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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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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来不及施礼,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他还没追到门口,却见自己的儿子又回到门前,这次是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阎乐成吓了一跳,赶忙张开臂迎上去想要拦阻。阎昌年却迅疾从父亲腋下穿过,几步窜进院庭,跑到婴齐跟前,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前胸,喝道,婴君,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们去庭中比试,谁活着谁就能得此新妇。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惊,就连本想看看热闹的众客这时也有点傻眼了。毕竟想看热闹是一回事,要闹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婴齐面对胸前的长剑,却无半点惊恐。他脸色迷茫,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歉意,道,昌年君,你这样是何用意?什么得此新妇,我何曾与你争夺什么妻眷?

他这句话一出,宾客们又迷惑起来,转而恍然大悟,暗道,是了,这竖子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际,再不赶紧服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又免不了生出一丝鄙视,当年他的主子沈武为亭长小吏时,也是这般的畏懦,里中豪杰游侠无不可以对之狎辱。这竖子能得到沈武赏识,自然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了。

那你刚才到底是什么用意?阎昌年眼珠发红,他虽然才十七岁,可是由于家境富足,饮食齐备,发育得身材壮大,足足八尺有余,比婴齐高出半头还多,在一般身高七尺左右的豫章男子中也的确显得气势不凡。

昌年君误会了,我刚才听王明廷的隽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觉失态,实在没有和君争宠的意思。婴齐说,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堂上妸君却突然哭泣出声,转身闪进了内房。王廖虽然懦弱,这时也不禁大怒,他一边招手,命令手下掾吏急招吏卒,一边大喝道,昌年君,速将剑抛下,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立即命吏收缚,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阎乐成赶忙趋近,命两奴仆将阎昌年按倒在席上,自己也伏席谢道,明廷恕罪,犬子一时狂惑,望明廷延其犬马之命。他虽然豪富,身边也健仆众多,但深知汉法的厉害,俗话说“破家的县令”,公然得罪一县长吏却到底不敢。

王廖怒不可遏,他不但恼恨阎昌年敢在他的庭院公然抽刃恐吓宾客,更加恼恨刚才婴齐的言语。这不是羞辱自己吗?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然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将眼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婴庆忌也觉得侄子的言语大为不妥。刚才听到县令的妹妹说要嫁他,自己正为他高兴,他的魂魄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对这些话好似一句也没听见。眼看县令发怒,这麻烦实在不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谢绝了这个宴请。他也赶快起身,将婴齐按倒在席上,谢道,下走父子两个今日醉语悖妄,死罪死罪,万望明廷宽恕。

婴齐却突然清醒了过来,稽首道,明廷,臣知道汉家律令,民有敢私斗者,皆髡钳为城旦春,贼伤对方者弃市。臣不敢有干律令,愿和昌年君比试发矢,【】胜者一方有资格向令妹求婚。

原来大汉民间有一项惯例,凡是为了声名和荣誉而起争执的双方,可以谒见官府,由官府为他们主持公道。方法就是在一百步外,各自发弩箭二十枚,谁命中的数量多,谁就胜诉。这样既可以阻止百姓私斗,维护朝廷法令的权威;又能激发百姓好武的风气,使朝廷随时有精干的后备士卒,真是一举数得。

阎昌年听婴齐说话不时颠三倒四,心中虽怒,却到底有一丝欢喜,暗想,若论别的,我还有点担心。但这竖子想和我比试射术,却是太过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婴齐一眼,对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这个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奴仆们遵照嘱咐,搬出来一个蒙着牛皮的质槷,立在院子东边,婴齐和阎昌年站在西边,约定采取轮流发矢的办法。阎昌年先射,他张弓搭矢,将弓弦引满,黄桑木的弩臂在他的臂力牵引下嘎然有声,旁边的宾客看在眼中,无不颔首赞许,为婴齐的不自量力而感叹。阎昌年瞄准靶子,扣动悬刀,箭矢发射而出,噗哧一声,正中靶心,宾客们轰然发出一阵掌声。阎昌年将弓递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着婴齐。

婴齐漫不经心地举起弓弩,轻松地引满弦,阎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脸上微微有些惊异。婴齐将弩臂平举,手指一扣,箭矢嗡的一声飞出弩槽,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没入箭镞数寸。宾客们一呆,继而也掌声如雷。阎昌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想不到这竖子身材未见有多壮健,射箭的本事却着实不弱。他气鼓鼓地接过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气顿时显得凝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轮流各自发了六枝箭矢。阎昌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射到十二枝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有想到婴齐的射术竟然如此高超,有认识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数年婴齐在县廷当狱史的时候,并没显示过射术的优异。大家能记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传非常精致出众。至于在每年的考核簿记中,他的名字后面除了例行的“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的评语之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文”字,说明他一向被视为“文吏”。这些情况就算阎昌年也颇有耳闻,否则他怎么会在听到婴齐提议要和自己比试射术时暗喜呢?

