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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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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哦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一点。他脑中急速转动,下定了决心道,君忍心看着皇曾孙死吗?

邴吉道,不忍。

那么君肯为了皇曾孙一死吗?

肯。邴吉坚决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孤注一掷,赌一回罢。君就算是废格明诏,也不过一死。君现在就上角楼,说保护皇曾孙,死不开门。郭穰既是君的好友,君也可以同时慢慢以言开悟。只要君坚拒不纳,他一下子绝对打不开门。君可以说,前太子事早已平反,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无辜,皇帝一定不会因此杀自己的曾孙。我想皇帝老病,早忘了皇曾孙被系捕在长安狱。如果告诉郭穰,求他转奏皇上,皇上一定会收回诏令。君因此也将救了整个郡邸狱的上百口人命,有此阴德,君将来一定会有封侯拜相的回报。

邴吉的脸色稍微有些缓和,道,好,就依君说的话办,君不如陪我一起上去,有事也可随时商量。

他不待婴齐回答,抓住他的袖子,就匆匆跑上角楼。他们从楼上望外俯视,门外火把通明。郭穰正站在一辆革车上向着里面仰望。

邴吉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神,然后大声道,是内谒者令郭穰君吗?别来无恙!

正是在下。难得君现在仍能认识我,还不赶快开门奉迎诏书。

邴吉声音宏亮,诏书不可用也!

这句话一出,外面的郭穰部属和里面的郡邸士卒都低声惊叹,不知道这个平日恭谨的邴吉怎么一下子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只听得邴吉继续道,当今皇曾孙正系押在豫章郡狱,由女徒复作淮阳赵徵卿、渭城胡组两人照看,年仅三岁。难道皇上会忍心杀自己的曾孙吗?臣以为,皇上一定忘了曾孙系押在豫章郡狱。请郭君立即回去奏告皇上,禀报实情,再作论处。不然,臣头可断,皇孙不可有恙也!

郭穰心里也微微一震,一方面佩服邴吉的大胆,一方面也很惊讶,豫章郡狱竟然有皇曾孙,这可是他不知道的。他心底产生了一点犹豫,但转念一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皇帝恼怒起来,骂他为使者不称职,脑袋也保不住,此前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只好嘴上坚持道,我不管什么曾孙不曾孙,只管奉行皇上的诏令。快快开门!违抗诏令者皆腰斩。

邴吉怕他下令撞门,急忙道,郭君请三思而行。当年皇上过听奸人江充、苏文之言,令刘屈氂、商丘成率兵击破卫太子,迫使卫太子逃亡自杀。皇上起初余怒未息,后来看到田丞相的奏书,后悔不已,焚烧苏文于横桥之上,又特地在湖县太子自缢之处筑思子之宫,希望太子魂魄复聚。当年加兵太子的,今天的下场我想郭君也应当知晓,难道郭君还不能吸取前车之鉴吗?

郭穰一听,汗珠涔涔而下。的确,当年皇帝必欲捕得太子而后快,诏令天下,有能捕得太子者皆封侯。后来山阳男子张富昌首先踢开太子自缢的木屋,功劳第一,封为蹋提侯,食八百五十八户,但这个飞来的福气他没有享受多久,就在后元元年四月的一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在府中。当时长安令奏上严查,皇帝竟将奏书留中不发,那明显是不吝惜张富昌的死了。新安令史李寿跟随张富昌入屋,功劳第二,封为邗侯,食邑一百五十户,继而超迁,官拜长乐卫尉。受封才一年,就因擅出长安界送李广利出征,被劾奏为大逆不道诛死。其他高官也没有一个得到了好下场,丞相刘屈氂在征和三年因谋反下狱腰斩,御史大夫商丘成在后元元年有罪自杀,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弟重合侯马通因谋反族灭。这几个人都是当年追杀太子的急先锋。连当年在湖县奉诏书急击太子部属、射伤太子的一个小吏,因功官拜北地太守,最后也被胡乱加了个罪名族诛。如果自己这次严格尊奉诏书,杀死了皇曾孙,将来皇帝听了其他大臣的一番劝告,也难保不会后悔。到时候自己恐怕也免不了族诛,那全家人就死得太冤了。皇上现在重病,脑子昏聩是必然的。本来这个诏

