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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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邴吉道,是啊,据说当年桑大夫在未央宫前殿为了辜榷天下盐铁事,舌战公孙弘、卜式等一干精通儒术的大吏,大行皇帝为之移席,日旰忘倦,真是盛况空前。最后公孙君侯等一干人只好免冠向大行皇帝请罪,承认自己不如桑大夫博闻强志。

婴齐正要开口,许广汉插嘴道,可惜桑大夫自恃才高,终于不免遭人妒忌。所以国家虽然多赖其利,而官职却总是逡巡不前,倒是公孙弘那样的巧辩小儒,眨眼间就封侯拜相。要不然桑大夫何至于现在才升任御史大夫。这次大行皇帝的遗诏中,也未给他封侯,反而几个连九卿都不是的人,却受封数千户。

他话一出口,邴吉等一阵默然。婴齐愣了一下,也明白了,赶忙劝酒道,许君醉了,言辞都不清楚,我都听不明白说了什么。

许广汉脸一红,知道自己失言。他本来就是因为自恃有才,言辞轻薄,遭到其他郎官的嫉妒,否则拿错了一个马鞍,哪至于就处死罪。还不是其他郎官一齐联合起来整他。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嘴巴,就是这张嘴害得自己掉了下来,如果再这样怙舌不悛,改天被割的就该轮到吃饭的家伙了。

邴吉转换话题道,我准备上书新皇帝,要求将皇曾孙在掖庭抚养,到时还得张贺君多加照顾。

张贺喜形于色道,能为故主尽力,死亦无所恨。故主能存下这点血脉,实在是天降之福。我一定会好好抚养的。

许广汉也笑道,你我虽然现在不是男子,上天也待我们不薄。哈哈,我们也各自有个女儿呢。

邴吉忍俊不禁,对许广汉道,你要是不改这个脾气,下次真会把脑袋丢了。

婴齐也笑了。邴吉对着他道,婴君也还没有婚配罢。久闻桑大夫的小女儿貌美如花,还未婚配。呵呵,桑大夫既然破例约你去他宅中晤谈,说不定有招你为婿的意思呢。

听了这话,婴齐心里一阵难过。

他难过的是,感情是如此的不可信。以前常以为女子才会担心男子的移情别恋,所以女子之间常偷偷流传一些稀奇古怪的秘方,说是照那样做,就可以让心上人永不变心,这在官方文书中叫做“媚道”。那时妸君是堂而皇之地对他行使这样的媚道,他非但不像别的男子那样发怒,反而很欢喜。须知这样的媚道如果在皇宫中对皇帝施行,是很重的罪名,足以处死。可是对

婴齐来讲,他感到很满足。然而这世上可有什么好的媚道、药方可以让男子施之于女人身上吗?这虽然对男子本身来说是个重重的羞辱,但有时候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为了那女子,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桑弘羊的女儿桑绯的确是个美貌的女子,她是桑弘羊在五十一岁那年生的。此前桑弘羊曾有过数个儿子,却总是未到成年便即夭亡。公卿们都私下议论,这桑弘羊仗着皇帝的信任,剥夺天下人的财产,离散人间骨肉,损耗阴德,所以不应当有子嗣。元狩四年的夏天,长安大旱,太子太傅卜式甚至对武帝进谏说,桑弘羊让官吏天天在市场摆摊卖货,与百姓争利,恼怒了上天。只有烹了桑弘羊,天才会下雨。那时他真是悲痛莫名,他没想到自己一心为了国家的利用,竟遭到了儒生们和士大夫如此深的误解。那年他三十六岁,总以为自己这辈子真的不可能有后代了,没想到再过十年,新娶的妾就为他生了儿子桑迁,两年后又举一女,取名桑绯。现在儿子、女儿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早已把那些谣言视为迂腐可笑,觉得无论对天意人事,自己都是无愧于心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能在有生之年拜相封侯,从而让自己的儿子有个可靠的世袭爵位。至于女儿,则要为她挑个好女婿。而这次他真的把婴齐视为最可靠的人选。

