚地听见五十沙绳以外的街上有吐吐的马蹄声。
“咱们跑进果园去。从那儿可以听得清楚一点儿。”
他们从屋子前面,跑进果园,卧倒在篱笆下面。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马镫的铿镪声。马鞍子的咯吱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看见几个骑马人的朦胧轮廓。
他们四人一排地走着。
“什么人?”
“你要找什么人?”前排有人用男高音反问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克留奇科夫咔嚓扳了一下枪栓。
“吁——吁,”有个人勒马来到篱笆边。
“我们是边防部队的。你们是哨兵吗?”
“哨兵。”
“哪一团的?”
“哥萨克第三团。”
“你在那儿和谁说话哪,特里申?”黑暗里有人问。走过来的人回答道:“这是哥萨克哨兵,大人。”
又有一个人来到篱笆边。
“好啊,哥萨克!”
“你们好,”伊万科夫停了一下回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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