剩下还有八枝箭矢了,而阎昌年前十二枝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虽说在射手中,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水平,如果在秋季大试,足以赐劳四十五天。但现在却不一样,婴齐所发十二枝全部贯中,阎昌年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于是,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当阎昌年将第十五枝箭插入弩槽,弩臂对准靶心的时候,突然身子微微一侧,弓弦响处,箭矢飞出弩槽,向立在质槷不远处的婴齐急飙而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婴齐身子一侧,他的手上也握着弩弓,仓惶之中他挥动弩臂欲弹开箭矢,身子趁势跪在地下。箭矢从他肩上数寸的地方飞了出去,钉在身后的樟树上。他大惊失色,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阎昌年第二枝箭又飞了过来,这次毫不客气地贯穿了他的右臂,数滴鲜血溅在他的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婴庆忌急呼了一声,齐儿,回射那竖子……婴齐满脸惊骇,不假思索地一抬手,弩箭也飞出了弩槽,也许是他手臂被射伤的缘故,也许他仍不想杀伤人。那枝箭飞越阎昌年的头顶,从他的发髻间穿过,射脱了他的缁布冠,他的发髻散乱,头发像囚徒一样遮住了脸庞,显得非常狼狈。

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孩惊呼了一声,有蜥蜴。庭中每个人马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阎昌年脸色煞白,惨笑了一声,也罢,我命绝矣。说着奋力将手中弓弩往后一掷,突然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黑红色的血液顿时像沙地里渗出的泉水,从一道红线中汹涌奔出,使得那红线霎时间轮廓不明。阎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个沙袋一般,往前扑倒,魂魄恋恋不舍地从他俊美的尸体中飘出,在庭院的上空来回徜徉,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刚才还喜气洋洋的庭院上空顿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

死人的身体卧在庭中,跟一个睡着的人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姿势可能毫无二致。对在长安见惯了漫天杀戮的婴齐来说,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两者的区别,那是一种能否看见肉体上附有灵魂的区别。这并不说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实上,自从在湖县的黄河绝壁上被县吏收捕,他的神志反而长时间是这样昏沉沉的。不管是在开始被判决迁徙敦煌郡,还是最后的遇赦回乡之时,他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下。虽然他在所有的时间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只是他在心底忘不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名字叫刘丽都。那是个世间绝美的女人,见到她,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值得留恋,前此的什么积功累劳,建功立业,收族保亲的想法都是那么可笑。有时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生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为了那点可笑的功名吗?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个变态的阉宦手下。他那时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样悲伤,可能还更厉害,只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罢了。刚才他看见王廖的妹妹身着绿色的深衣,仿佛又见到那死去的女子。因为她就是很喜欢穿绿色深衣的。就连那衣服的曲裾的宽狭,肩头上的淡黄色信期绣都那么相像。她屈腿坐下时,那四顾眄睐的眼神,也依稀有当年伊人的风采。于是他脑子一下子糊涂了,竟做出了刚才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他这几年在广陵和长安,跟从射声校尉的骑士们学习苦练而来的射术,竟用在为一个女人争宠上。现在,他仰起头,似乎在追寻这具尸体魂魄的飘散轨迹。他深深后悔了。

他并没有想射阎昌年,只是下意识的求生举动,让他发了一箭。他更没想射脱阎昌年的冠冕,因为在豫章这个地方,被人斩断发髻,是一种奇耻大辱,相当于被褫夺了一切尊严,抽去了活着的凭依。除了皇帝的官吏,

第二章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

豫章县的南门名叫松阳门,门内有一株大樟树,高达十七丈有余,至于树干之粗,要二十五个成年男子方能将其合抱。树叶扶疏,白昼成昏,枝下数亩之地不见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顶就整个被这漫天的枝叶笼罩,显得既阴森又威严。府第的东西南北四个角都陡然升起一个高大的邸阁,从下面望去,依稀可见绿叶间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阁上巡视候望,左边澄静如练的大江和右侧棋盘似的里巷历历可见,一旦发现有警,士卒会立刻敲响邸阁上巨大的建鼓,邸阁上几张强弩也会随着特制的滑轮转动,指向敌人来袭的方向,这种强弩威力巨大,足以将数百步远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说大批的迹射士和轻车材官就屯居在府后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卫建筑的简陋,竟被二十几个小股群盗击破,连都尉高辟兵也竟然丧命。后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被群盗轻易击破的教训,专门动用郡少内的钱上百万,建筑了这幢坚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没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长安为京兆尹,最后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县。

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陈留郡鄢县宝成里人,四十三岁,太初三年,任内黄县令,以捕斩群盗尤异,升颍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积功次迁豫章太守。