令就下得不明不白,如果不是群臣一向惧怕他的积威,诏书一下到丞相府,

立刻会被封还驳回。不如自己先回去奏上,就算皇帝因此发怒,指责我奉使

不称职,最多不过免职,比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好多了。

想到这里,郭穰语气缓和了,邴君,还是快开门罢,如果等到明天中午,

我仍不能回去复命,皇上必将重派使者持节,大发车骑包围郡邸,那时君和士卒也将玉石俱焚,为了一些囚徒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又何苦呢?他虽然

这样说,但话语中已经没有了一丝严厉,显然是内心摇摆不定。

邴吉道,不行,天子子万民,囚徒也是天子的子孙。不可妄杀,妄杀有违

天道。何况有皇上的亲曾孙在。

婴齐心里一动,他拉了拉邴吉的袖子,低声道,邴君,内谒者令果然被君

说动了。他刚才说明天中午皇上会再派使者,不就暗示着我们至少还有一个

晚上的时间可以应付吗?能否挽救皇曾孙的性命,就在这郭君身上。

邴吉也松了一口气,道,婴君此话怎讲?

婴齐道,皇上派遣使者全部诛杀长安监狱囚徒,这种反常情况可曾

有过?

邴吉摇了摇头,皇上英明神武,虽然一向治下严厉,但行事大都依循律

令。这样不问罪行轻重就诛杀所有关押的囚徒,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这就是了。婴齐道,那么刚才听郭君的语气,他奉诏令来时,皇上是否昏聩到胡乱行事的地步呢?

似乎没有。看郭君的语气,似乎皇上颁此诏令时非常清醒,而且如此

急迫地分遣使者,绝对是有原因的,只是不知道这原因是什么。邴吉叹了

口气。

婴齐道,臣生长鄙县,不学无术。但有时曾听家叔讲秦时的故事,说有一年始皇帝据望气者观看,说会稽郡长水县有天子气,始皇帝大怒,发卒尽杀其民人。并征发囚徒将长水县邑掘断毁灭,用粪土污之,而且将长水县改名为囚拳县,认为有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什么天子气也将没有了。我又听说自太始年间以来,皇上身边就不离公车博士、卜者、阴阳家、太一家、建除家、望气者,凡有疑惑都要找来询问。以前搜捕长安巫蛊者,不是就让望气者四处观看吗?

邴吉脸上又惊又喜,难道——君的意思是,皇上身边的望气者望见长安狱中有天子气,又不能确定具体位置,所以分遣使者一切诛杀?难道——这事就应在皇曾孙身上?

婴齐道,臣只是猜测。不过可放入内谒者令一起商议。

好,邴吉转首朝着门外大声道,郭君,你一个人进来,我们商谈一下如何?

第四章武帝驾崩

长杨宫和五柞宫都位于长安以西的盩厘县,是刘彻另外喜爱的两个离宫。前者为秦朝的旧宫,建于秦昭襄王三十七年,入汉以来曾加以修缮。长杨宫的门阙称为射熊观,因为宫内的“射熊馆”而得名。当年窦太后恼怒儒生辕固出言不逊,下令将辕固下缒到熊圈中,与熊搏斗。幸好辕固一矛将熊搠翻,长杨宫才免了害死大儒的名声。至于宫名“长杨”,则是因为宫中有垂杨树数亩,树丛中绿叶披离,枝长如线,景致非常。

离长杨宫南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是五柞宫,乃当今皇帝亲自下令建造。一进宫殿两侧巍峨的阙门,迎面就是五棵巨大的柞树,每棵都需十人合抱,枝叶相连,遮天蔽日,覆盖几十亩,树底白日成昏。五柞宫存神殿就建在树后数丈之远的地方,这五棵柞树像是宫殿的列屏,在风中浮动不已。

从后元元年的春天开始,刘彻就身体不适,每日只能食粟一升,时好时坏。他本是一生病就易怒的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每次生病,总有一些近侍甚至大臣因此诛死。因为他常疑心身边的某些人在盼望着他死。而这次有疾,他却再也没有迁怒于人的欲望。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私下喟叹,也许这次是不能幸免了。大概人之将死,其心也善罢!

