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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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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官吏听阎乐成这样滔滔不绝,都不由自主地点头。婴齐大惊,阎乐成这老竖子果然日益长进,如此善于深文罗织,差不多可以和当年的酷吏张汤、杜周比肩了。

邴吉虽然觉得阎乐成的话也不好辩驳,但心中终究有些不忍,道,不知道谏争,也未必就支持谋反,廷尉监君所引为哪条律令?

阎乐成道,长史君,律令有“不知而为”和“故为”的区别,后者罪加一

等。罪犯桑迁不知经术而不知谏争倒也罢了,既知经术却不肯谏争,那就相当于律令的“故为”,应当罪加一等,判处腰斩。当年营陵侯刘泽谋反,他的相、内史皆被侍御史劾奏,说二人皆习经术,却不知匡辅主君,致陷主君于大辟,与身自谋反无异,全部判处腰斩。臣以为桑迁的情况可以和此案作比。

邴吉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乐成君所引案例明白,仆奉教了。他再不忍心,也不敢多嘴,免得一个不慎,把自己牵连进去,到时只怕大将军也不会赦他。

桑迁呼道,臣冤枉,臣虽然不知父亲有谋反密谋,但也曾经多次援引经术,劝谏父亲不要和盖主等人来往。廷尉监君认为臣没有劝谏,臣不敢伏罪。

阎乐成道,你谏争了?可有证据?我们查遍反贼文书,也未发现你有任何劝谏父亲的书信。我劝你就不要狡辩了。

桑迁面如死灰,委顿在地,他的确不想连累侯史吴,才辩争了这么久。如今在廷中出了这么多丑,帮朋友脱罪却仍是无望,反而让人觉得自己贪生怕死,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紧咬着嘴唇,缄默不言,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从嘴里进出几个字:臣当时都是口头谏争,没有留下笔墨为证,既然如此,臣伏罪当诛就是。

阎乐成乐不可支,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在廷中将罪人诘问得当场认罪,一定会引起大将军注意,升迁可是有望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能爬上中二千石的高位,还可以封侯,简直是以前当豫章富翁时所未梦见。原来一个人的潜能会是这么大的,不到万不得已还真发挥不出来。也许那个儿子死得还值得,有时在他心中,升官的喜悦和成就感竟然会代替儿子被害的痛苦。当然这仅仅是偶尔的感觉,现在官越做越大,又不由得想到,就算当再大的官,封为列侯,也没有一个子息能够继承,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昌年还活着,看见他父亲这么风光,而且能够继承侯位,该有多么喜悦啊。他眼眶中也油然有湿润的感觉。

王忻道,廷尉监君果然律令精熟,桑迁既已认罪。下面我们继续诘问其他两个反贼。故廷尉监婴齐,你作为反贼桑弘羊的女婿,按照律令当连坐弃市,还有什么话说?

婴齐慨然道,诚知有罪,无话可说。

座中人又是大惊,不明白他为什么爽快求死。阎乐成本来还觉得这次杀死他无望,这时见他主动认罪,赶忙道,大夫君,罪犯婴齐既已认罪,就令狱史当场让他画供罢。

桑绯叫道,不,这个人早就被我父亲逐出家门了,哪里还能算我的丈夫。

阎乐成冷笑道,你是罪犯家属,没有辩争的权利。他自己既然已经认罪,还有什么可啰嗦的。

桑绯大叫了一声,天哪!婴君,你怎么能这么傻……婴齐看见妻子如此伤心,两眼望着自己,哀怨已极,不由得肝肠寸断。但是就算自己脱罪,又何忍看着她一个人去死?

邴吉道,且慢。婴齐君,我有一点疑惑,既然你早被桑弘羊逐出家门,户籍都已从桑家撤除,本来的确就和桑家无关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冤枉?你要明白,我大汉律令详明,绝不错杀一个无辜。你当年任职廷尉府,也算是晓于吏事,难道不知道“廷尉”的“廷”,它的意思就是要用法公正吗?

