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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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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见他的确瘦了不少,又想起董扶疏,心里愈发惶急。他对小吏道,立即除下他的脚钳,给他沐浴更衣,这个官奴我买下了。现在带我去作室。

董扶疏比戴牛的处境好一些,天天在室内跟着几个老年女刑徒一起学习缝制甲胄。豫章是东南数郡的甲胄供应地,有专门的作坊做这些事。当她被几个女刑徒领到堂上时,头也不敢抬,身子簌簌发抖。婴齐见她面容虽然也清减了一些,但装束还算干净,不禁松了口气,笑道,扶疏,看看我是谁?

董扶疏的身子颤了一下,迅疾抬起头来,大喜过望,是婴君吗?她站起来,伸手想要拥抱婴齐的样子。但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复跪下道,婴君,扶疏现在是刑徒,请恕扶疏刚才的无礼。

婴齐叹了一声,没想到你在外面这几个月,也跟我拘礼了。都是我的错,我说过的,你该待在谷里,外面真的不好。

董扶疏道,婴君也后悔了么?我知道,你的那位妸君真的很漂亮。我也知道,她……她另有了心上人了。

婴齐诧异道,你见过她么?

是的,我见过。董扶疏道,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就已经活不到见你了。

婴齐大为惊讶。董扶疏道,当时我被输送到暴室,每天有数不清的衣服要洗。这倒还罢了,有些狱卒还老来调戏我,我痛苦不堪,每天想着一死了之,只是盼见君一面。幸亏后来妸君和她的心上人来看我,把我转输到作室,让几个老年女徒天天陪伴我,这才好多了。董扶疏说着,眼睫上挂着泪珠。

婴齐趋前几步,抓着她的袖子,道,扶疏,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不再让你受苦。

董扶疏破涕为笑,她抬袖擦了擦眼泪,谢谢婴君。其实的确,你虽然没有她的心上人那么美,可是我看你比任何人都顺眼。

婴齐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说这些了,现在我去见府君,今天你就可以搬到我家去。【】你和戴牛两个都跟我回去。

召广国很爽快地答应了婴齐的请求,以十万钱的价格将董扶疏和戴牛卖给了婴齐。这笔钱实际上是邴吉和桑弘羊的馈赠,大部分是送给他当路费

的。如果不去这场长安,要一下子筹出十万钱,完全不可能。好在他再次去长安,可以变卖部分家产,想来也足够沿途的路费了。

不几日,御史寺的辟除文书果然送达了,要求婴齐办完事立即出发,并下令郡守派出掾吏催促婴齐上道。婴齐每天收拾东西,还有些邻里长老来请去喝酒,以为饯行。婴齐心情很复杂,当时他倒霉的时候,这些邻里大都幸灾乐祸,现在见他发迹,嘴脸又不同了。婴齐对这些邻里只是虚与委蛇,但家乡毕竟是家乡,住了许多年,真要离开,免不了有一些伤感,他的父母和叔婶等家族的人都葬在这个城邑,老宅中也留下了亲人们一生的欢声笑语。他行走在里巷的道上,仰首一排排屋檐,想到这一次也许要彻底离开家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终身不再回来,眼睛又湿润了。他又想起上次离开家乡,那时是和沈武一起,一大堆人热闹非凡,心情是灿烂愉悦的。可是这次自己成了主角,孤零零的前途未卜,心中怎么能不觉得凄凉。

他不准备带多少行李,只有戴牛和董扶疏二人。他藏好券契,对他们说,到了长安,我就把这券契烧掉,你们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重新到县廷登记为平民。现在我暂时还不能烧掉,否则你们一路上不方便。

这两个人一致说,不想当平民,宁愿一辈子跟着婴齐。婴齐看他们的表情,想他们也许仍然不适应外面的生活,甘愿为奴仆,反而有个依靠。他想想自己本也不是个坚毅的人,当初和沈武一块去长安心情愉悦,大概就是因为有个依靠吧。但是,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自己反而要照顾他们,而且要成为桑弘羊的女婿,那是绝对不能表现得有一丝畏懦的。