卜筮内侍占了一卦,得“豫”之“兑”,进奏道:“必得西北多水木处居之,则可以转吉。”

刘彻抱着一线仅存的希望,下令车驾幸长杨、五柞两宫,两处宫殿相隔不过八里,他每日在林间游逛,心情虽然好了一些,但病体却未大见好转。随

侍的博士、方士和郎中等每日里屏气小心,生怕一言不合就被诛杀。然而刘彻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开始实实在在地考虑后事了。而每当这时,他就开始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也许他以前是看不惯自己的长子刘据,可是当那个人真正死于非命时,他又无比自责。失去了才知道悔恨,他看着身前年仅八岁的少子刘弗陵,这个儿子虽然聪颖,却毕竟仅仅八岁。大汉可从来没有这么小的皇帝,这不能不让他忧心。当年吕太后一死,太尉周勃马上率兵诛杀了少帝,诡言少帝非惠帝子。现在刘彻也开始担心,自己一朝闭眼之后,少子会不会遭到同样下场。

望气家田无忌似乎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大概也为了转移目标,他假装惊惶失措地告诉皇帝,长安狱中的上空有云连日不散,呈五彩状,此乃天子之气,需要紧急想办法禳除。

这话正好给刘彻的忧心加了一层负担。他不假思索地传召使者,立即持诏书驰奔长安,直接发执金吾车骑,将长安中都官监狱的在押囚徒全部杀个干净。

近侍们领了节信,一句话也不敢问,纷纷连夜出发了。隔天又都纷纷驰还,交上节信复命。此次屠杀共有五千多人丧命,只有内谒者令郭穰回来时气急败坏,请求立刻面见皇帝,劾奏廷尉监邴吉。当然,这是郭穰的一个姿态,如果他当时真的要强行冲开郡邸狱,虽然会有一番厮杀,但仗着诏书在手,并不可能吃亏。但他被邴吉说动,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回来奏报再说了。况且把责任推到邴吉身上,至少可能侥幸脱罪。

刘彻看罢奏书,心中大动,这也许真是天意罢!我犯了大错,害死长子和长孙,上天也为之抱不平,也许欲因此以天下留赠曾孙!这么看来,我的少子弗陵仅仅是代替我的长子守职而已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杀了弗陵的母亲,我的爱姬呢。她一生那样小心翼翼地侍奉我,我于心何忍,于心何忍。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头一阵刺痛,只觉得胸腹间一阵恶心,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郭穰伏在地下,偷看皇帝的脸色,见他阴晴不定,身子簌簌发抖,生怕皇帝一拍案,就将自己拖出去斩了。继而见皇帝呕吐,他绝望得好像沉入了水里。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撞门进去,管他什么皇曾孙不皇曾孙,就算日后有谴,也总能苟活一些时日,胜于现在被杀。

刘彻喘息了一下,喝道,来人,赶快制诏御史。旁边的郎中赶忙趋进,听皇帝口授诏书。

郭穰身子还在发抖,及至听了两句,大为惊异,什么,大赦天下。这算什么事?刚杀了数千无辜的人,突然又大赦天下。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这时侍御史已经手执诏书卷起,郎中封缄,符节令盖上天子信玺。谒者抱着匆匆奔出去,大农厩的车就在殿外等着,不过几个时辰,这封赦书就将从丞相府发往天下郡国,不知多少人会因此而得救。

皇帝见郭穰还伏在地下,怒道,起来,赶快持节乘传车至长安,给我召三都尉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觐见。

后元二年二月的这几天,皇帝派遣的使者络绎奔驰于五柞宫和长安之间,冠盖相望于道。乙丑,丞相府诏告天下:皇帝立皇少子刘弗陵为皇太子。

丙寅,御史大夫寺诏书下丞相、二千石:拜驸马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驸马都尉金日为车骑将军,拜骑都尉上官桀为左将军。三人和御史大夫桑弘羊一起共辅少主。