婴齐和邴吉有旧交,多年来也一直相处不错,自己尊邴吉为丈人行,知道他这么说,是想让自己脱罪。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本就是一意求死。况且朝廷虽然一向号称执法公正,而实际每每都由皇帝或者权臣的意见作为准则,竹简上的律令那是给普通老百姓看的。自己不是三岁童子,哪能还像以前那么天真。当年沈武在丞相府舌战诘问他的群臣,将他们一一挫败,最后仍旧被判处腰斩。在这里争辩不成,徒留笑柄,又有什么意思呢?

邴吉看了他一眼,再次道,婴君可否觉得自己冤屈?

桑绯尖声叫道,婴君,就算你想死,也得先把女儿抚养成人,否则我在地下也要跟你势不两立!

听妻子提起女儿,婴齐心中一痛,对,我差点忘了这点,我怎么能这么就死,就算我愿意死,也不能让女儿也陪葬啊。他霍然抬起头,直视阎乐成,承蒙诸位官长提醒,臣和桑弘羊的确早已恩断义绝,不敢伏罪。但是桑弘羊的女儿桑绯,自始至终都是臣的妻子,臣敢以无罪之身,领回臣的妻子和女儿,为皇帝陛下的编户齐民。

他的话一出,邴吉和桑绯都大惊失色。婴齐脱罪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桑弘羊除去了他的名籍,如果他还承认是桑绯的丈夫,那么就和桑弘羊脱不了干系。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往常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时却糊涂到这地步。

阎乐成大喜,诸君请听,这竖子不承认自己不是桑家女婿,可怨不得别人。我看只能判处弃市,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

婴齐道,廷尉监君错了。臣虽然被逐出桑弘羊府邸,但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情愿的。臣当时被逐出,正是因为和桑弘羊的政见不合,臣经常向他谏争,要求他全力支持大将军废除盐铁榷沽、平准、均输之法,桑弘羊大怒,命令家卒将我即刻逐出。律令,能谏争其主者,法当赦。当年淮南王谋反,其臣下曾有谏书者全部赦免,无谏书者皆坐“不辅导王归于正”而弃市。臣敢比此狱事,当以无罪论处。

阎乐成哈哈大笑,你这竖子,好一张利嘴。可惜你提不出证据,你的谏书呢?

婴齐道,臣虽无谏书,却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臣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当时臣被逐出,骑马赴霸陵投奔臣的朋友霸陵令戴牛,路上遭遇四个劫盗,欲取臣的性命。臣将其中两个砍伤,拷问他们。他们招供是桑迁指使他们来害我,因为臣违逆了桑弘羊的意思。

阎乐成满腹狐疑,还有此事?邴吉和桑绯,以及廷上其他几个官吏也都露出惊疑的神色。桑绯望着桑迁,道,阿兄,你真的这样做过了吗?

桑迁颓然道,是的,我怕婴齐这竖子去投靠霍光,所以派人拦截他,可惜事不成功。

阎乐成道,你们串通一气,想活得一个算一个是罢?婴齐,刚才你怎么没说这件事,现在看到桑迁反正也活不了,就胡乱编造,意欲逃脱罪名是罢?

婴齐道,臣没有胡说,臣当时在那个贼盗身上搜到了桑迁的书信,他的笔迹那是假不了的,信中数落我的过错,要劫盗将我击杀,带首级去见他。臣敢请堂上诸君,派人去下杜县将我收藏的那封书信拿来一对便知。

邴君道,很好,婴君放心,我立即派人去办。

阎乐成阴沉着脸,就算你狡辩得逞,但是桑绯身为桑弘羊的亲生女儿,法当连坐,绝无宽贷。你还是等着给你的妻子收尸罢。

邴吉道,廷尉监君,在廷中对囚犯说出这样刻薄的话,也是不符合你身份的,君大概也读过《为吏之道》罢。

《为吏之道》上记载了为执法吏的一些言辞禁忌,即使对于死囚,官吏说话也当庄重,特别是像阎乐成这样一个千石的官吏,作为朝廷的表率,言辞轻薄是的确有损朝廷体面的。

阎乐成不悦地说,邴君是教训我吗?