临走前,婴齐接到了王廖的邀请,他不想去王廖住的南浦里。那曾是他日日去的地方,而现在却感到刺痛。虽然他偶尔会骄傲地想,我还有更好的去处,桑弘羊大夫也对我青睐有加。可是真正让他再去南浦里,他仍旧有些尴尬。他毕竟是个百石小吏,对县令的面子不好回驳。何况他当初在狱中的时候,王廖曾经来看他。他的勾践剑也需要还给王廖,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理会这些琐事,现在必须全部做个了结了。

王廖的大堂景况如旧,那柄百炼钢剑仍然悬在屋角的兰锜上。当年他和妸君就在这里赏剑,情境历历在目。王廖对他表示了恭贺之后,坚决不肯将勾践剑收回。他恳切地说,婴君,宝剑赠烈士,君才兼文武,此去长安,或者用得上它。放在我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柄剑起码价值千金,婴齐怎么肯要,两人一直互相推托,直到妸君突然从堂后出现,才结束了他们这个局面。

婴齐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震,只听她说,婴君,家兄当初将此剑给你,君也接受得比较爽快,怎么今天如此做妇人状。

婴齐垂目道,当初和现在情况不同。

妸君道,一直以为婴君心胸宽广,原来不过如此。

婴齐微微不悦,道,齐也算是一大丈夫,却被妇人抛弃,本就不足以自存,心胸宽广与否,又何必计虑。

妸君默然,脸色比帷帐还白,原本丰满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强忍住什么,眼眶里波光粼粼,像要溢出堤岸。婴齐看了看她,又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话不慎,得罪了,过去的事本不足提,万请见谅。也谢谢你对董君的照顾。

妸君背过脸去,好一会儿,转过身来,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婴君,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此剑无论如何要请君收下,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求君一次,万勿怨恨。

婴齐听她语调恳切,若有隐忧,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他望望门外,天色不早,臣先请告退,明日臣一早出发,冀盼他年有幸再见。说着直腰站起身来。

王廖也站起来,道,婴君一路保重,明早我到鲤鱼亭为君祖道送别。

妸君道,婴君且慢。明日告别,妾不能去长亭相送,今日妾为君琴歌一曲,聊代饯别。君请勿辞。

说着她从侍女手上接过瑶琴,轻拢慢捻,琴声琤琮,如咽似诉。婴齐感觉心弦已被乐声跳动,心中感叹,生于世间,如不得不死,惟一遗憾的恐怕就是再也不能听到如此动人心魄的乐声,如此乐声,真是足以使人遗老忘死。

只听得妸君歌道:

皓皓上天,照八纮兮。

知我悦君,因来即兮。

抑既晤君,中心迷兮。

天长地久,永弗颓兮。

时乖命蹇,忽相失兮。

徙倚不乐,安绝悲兮。

边唱边弹,眼泪簌簌下落。

婴齐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整夜,他都沉浸在那琴声里。他手里一刻不离地捏着一个竹筒,那是妸君最后塞给他的。你到了路上再拆开。这是她最后叮嘱她的一句话。

鲤鱼亭边,召广国等一干人都来送别,那个讨厌的阎乐成倒是没有再出现。这让婴齐感到愉悦,他特别不喜欢阎乐成那双仇恨的眼睛。

王廖很动感情,拉住婴齐的衣袖,涕泪数行下,道,初以为君在钓圻仓一役就魂灵飘散,上次见君突然回归,不胜欢喜。可惜君今日又远赴长安,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君到了长安好自珍重,这是第二次长亭送君了。

婴齐心中也是难过,前几个月上计去长安自是没有什么,因为毕竟不久就回来。但这次真的是无法预料归期了。

丁外人也趋前,举酒道,王公此言差矣,《传》不云乎:“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婴君此去长安,正是为了大展鸿图。至如恋土保乡,老死丘垄,亦复何益?冀盼他日和婴君在长安相见。

