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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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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乐成心里一宽,也罢,虽然自己最恨的是那个婴齐,目前却找不到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杀死他。不过,只要有太守的首肯,这竖子还能在豫章县立足吗?到时自己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墓前,当场斩下脑袋以为祭奠。他的尸骨也要埋在爱子的坟茔周围,再求豫章县丞写张告墓文书,罚他在地下当爱子的奴仆。想到这里,于是道,明府见教得是,只是到时也要明府支持才是。

召广国没接他的话,他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先回去罢,明天我就发契,系捕婴庆忌。不过讯鞫时——自然你是要出庭的,否则我凭什么系捕他呢。还有,我也不跟你虚与委蛇了,你刚才说的话要尽快兑现。而且此事绝对不可告诉任何人。

阎乐成急忙道,臣可以对天发誓,若敢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捻须笑了,看着阎乐成急促地退了出去,心里仍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凡是涉及到钱财的事,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因为如果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会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则坐赃为盗,髡为城旦;钱以上,那就死定了。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官。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而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要下狱。他坐在那里,越想越害怕,连吃晚饭都没有心情。但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除非自己不吃不喝,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积攒下这么多钱。他实在无法抵挡这诱惑,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所有的事不就消失于世间了吗?而且这样也很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致使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理所当然会猜测,一定是婴家的族人故旧杀了他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的私自寻仇,但这现象在大汉的土地上一直是此起彼伏的,百姓们也都习以为常,认为它有着天然的公平,官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一何厚我,给我这么多好的机会。想到这里,他轻松地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给我上饭食。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欣快。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他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都郑重其事,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吏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暗感觉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以一个西乡啬夫的身份,公然闯入里舍寻仇,那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被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他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豫章县最好的风水宝地,墓地阔大,五亩有余,他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天,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那块墓地,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豫章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打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他得有点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罢。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他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豫章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系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

婴庆忌暗道,果然。他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显然明白了,他的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泪零落道,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朗声道,臣婴庆忌自知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他的侄子,血液从他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咝咝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他喉间的咝咝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也许他还没有分辨出这样的死亡和前此见过的无数次死亡有什么不同罢。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见此情景,那几个吏卒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个个都披着甲胄,担心婴庆忌会有格捕的行为。毕竟婴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也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其侄婴齐与同居,以罪人亲属论,夺爵为士伍,免之。

阎君,现在你该满意了罢。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不无得意地对阎乐成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的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他细致地欣赏了半天,这会儿他终于数完了最后一个刻齿,抬起头来,拈起乌黑油亮的精致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补充道,为你这件事,本府可是冒了风险的。倘若文书被廷尉府发现破绽,你我都得腰斩西市啊。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蠢人哪能发现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当年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丝毫捏造。

召广国哼了一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了私怨而告发他人,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意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按照律令,你也当髡为城旦呢。

阎乐成赶忙离席,惶恐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的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暂时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你我都得完蛋。你得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应该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天下的人偷偷帮助他——你且再等一年半载罢。

阎乐成唯唯称是,心里也明白,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大汉的“五伦”包括朋友这一伦,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没有亲人为他申诉的话,朋友代为行使这一责任,将会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称誉,朝廷也会深为嘉赏。大汉甚至允许官吏士卒请假,为远方逝去的朋友奔丧,所给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样。既然有朝廷在礼法上的支持,那么便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人去汲汲实施。报仇是必须的,但也的确没必要这么急切,也许让那个竖子这样贫苦地活着,比直接杀了他还更有意义。

他正这样想着,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一个佐史躬身跪在阁外,禀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刚刚乘邮传车到达,现正在鲤鱼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广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这抱怨也只能是在心里辗转,并不敢说出来。前几天他已经接到丞相府的文书,知道这个太守丞的来头,不是那么好惹,虽然他的秩级仅仅八百石,相比自己的二千石,似乎不值一提。可是朝廷的事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地方。刺史不也只是六百石吗?可是却有权力讯鞫二千石。大酷吏周阳由在几个大郡当都尉的时候,郡太守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见他如见蛇蝎,不敢分庭抗礼。这太守丞不知道脾气如何,只知道他是鄂邑盖公主身边的红人。召广国的掌心突然湿漉漉的,胸中也怦怦乱跳了起来。秋天的淡黄色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阁的壁上,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慵懒的气息。他望着窗口斜伸进来的一条碧绿的竹枝,两眼竟有些发痴。