邴吉道,仆不敢,不过是提醒君自重身份,不要和囚犯一般计较罢了。

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张安世道,邴君所言甚是,乐成君还是从善如流罢。

张安世是霍光的心腹,寻常人不敢得罪的,现在还被霍光表奏为左将军,作为他自己的副手,炙手可热,阎乐成哪敢顶撞他,于是讪讪地说,既然如此,那——长史君说的是,臣知错了。

王忻知道这几位现在都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自己刚从右扶风的位置上擢拔为三公,最好要圆滑点,两不得罪,于是打圆场道,乐成君的言辞虽有不当,诘问的内容却是很有道理的。婴齐,你还是老实回答诘问罢。

婴齐道,往年皇帝陛下下诏,要群臣士大夫敢于指摘律令不妥之处,臣以为《贼律》有关连坐的部分即多有不清晰之处,臣昧死敢陈。

阎乐成道,这竖子太狂妄了,竟敢非议律令。

邴吉道,既然皇帝陛下特意下诏要群臣指摘律令不便于百姓的地方,婴君就此指出有何不可,廷尉监君,且听婴君陈述罢。

王忻道,那婴君请说,我等洗耳恭听。他早就听过婴齐的声名,颇有爱才之心,平日对律令也有钻研,特别喜欢和人谈论律令,现在听到婴齐指摘律令的弊病,马上就来了兴趣。

婴齐道,天生烝民,分别男女。如果男子因家族谋反大逆等事连坐弃市,不过只是一次倒霉的机会;而女子未出嫁之前坐父族弃市,这已经是够可怜的了,而出嫁后不但要坐夫族弃市,父族犯了大逆,也还免不了牵连。天之对于妇人,毋宁太苛?臣以为女子出嫁后,既然儿女悉随夫姓,死亦葬在夫家,不应当再因父族连坐。臣昧死敢陈皇帝陛下案前,为天下妇女鸣冤。

阎乐成道,岂有此理,法律怎么能随便变更。

婴齐道,昔秦法苛严,高皇帝得天下,悉捐去秦法过于严苛者。今知法有苛严不便之处,而不改正,岂不是伤天下百姓心吗?且先帝制定《酒榷法》,大将军已经蠲除,《沉命法》、《告缗法》,大将军亦颇有变更之意。臣以为,如同时变更此法,天下妇人将对大将军感恩戴德。况且当今皇后乃是逆贼上官桀的亲孙女,同时又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如果依照律令,岂非皇后也当受到连坐?臣以为,皇后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乃是因为皇后已经嫁给了皇帝,和自己的父族无关。

阎乐成咆哮道,这竖子竟敢妄加比附,大不敬,应当加罪一等,判处腰斩。

邴吉对王忻道,大夫君,臣以为婴君此说颇有道理,不如呈请大将军,召廷臣再议。邴吉听婴齐这么一说,心头霍然开朗,觉得保全婴齐的机会大大有把握了。因为大将军目前正为皇后当不当连坐的事发愁。如果按照律令,那是应当连坐的。毕竟皇后是上官桀的亲孙女,但把自己的外孙女送上屠场,毕竟又心有不忍。强行违逆法令,保住皇后并不是不可以,但究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堵塞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有损大将军的威望。如果把婴齐的见解告知霍光,不是正好解决了这个难题了吗?邴吉越想心中越高兴,一方面对婴齐的睿智佩服,一方面为这个意见能取悦大将军而欣喜。大将军高兴之下,肯定会赦免婴齐,真是一箭双雕。