婴齐一饮而尽,谢道,丁君所言甚是,希望长安相见,能再次得到丁君的教诲。

这样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车轮徐动,沿着驿道北行而去。戴牛很是兴奋,感到重获自由,又找回了在龙泉谷的轻松感觉。天气非常燠热,但一路上绿竹芊绵,山花烂漫,风景也让他看之不尽。他当初在龙泉谷中,来来去去不过是十多里的范围,哪里知道大汉天下的广阔。董扶疏更是欣喜非常,一脸的笑意未歇,坐在婴齐的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到了沿途乡亭歇宿,又趋前跑后,对婴齐照顾备至。她在郡司空狱为刑徒数月,显然比以前更懂得侍候人了,是现实教会了她这些,还是她内心的爱慕让她乐此不疲?沿途经过一个个亭舍歇息,亭舍的小吏们看见婴齐去长安赴任,还带着个美貌奴仆,也都极为艳羡。

婴齐吃罢饭,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剖开竹筒。妸君告诉他上了路再看,但董扶疏一直在身边,他不方便。这样的书信,也许只适合一个人偷偷品味的。即便已经物是人非,但她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人,他拆开书信时仍有一些激动。

那是一张帛书,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好像被水浸渍过,从内容推测,大概是边写边落泪,滴在墨迹上所致。在书信中,妸君说当初听到婴齐的死讯,宛如梦寐,日日悲啼。后来两个月,她偶然碰到丁外人,逐渐被丁外人成熟的风姿和殷勤所吸引。丁外人在长安酒筵上习熟的礼节在豫章郡的

人看来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他迷惑了豫章郡的大部分女子,她们都私下为他倾倒。她得承认,她跟他在一起也有过快乐。但是她逐渐知道,他永不可能娶她。虽然他现在仍不曾承认这一点。他听到鄂邑盖公主刚刚得到长公主的尊号,而且增加了汤沐邑的户数,欣喜若狂,数日不能安寝。长公主的地位越高,他就越不可能离开长公主。他永不是一个能自立的男人。

婴齐不知道妸君为什么给他写这些,她昨日在弹琴中所唱的歌中,好像展示了她的悔恨,原来到底是自己猜错了。他气咻咻地将信摔在地上,忽又想,自己既然早已接受了这事实,而且即将有公侯的娇女相伴,又何必生气,于是忍不住捡起来。帛书的背面几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上面写的是:

出郡境,勿经白沙亭。前日阎乐成来,与外人密语,其中颇言及君名,又屡屡云白沙亭外树林,疑有奸,然卒莫能定。行他驿道可也,千万珍重。切切!

他一看之下,心中大惊。妸君虽对我始乱终弃,却关怀不减,就为了这个,我又何必对她怨恨。只是那该死的阎乐成,还敢再算计我。是了,他知道在豫章境内杀我,会累及召广国,一旦御史寺的文书下传郡府,要求穷治,那都脱不了干系。只好出境了再来对付。但是他为什么会跟丁外人商量呢?难道丁外人也想要我死?在他面前,我已经是这样一个失败的人了,他为什么还要对付我?婴齐这样想着,一怒之下,拔剑斫地。不过眼前却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避开他们,他日寻得机会再来报复。

他当即下令,沿着南郡驰道走。御者为难道,如果走南郡官道,起码要多走三天,御史寺文书催促紧迫,婴君又何故改道?

婴齐不悦道,听我的命令,休得啰嗦。

御者此前几乎未曾见婴齐发过脾气,现在瞧他脸色这么难看,也不敢多嘴。当下转过马头,沿着南郡驰道驶去。

这样走了二三日,前面遥遥可望见一片绵延的山口。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两旁的树林和草地都镀上了一层金光。马车正是微微上坡的样子,等御者的视角刚看到地平线,就发现迎面有五骑马,缓缓迎了上来。他们背上都背着一个包裹,衣服也穿得非常整齐,看上去颇为精干。

是豫章郡的婴齐君吗?其中一个人止住了马,在马上躬身施礼。

御者看他面相和善,举止恭敬有礼,早就回答了一声,正是,婴君现正在

车中,诸位可是婴君的故人?