“准备车马,本府要盛装去鲤鱼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声音有一丝紧张。

鲤鱼亭背倚赣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汇入赣江之处而得名,沿着江水便是驰往江都的大道。鲤鱼亭则是豫章县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后一个都亭,也是规模比较大的一个,总共有十多间房舍和高大的角楼。太始四年,当时官为豫章县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长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这里被鲤鱼亭亭长拦住,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沈武任豫章太守,有谄谀的官吏还专门为此事立碑纪念。碑文曰:

巍巍经义,赫赫文章。辅弼汉室,折冲远方。皇帝称道,

群黎慕乡。玺书趣赐,遂守豫章。德音秩秩,惠我蒸氓。

沈武因谋反自杀于湖县后,这块碑自然又被捣毁,只剩一个残碣还屹立着,显得十分潦倒落寞。亭前亭后种满了柳树,此时已是深秋,柳叶如蝶,时时摇曳着坠入江中,随波轻漾。纵目远望,赣水缎带一曲,波光粼粼,映着夕阳燕影,足堪欣怀。对面西山隐约,若雾如烟,叫人好不慨叹。

可是新任太守丞丁外人对此似乎毫无兴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一身青色的深衣,头上戴着介帻,介帻上是两梁的冠,颌下系着黑色冠缨。他眉目若画,但是神色有些憔悴,心情看来也不大好,和召广国说话的时候老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至少眼前的美丽风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

召广国见他神不守舍,心里虽然不悦,但脸上绝不露出来。他恭敬地没话找话道,敢问少君的籍贯是哪里?我很想知道是何处风物,能产出像少君这样的美貌男子。他这后半句倒是真心实意的,作为男人,他对这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性怀着无比艳羡。

丁外人眉头稍微舒展了,看来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喜,而一见面就被上司这夸到痒处,还免不了有点猝不及防的快感。他淡淡地一笑,府君太客气了,臣怎么敢当,臣是河间国人氏。

河间国,真是太巧了,我曾经任过弓高县令,那是天汉二年的事了。召广国仰起头,感叹了一声。

那的确是太巧了,臣正是河间国弓高县人。丁外人脸上浮现出一些亲切,道,看来臣注定要一直做明府治下的子民啊。

召广国忙道,岂敢岂敢。皇帝陛下过听,让我守豫章郡,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现在有少君来帮我,真是再好不过。不过——不过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少君在长安盖主的府邸,据说是挥金如土,盖主也对少君言听计从,不知道少君为什么要远离繁华帝京,来到豫章这样卑湿的地方,担任这样繁冗的吏职呢?

丁外人心里微微一怔,刚才的喜悦一下子又无影无踪。这老竖子好生无聊,竟然问起我个人的私事。诚然,长安没有人不知道我是鄂邑盖公主的外夫,因为英俊美貌而受到盖主的百般宠爱。盖主曾吩咐家丞,如果是丁君需要财物金钱,只要每天提取数额不超过十万钱,就不需要向她报告。当然,这都是我在床上侍候得她满意舒服的缘故,否则她哪有这么大方。然而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难道,难道我就不喜欢那些二八佳丽,反而爱慕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媪吗?不,我非但不爱慕她,反而厌恶她,天知道她为什么能一直保持那样永不消歇的情欲,她的丈夫盖侯王充死得那么早,也许就是敌不过她在床笫间的予取予求罢。在我之前,她不知已玩弄过多少美男子,终于有一天,我被她看上了。而且这件事好像传遍了天下郡国,否则这个离长安数千里外的豫章太守,怎么也一点不顾礼节,津津有味地问起这些来呢。

嗯,臣乃是盖主儿子王受的舍人,在府里学习了多年的吏事,颇想来外郡历练一番,以望日后有机会升迁。盖主曾叮嘱臣,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君明习律法,在他门下任职一定可以多功少过,所以臣喜不自禁就来了。丁外人望着召广国,淡淡地道。

召广国心里暗喜,难道自己的才能真的传到长安去了,竟连盖主都知道么?这可是个好兆头。但他嘴上还假装谦虚,岂敢岂敢。少君足下久在列侯府第,镇日里面对的都是将相贵戚,见识必定远在我等山野鄙夫之上。还望少君足下日后在盖主面前为下走多多美言。召广国高兴得连自称都变了。

嗯,这是自然的。丁外人说完,再不看召广国,而是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大江,忧郁又不由自主飞上了眉尖。他来到豫章县,倒还真有两个不得已的苦衷。第一件是和现任京兆尹樊福有隙,樊福给治下各县发下牒文,如果再遇见丁外人,可以当场格杀。第二件就是那时时纠缠在心头的噩梦。近一年

来,他经常在梦中惊醒,梦见他姊姊丁丽戎满面血污,声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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