他初到豫章时,颇为郁郁,满以为自己当了数年都尉,应该升迁为大郡太守,入守像魏郡、南阳郡、河东郡那样显赫的大郡,没想到却来到豫章这样苦湿之处,名义上是升了半级,从比二千石变为二千石,实际却并无增丽。豫章户口才三十几万,在这样小的地方,怎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呢?好在他还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人,虽然受了打击,仍毫不懈怠,照样经常下去巡行自己所辖县邑,心里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赏。偏偏他在任两年以来,郡中没有任何大的波澜,也就自然没有特别升迁的机会,看来只有按照“积功次”的通常做法,慢慢熬岁月了。好在他年纪并不大,机会还有很多。

比如现在,好运似乎就送上门来了。这天,他从海昏县巡行回来,刚下轩车,门下佐史就急匆匆上来报告,说西乡啬夫阎乐成求见。阎乐成家财富足,召广国早就颇有耳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

不知阎君有何见教?望着阎乐成在席上恭敬施礼的脊背,召广国声调非常和蔼,听说君连续来太守府已经有十几天,我这段时间在外,失礼了。召广国虽然仅仅出身刀笔小吏,不通《诗》、《礼》,但为吏多年,朝廷的风向,也毕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显达,所以平时也摆出一副天下各郡郡守流行的礼贤下士的模样。

阎乐成涨红了脸,憋了良久没有说出话来,突然发出兽吼般的嚎哭。这个四十多岁的、有着高爵的富翁完全丧失了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老成持重,变得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这让召广国不知所措,心里好一阵纳闷。

好在阎乐成还知道是在太守面前,没有过于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声,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从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文书,呈到召广国跟前。

召广国看完文书,微微皱了皱眉头,君的意思是,婴庆忌曾在广座之中对朝廷表示不满,君因此劾奏婴庆忌谋反?这不是可以妄言的。他望着阎乐成的眼睛,继续道,倘若验证不实,君将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细思虑过么?

阎乐成的眼珠连眨都没眨一下。臣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若有半句不实,情愿反坐。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老竖子不说以性命担保,却说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显然有别的含义。召广国暗想,大概是想贿赂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笔钱呢!上个月家乡鄢县的长兄遣人来,告知希望购得县邑附郭田百顷,说每亩才五百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要我出资买下,将来致仕回乡养老,也可有优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虽然官为二千石,每月俸禄有一万八千钱。但是身边奴仆的雇佣费用,按照每人一千计,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须花费,实在所剩无几。思虑再三,最后只能回书表示歉疚,说无钱购置。他能想见长兄得到自己这个回复时,将会有怎样的一阵气愤和嘲笑。长兄大概一直认为,他这个弟弟为官多年,一定是黄金满籝。哪知道多年来誉满乡里,却原来只有个虚名,连百顷地都买不起。打发走信使,召广国自己也好一阵郁闷,长兄对自己一向不薄,自己当年仕宦长安,几年不得发迹,都是长兄寄钱相助,现在自己官为二千石,却不能报答长兄。撇下无脸见他且不说,只怕将来老病回乡,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呢。这阎乐成的家资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载明,房产、田地、轺车、牛马、奴仆,加起来总共有八百五十七万钱,每年被征的财产税就有近二十万。如果能趁机让他献上一笔钱,倒也解决了自己目前的困难,在长兄面前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婴庆忌君此前曾任职太守府,虽然不是我保举辟除的,但据门下史说,前任陈不害和沈武都对他甚为敬重啊——不知阎君和婴君可有什么私怨。召广国不亟不徐地说。

阎乐成再次稽首,头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道,不瞒明府所说,臣的独子阎昌年死在婴庆忌的侄子婴齐手中,臣的家产既无人继承,也不想散给宗族。如果明府能为臣一雪此恨,臣情愿献上家产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绝无虚言。

召广国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万钱,几乎可以买下长安近郊良田近千顷啦。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动,道,好,那我们再来仔细考虑一下,你知道,劾奏婴庆忌谋反是不成的,顶多是非毁诏书,大不敬。婴庆忌是死定了,至于那个婴齐,恐怕我们只能慢慢再想办法。

阎乐成喜出望外,他没想到召广国答应得这么爽快,但得陇望蜀,人心就是这样很难满足。这……他还想说什么。召广国打断了他,什么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阎君还是耐心再等待机会罢。婴庆忌死了,家产全部没入县官,婴齐就成了一个贫民士伍,没有钱也没有爵位,你是西乡啬夫,要整治他还算一件难事么?

阎乐成心里一宽,也罢,虽然自己最恨的是那个婴齐,目前却找不到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杀死他。不过,只要有太守的首肯,这竖子还能在豫章县立足吗?到时自己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墓前,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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