那个人和周围几个骑者相望了一下,笑道,正是故人,特意远道相迎。说着反手一抓,从背后包裹中抽出一柄环首长刀,寒光闪闪。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反手,转眼之间,这五个人每人手中都捏着一柄长刀。中间那人微微示意了一下,最左边的一个汉子催动坐骑,扬起刀就向马车冲来。

御者脸色大变,一时间呆了。眨眼之间,那汉子奔到眼前,长刀一闪,御者人头已经飞了出去,热热的血溅了马一身。两匹马似乎也察觉到没有人驾驶,嘶鸣了一声,发蹄狂奔。

婴齐听得御者惨呼,知道不妙。车厢继而剧烈颠簸,他赶忙坐到御者的位置,勒住缰绳。马车慢慢停止,他回首一望,那五骑已经追上。

婴齐脑中再不思虑,拔剑一剑斩去,将马车车辕斩断,飞身一跳,上了一匹马。吩咐戴牛道,保护扶疏。说着,他两腿一夹,马呼啸奔出。他当年在京兆任职,新丰县有专门的马官,他经常在休沐日去和北军骑士学习骑射,对于骑术和射术,比一般内郡的人可精通得多了。

他的马和刚才杀人的汉子所骑的马像风一样相擦掠过。婴齐圈马回头,只见刚才那人软软地从马上栽了下来,在地上凄厉地嚎叫两声就死去了。他的一条臂膀连带半边胸脯都已被卸下,血淋淋地掉在几百步远,也就是刚刚两马相交的地方。原来刚才婴齐一剑斩去,那人举刀来格,他的刀哪里挡得住勾践剑的锋利,婴齐只觉得如切瓜一般,一劈到底,接着一阵血雾随风飘散,罩住了他的脸。

另外四人见状,大为惊恐,齐声低吼了起来。婴齐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大声道,我乃长安御史寺辟除的官吏,正要上京赴职。诸位敢截杀汉朝官吏,不怕灭族吗?

那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我只管收钱,替人办事,管你什么汉朝官吏不汉朝官吏。今天这事办不成,我们兄弟几个以后就接不到活了,只有张口接西北风吃。

婴齐道,也罢,敢问是谁让诸位来刺杀我,也好让我死个瞑目。

那人道,你身为小吏,岂能不懂点我们的规矩。盗亦有道,我虽然干这个行当,却也不是毫无准则的人。

婴齐仰天长笑,喝道,也好,要取婴齐的人头,诸位就请上来罢。

那领头的汉子望着婴齐手上的剑,道,其实我们也无意取婴君的人头,婴君如果肯用剑在自己脸上划几道伤痕,我们几个也就自行告退。

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急了,阿兄,这竖子杀了我们的老五,岂能饶他性命!

领头的汉子一抬手,冷然道,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是人家雇我们办事,自然一定要首先达到雇主要求,难道让同侪笑我们不懂规矩吗?他眼中充满愤怒,当然,下次再见到这竖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婴齐怒极,仰天长笑,道,阎乐成这老竖子好不阴险,竟然使出了这样的坏心。

原来律令规定,如果官吏被人割毁面容,只能终身禁锢,不能做官。这就像以前凡是处以黥刑或者刖刑的人,只能输送在“隐官”当刑徒一样。因为一个伤残者,是不合适让别人见到的,否则势必吓到别人。好在文皇帝时,逐渐废除了刖足黥面等肉刑,输送“隐官”的罪犯就少得多了,官府再也不用有专门的地方来安置这些受了肉刑的囚犯。平民毁容犹且不让出来见人,毁容者想当官,那更是痴心妄想了。

那领头的汉子咦了一声,显得很惊讶,道,你知道阎——别啰嗦了,决定了没有?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我们帮忙?

婴齐冷笑,举剑道,大汉的官吏岂能受贼人挟制,放马过来罢。

领头的汉子对身侧的汉子点头示意,你上。他说。

那汉子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望了望不远处地下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迟疑,但对老大的话又显然不敢违抗,只好虚张声势,大喝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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