王忻道,这样甚好,既然如此,桑绯就暂且不审了,看大将军的意见再说。

第五部遮虏破敌

第一章牛刀小试

张掖郡的居延县。婴齐将桑绯和扶疏两个人安置好,扶疏随即抢着打扫房屋。这是居延县令特意给他们借住的一栋房子,房子也不小,有一间正屋,还有两间厢房及一个院子,当然比起长安的住处是简陋得多了。但以婴齐现在的身份,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不是邴吉让他带着一封给居延县令的举荐信,他想住上这样的房子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长安的那场廷议挽救了婴齐和他妻子的性命,只是在阎乐成等人的固争下,霍光仍下令将婴齐流放到张掖郡。十年前婴齐就曾流放过张掖北面的敦煌,但走到半途就遇赦返回。这次可没那么好的事,是实实在在的流放了。还好,沿途押送的官吏没有难为他们,他带着桑绯和扶疏,奔波跋涉,终于到了目的地。扶疏的跟从,本来是在意想之外的,她当时坚决自请离开戴牛,一定要重新回到婴齐身边。虽然婴齐苦苦劝她,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安顿下来之后,婴齐骑着马去居延县邑南边不远的甲渠候官所在地,沿途都是黄色的裸露泥土和砾石,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一些骆驼刺,满目一片荒凉。他沿着清波荡漾的居延水,走了大约三刻的时间,就看见一个筑有高大夯土墙的城邑,居延都尉的官署就设置在那里面。按照律令,婴齐需要首先去居延都尉府报到,等待都尉府的掾属给他分配一个在戍所的岗位。他流放到张掖不是享福来的,而是干活来的。

都尉府的功曹孙惠对婴齐很不客气,他是张掖郡觻得县人,出身骑射世家,身体强壮,对内郡来的戍卒一向不放在眼里,觉得他们体弱多病,打仗时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看看婴齐上呈的致书,眼皮翻了翻,冷哼道,原来还是一个做过千石长史的人,住在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被发到这里来当戍卒,今后可有的是罪让你受了。

婴齐缄默不言,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孙惠见他老实,于是缓和了语气,道,看在居延县耿县令的面上,我也不难为你了。我这就下发文书,安排你到居延县的遮虏障当戍卒。来人,给他填写致书,发到遮虏障。

一会儿,功曹史把致书写好,婴齐接过致书,谢别了孙惠,回到居延县。县令耿力德听说孙惠发放婴齐到遮虏障,大为嗟叹。他告诉婴齐,遮虏障是居延县最北的一个边塞。太初元年,强弩将军路博德征伐匈奴,大军驻扎在居延泽边,修筑了这个城障作为据点。城墙倒是比较坚固,但因为位置最北,也就相应的比较危险。

耿力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这边郡做官,都朝不保夕。如果匈奴人真的突破遮虏障,居延县邑也基本上保不住,那时我也只能殉国了。前年匈奴黎汙王就率数千骑兵击破了遮虏障,我的前任朱延寿和前居延都尉王彭祖都是那次被匈奴骑兵斩了首级去的。

婴齐见他说得悲哀,但知是事实,和内郡官吏相比,边郡官吏时常有性命之忧。只要匈奴兵一来,他们不是力战而胜,就只能城破而死。大汉的《贼律》是绝对不允许官吏弃城而逃的,否则会全家处死。更不允许投降,因为边郡的官吏,只要是六百石以上,妻子多被扣押在长安为人质,只要本人投降,妻子旋即会处死。

婴齐安慰他道,耿公也不必难过,人活在这世上,总是不可能太如意的。

那倒也是,耿力德道,邴君是我的故长吏,他在信中极力赞扬你的人品和才干,你放心,今后有什么我能够帮你的,我一定尽我所能。

婴齐拜别了县令,回到家里。桑绯呆呆坐在窗前,不知想什么,看见婴齐回来,才懒懒地问候一声。婴齐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苦楚。倒是扶疏挺活泼,跑上来问长问短,可惜她不能说话,一切的询问都在眼神之中。婴齐把今天的情况说了一下,扶疏听到很顺利,欣慰地笑了。婴齐见扶疏心情不错,心里的阴霾稍微淡了一些。他现在感到,流放到这里来也是件好事,毕竟这里远离长安的尔虞我诈,对他来说,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对桑绯和扶疏道,我明日就要去遮虏障,每十天回来一次。遮虏障离这里并不远,也就是二十多里的路程,来回都很方便,你们不要担心我。至于生计,耿明廷答应,会专门派个女仆来照顾你们,你们就放心罢。

扶疏又拿出她随身不离的木牍,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那发簪的头上是铅制的,可以书写,比毛笔方便多了。她写道,主,阿兄,我也想跟你去。

婴齐看她在木牍上先写了个“主”字,又马上涂掉,换成了“阿兄”二字,不由得笑了。自从扶疏回到他身边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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