在桑弘羊眼中,婴齐不但有着文法吏的才能,这是可以步步升迁的保证,连皇帝都称他为“良吏”,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为人谦和自守,和自己的风格迥异。虽然桑弘羊知道自己的自负得罪了不少大臣,只是他改不了,他天性就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谁叫他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才能呢?一把锥子脱出了囊橐是不可能不发出光芒的,至于这种光芒灼伤了谁的眼睛,那实在是他无法把握的事,但显然要因此付出代价,所以当了近六十年的官,他几次升上又突然降了下去,要是换了别人,当几次丞相都绰绰有余了。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而婴齐的性格却是自己的补充。他深信这个沉稳谦和的少年能让自己的家族得到很好的庇护。

他们俩在堂上对话的时候,桑绯正从堂后的帘子缝隙间向堂上看。当她看见父亲对面坐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时,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下来。前此她倒是颇为担心父亲所欣赏的那个男子的样貌不能让自己满意。虽然对一个从小见多识广的长安少女来说,样貌不是非常重要的,但想到将来终日要面对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那也不能不让人战栗。如果这样,她还不如接受侯史吴。

侯史吴也是桑弘羊一个比较欣赏的掾吏,当年桑弘羊为搜粟都尉的时

候,就任命他为都尉卒史,经常让他出入自己的宅第,一起商量公事,天色晚了就一起进食,不避内室。侯史吴也因此有幸得窥见桑绯的芳容,他一见之下,几惊桑绯为天人,从此在桑弘羊麾下办事尤其尽力,这自然是有非常之望。怎奈桑弘羊虽然欣赏他的才干,但对他的性格却始终不大满意。在外人看来,侯史吴精于理财,行事执着,敢于坚持己见,颇有桑弘羊的风格。可是桑弘羊正好心里有这样的疑虑,最后干脆找个借口,以升迁为表面恩惠,将侯史吴保举为安邑令,让他到河东郡去做官。侯史吴虽然以不得常见桑绯为遗憾,而终究以为这是暂时的,既然升为六百石,那就证明桑弘羊更加赏识他,哪里知道桑弘羊的这番委曲心思呢?他心中恋慕的桑绯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啦!

此刻桑弘羊正面对婴齐,笑道,君回到豫章,尽快将事情办妥,再来京城。老夫的辟除文书随后送到。

婴齐只有唯唯表示感激。这时按照桑弘羊的安排,桑绯出来了。她手执漆盘,盘上放着扁形酒壶和圆形酒尊,冉冉步出堂来。

桑弘羊笑道,这是小女桑绯,今天听说老夫要宴请重要客人,所以坚决要出来瞻望。老夫年过天命,才得此一女,自小宠爱异常,什么都依她,也真是把她惯坏了。直到现在,也丝毫不知礼节。

婴齐不敢抬头深看这女子,只是迅疾地瞥了一眼,又赶忙垂目几案。但见这女子跪在几案的一侧,放下漆盘。从她的衣袖看来,她穿着白色丝衣,上面绣着红色的花纹。婴齐只看见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斟满酒杯,且低声道,请婴君饮此薄醪,不成敬意。

婴齐赶忙膝行离席,长跪还礼道,不敢,有劳桑君了。他心里一阵激动,长安公卿世家女子的彬彬有礼让他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虽然他也曾经在京兆为官,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三公家的宅眷,还是第一次。这和妸君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桑绯敬酒完毕,又冉冉步入后堂。桑弘羊目送她,捋须笑道,老夫查过大司农府的户籍册,见户人只是婴君,未见宅眷奴仆,想来婴君还未婚配罢。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道,多谢大夫君的关心,大夫君如此体贴掾属,无怪乎天下人都传称,宁为司农掾,不为一邑宰。

桑弘羊摇头道,老夫知道这句话的前面还有几句是:悒然不乐,咸由桑氏。向时富家,今为贫室。告缗榷沽,令我无地。

婴齐有些脸红,安慰道,大夫君终生所为,皆不为自身图利,乃是为了国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总有一日,他们会理解大夫君的。

哈哈,知我者婴君也。想我桑弘羊世为洛阳富室,家财巨万,倘若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毁谤不一。他举起酒杯。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休沐日,所以召君来,是为了一饮为乐。

两人一饮而尽,桑弘羊复笑道,我们接着刚才说的话,老夫敢有一言,既然婴君未曾婚配,那么老夫的小女,就给君侍奉箕帚如何?