继而,长安大农厩的五马邮传疾行于天下各郡国驰道,邮人全身雪白,两眼红肿地诏告沿路经过的各都、乡亭:皇帝于丁卯日驾崩于五柞宫,并于第二日,入殡于未央宫前殿。驿马驰过的乡亭也迅疾挂上了白色丧旗,同声哀悼。

戊辰,刘弗陵谒见高庙,即皇帝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秉政,领尚书事。车骑将军金日、左将军上官桀为副。第二年,改元为始元元年。

由于长安要隆重办理皇帝的丧事,为了保证安全,函谷关紧闭,非诏书许可,不放任何人出关入关。婴齐等一干上计吏自是走不成,何况他们还被传召参加老皇帝的丧事,以及新皇帝的即位大典。一直拖到三月,皇帝正式下葬于茂陵之后,他们才被准许回去。

在甘泉宫受到老皇帝的接见,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间那个叱咤风云的天子就静静躺在几重棺椁之中了。婴齐穿着雪白的丧服,行走在官吏们的队列中,犹自感觉恍如梦里。在甘泉宫黑沉沉的钩弋殿里,那个现在被谥为武帝的人,他对自己的称赞言犹在耳,“此良吏也”,这是一句多么让人感动的言辞!这又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皇帝,每当听闻到汉兵在西北流沙之中大破匈奴和西域诸国的消息,婴齐觉得自己也未始不感到自豪,而且不由自主会眼泪凝睫;而一回首,想起本县被征发的精壮男子十九不归时,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尤其是当他的邻里长老有意无意地回忆起文帝和景帝时期的富庶,和现时的匮乏一对比,他更加觉得,不知道怎么评价那个坐在长安深宫

中的兆民之上的一人。

邴吉屡次来郡邸找他,一起饮酒消遣。当碰上宫中休沐时,还为他引荐掖庭令张贺以及宦者丞许广汉。张贺这个人婴齐见过,他曾是卫太子的家令,卫太子兵败,他也随即被擒,因为官职为六百石,不属于赦免之列,按律当斩。他弟弟张安世早年因为过目不忘的才能,被武帝擢拔为尚书令,这时冒死上书阙下,为他哥哥乞命。皇帝宠幸张安世,下诏将张贺下蚕室,施行宫刑,伤愈后擢拔为掖庭令,秩级八百石,除了身体少了一点东西,官职却更高了。许广汉则是昌邑王国的人,本来为昌邑王刘髆的郎中,武帝驾幸泰山时,因为喜欢他办事干练,刘髆让他随侍皇帝。他虽然能干,却性格疏阔,不够谨慎,这性格干别的行当本来没什么,用来侍候皇帝,却是个致命的缺点。果然还没到长安,他就因为误取其他郎官的马鞍放在自己马上,被主事官吏劾奏为随从皇帝出行却干盗窃的勾当,下廷尉狱。他因为是王国的人,按照《左官律》,罪行判得更重,法当弃市。他为了保命,也只好上书愿遭受阉割,有诏许可,后来升为宦者丞。

张贺再次见到婴齐很高兴,细声细气地说,婴君,不想今天还有见面的机会。婴齐看着他粗大的身躯,想起当年他在太子军中粗声大嗓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滑稽,却笑不出来。

张贺却不以为意,道,当年先君从狱吏升至三公,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贺今为阉宦,也算是稍稍替先君偿还罪责罢。

邴吉忙安慰道,掖庭令君的父亲乃是前御史大夫张汤君。张大夫当年虽然用法峭刻,但为国家举荐了不少人才,也算是功大于过,张君就不要如此自责了。

许广汉道,邴君说得是,当今御史大夫桑弘羊也曾得到过令尊举荐呢。

邴吉转头对婴齐道,对了,婴君,既然桑大夫对你如此看重,你离开长安时,应当去御史大夫寺向桑大夫辞行罢?

惭愧,婴齐道,桑大夫的掾吏昨天给齐送来一封书信,约齐去他宅中晤谈,就算是辞行罢。

张贺啧啧叹道,婴君果然年少有为。久闻桑大夫自恃才学,对天下儒生看得如粪土一般,多年来,精进的文法吏也没几个在他眼中的。可是听桑大夫身边的掾吏讲,只有豫章小吏沈武当年在建章宫面对皇上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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