虽然刚才已有预感,但这句话仍让婴齐吃惊,他急忙稽首道,大夫君——臣岂敢高攀。

桑弘羊笑道,婴君请起,何必客气,如果没有问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夫就等君再次回长安时来敝宅下聘罢。

婴齐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和坎坷,几次差点身亡,今天好运终于来了。也许上次和妸君的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个木讷的人,不解风情,也没有多大的进取心态,原本就不适合她,她是那么的活泼。也许刚才的这个女子,才真正适合自己。她的婉嫕谦恭,出身高门而如此卑以自牧,无一不显示了良好的教养,真难相信她就是让天下视为铁腕公卿的桑弘羊的女儿。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因为桑弘羊本就是个矛盾的人,他让自己的爱子桑迁和爱女桑绯从小跟随长安大儒学习儒术,《孝经》、《论语》、《春秋》无一不精。而他自己在朝堂中却从来不假儒生以辞色。甚至连孔子,他也经常在言辞中给予轻慢。最后,桑绯和她哥哥桑迁一样,成了和他们的父亲迥然不同性格的人。婴齐心里暗叹,这真是天意,也许当时失去妸君,反而是因祸得福,否则,今天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这时心里颇为欢喜,但一刹那间又生出些许愧怍,我为什么这么欢喜,那说明我自己也是个善变的人。可是不会,当时我抵死要从龙泉谷中逃出,冒着多少风险,都是为了妸君。我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如释重负呢?

春天已经到了尽头,婴齐终于要离开长安,回豫章郡复命了。长安的霸城门外,杨柳早就变成了深绿,低垂着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几十辆车沿着霸水一字排开,那是邴吉等人的车,他约了一伙人来给婴齐送别,此外还有桑弘羊派来的府吏。这里是出长安的第一个乡亭,叫做肥猪亭。他们在亭中对饮告别。这时候的邴吉等人也约略听到传闻,说桑弘羊有意召婴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纷纷向他道贺。婴齐心里虽然喜滋滋的,表面上却装得毫不在乎。

不过他现在的确是归心似箭了。

乘坐邮车,他在路上又颠簸了大半个月,跟随他来的豫章太守府的上计掾吏对他比来时巴结多了。先前他们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但亲眼目睹了他在桑弘羊面前对答如流的场景后,他们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又何况还听闻皇帝也曾在钩弋殿对这个人赞赏有加。

路途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进入河东安邑县境内的时候,婴齐碰到了侯史吴。侯史吴似乎知道了他到达的时间,早早就在安邑境内的第一个乡亭等候,置酒为他接风。这个人大概已经知晓婴齐如何得到了桑弘羊的器重。虽然他刻意用狂饮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但酒酣的时候,终于也忍不住饮泣起来,最后干脆睡倒在榻中。第二天的清晨,婴齐要出发了,他又匆匆找到婴齐敬谢不恭之罪。这是个可怜的人,可是桑大夫看不上你,不怪我。虽然婴齐这样想,心里也便释然。但路途中一想起侯史吴那阴郁的眼神,仍旧免不了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

第五章告别豫章和途中遇险

豫章郡还是老样子,离开了三四个月,也没看出任何变化,景物是死气沉沉的,有无数的伤心凝固在上面。召广国和丁外人特意在鲤鱼亭迎接,而且他们突然对婴齐很客气,让他简直无所适从。可是他能发现,他们身边的阎乐成面皮上仍是阴郁的。

他们在郡府的承乐楼上摆下筵席,庆祝婴齐率领郡吏赴长安上计成功。凡是在豫章县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参加了宴会。其中也包括县令王廖。

筵席上饮的是薄醪,因为武皇帝的丧事刚刚办完,所以楼上到处仍是一片雪白,酒菜也非常清减。召广国面有戚容,先举酒洒地,低沉着声音道,我曾在元狩六年和太始四年两次在长安被先帝接见,这次守职远方,突然接到

讣告,不胜悲伤。听说先帝在五柞宫口授皇太子诏书,心情颇为郁郁,大概是看今上年少,不忍别离罢。婴君在长安有幸见先帝最后一面,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婴齐曾在长安读到那篇诏书,当时主事官吏到处晓告,书写匾额,挂在长安的各亭、里以及中都官的门阙上,那是一篇韵文,写得非常凄恻,但是又不失皇家气派,足见这位武皇帝实在有难得的才干。诏书的全文,至今婴齐犹能背诵。他对着召广国施礼道,臣当时不在五柞宫,不过说起先帝的那封诏书,臣的确有很深的印象,开头一句是“制诏皇太子:朕体不安,今将绝矣。与地合同,终不复起”……结尾说“苍苍之天不可以久视,茫茫之地不可以久履。道此绝矣”,实在很令我等臣下悲酸填臆啊!

召广国点点头,的确如此,诏书送到之日,豫章郡也一片哀伤。君此去辛苦了,我以前不知道君吏事如此明敏,一直没有重用君,万勿为意。昨日听掾吏讲,桑大夫的辟除文书不日就将发到本郡。君将去长安一展鸿鹄之翼,可惜豫章地方褊小,实在不堪供君驰骋啊。他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边说他还边望了阎乐成一眼,心道,你这老竖子屡次要我杀婴君,现下他要去长安,而且要成为桑大夫的女婿,看你还惹不惹得起人家。总之我以后是解脱了。他看见阎乐成嗒然若丧的神情,心里很是畅快。

婴齐道,臣到长安,也不过任一百石卒史而已,何谈驰骋?

王廖一直沉默,这时插话道,御史寺的百石卒史,那毕竟就不一样了,婴君何必过谦。我早知道婴君非池中之物,必将化而为鹏,展翅千里的。

丁外人笑道,是啊,婴君何必过谦。说出这句话,他自己觉得舌尖淡淡的,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嫉妒。嫉妒这个年轻的小吏突然得到桑弘羊的欣赏,特别是听说桑弘羊还有意纳他为婿,他的嫉妒简直汹涌澎湃。桑老头子的女儿可是早有声名啊,多少侯门子弟想去攀亲,都折翅而还。桑弘羊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是轻易看得上谁的。他转过脸去,一眼瞥见阎乐成。他看见阎乐成这时正斜眼偷偷望着婴齐,满脸都写满了仇恨。他心里叹了一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酒筵一结束,婴齐就要求去见董扶疏和戴牛。召广国没有拂逆他的要求,叫一个小吏领他去。戴牛被关在郡司空狱,这时是劳作的时间,他的头发被剃得只剩半寸,颈上和脚上戴着铁钳,正在和一群刑徒在场上夯土。婴齐遥遥看着戴牛,不悦地说,府君答应我,只要我肯去长安上计,就不将他们髡为刑徒,现在把他关在司空狱,天天和真正的刑徒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随同来的小吏脸色惊惶,不知说什么好。

婴齐不忍对他发火,缓和了语气,请将戴君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小吏匆匆出去。一会儿,戴牛进来了,见了婴齐,又惊又喜。他的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婴齐心中一阵难过。还没等他说话,戴牛已经叫起来了,你可害苦我了,早知道我不出来了。他们天天把我关在这里,饭都吃不饱。

婴齐见他的确瘦了不少,又想起董扶疏,心里愈发惶急。他对小吏道,立即除下他的脚钳,给他沐浴更衣,这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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