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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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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回到长安到宗庙朝见百官,而是下诏在甘泉宫朝见。这在他执政的五十四年中,也是罕见的。元封五年的春天,皇帝曾在泰山接受诸侯百官朝请,并接见郡国上计吏。太初元年的春正日,皇帝也曾在甘泉宫接见郡国上计吏。但这都不是正常的情况,不符合朝廷的故事。在泰山接见上计吏,是因为皇帝那时正好在泰山举行封禅礼,与此同时接见天下郡国上计吏,正为了显示他号令天下的神圣地位和威风。而太初元年,又是皇帝下决心让有司全面改制的年份,从这年开始,将秦代以来的每年以十月为一年之首,改为以正月为岁首。而这次的春天又在甘泉宫接见诸侯百官和郡国上计吏,到底又是什么缘故?
诸侯王、宗室、百官和上计吏黑压压地站满了一殿,他们看见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坐在了堂上。皇帝的神态显得很疲惫,但是似乎心情很好。他首先让尚书令宣读诏书,赐诸侯王、宗室财物。官吏们听到赏赐的名单中皇帝的亲儿子只有广陵王刘胥,而没有燕王刘旦和少子刘弗陵,心下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征和二年,卫太子因为巫蛊事败亡后,征和三年春,刘旦就派遣使者上书,希望能重新回长安宿卫未央宫,那意思就是请求皇帝立自己为太子。皇帝得书大怒,当即将使者下廷尉狱,并削减原属于燕国的良乡、安次、文安三个县邑以为惩罚,同时命令燕王每年新春不许来长安朝请。看来皇帝现在对这个儿子真是厌恶之极,连例行的赏赐都不给了。至于刘弗陵,肯定是要立为太子的,这个八岁的男孩,即将富有四海,又有什么必要赏赐呢!
婴齐在人群中看见刘胥上阶叩谢赏赐,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身材看极为强壮。这个人就是刘丽都的父亲,沈武的岳父。婴齐默然想,他和沈武和刘丽都亲密相处过,尤其是刘丽都,曾经是他看着长大的。想到这点,他有些痴了,心里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
百官觐见后,接下来就是郡国上计吏在阶下向皇帝报告上计情况。今年的情况显然不大好,天下五十个郡,有二十一个郡上计不合格。好在今年皇帝身体不佳,只让丞相府挑选一部分上计吏当面报告,而婴齐赫然就在其
中,他在紧张中听见侍御史喊他的名字,手心捏了把汗,紧走几步伏在阶下。
皇帝听完他的自我介绍,神色一时变得迷茫。婴齐,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愣了一下,问道,君以前任过何职?
回陛下,臣太始二年,任豫章县廷小史,继而为狱史。征和元年任京兆尹二百石卒史,三年因巫蛊事被长吏诖误免职,流徙敦煌,途中遇赦,遣归故郡。征和四年末重新为豫章县廷狱史,后元元年为豫章郡百石卒史,今年摄行豫章郡守丞事为上计吏。
刘彻哦了一声,朕记起来了,朕曾读过君为京兆尹沈武讼冤的奏书,文采飞扬,当时朕还感叹,沈武掾属颇多才俊……沈武,其实他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叹息了一声。
婴齐叩头道,臣罪当死,幸蒙陛下哀怜,得全首领至今,当加倍奉公尽职,以报陛下恩义。
刘彻道,罢了。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此良吏也,不可多得,就算任职大府,也必定可以胜任愉快。说着四下扫视了一遍。
大府也就是丞相和御史两府,因为总管天下郡国,相比郡国太守府来说为大,所以称大府。这时站在阶下的桑弘羊赶忙疾步上前稽首道,陛下,臣极知婴齐君“无害”,上个月已经派遣掾吏,欲辟除婴君为侍御史。
殿中公卿列侯无不诧异,没想到皇帝在这种场合竟然赞扬起一个百石小吏,而且这小吏还曾经有罪流徙敦煌。而桑弘羊也的确会拍马逢迎,立即按照皇帝的意思接上话。相比之下,那个一天说不上两句话的丞相田千秋可就逊色多了,婴齐心里一热,看来这次长安还是来对了。也罢,如果能得到御史大夫寺的征书,自己就可以更有机会解决董扶疏和戴牛的问题,而阎乐成无疑也奈何不了自己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陷害御史寺要辟除的人。况且攀上了御史大夫做靠山,重振家声无疑容易多了,叔叔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赶忙叩头,多谢陛下弘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刘彻两眼迷茫着望着大殿巍峨的门,冬日的阳光斜斜地射入大殿一角,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苍白的胡须凌乱地挂在颌下,而曾经,这是一个衣饰多么精严不苟,行止尊严若神的天子。不过他的眉目间此刻仍隐隐透出无可匹敌的威严,那是五十多年来在朝廷庙堂中所蓄积起来的。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只可惜,朕不能与子大夫共之了!
这个一生强硬,似乎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皇帝,突然间意兴如此萧索,
让殿上群臣大惊,他们齐齐跪下,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回过神来,笑道,朕虽然不明,以往有过不少过失。难道事到如今,还不能知晓天命吗?他抬手指了指大殿西侧的墙壁,上面绘制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的是一个老者背依屏风,屏风中是向背的两柄大斧的纹饰。这个老者的手里抱着一个孩童,目光炯炯,衣饰庄严。婴齐一瞥之下,知道是周公抱着成王接受群臣朝见,摄行天子事的图画。看来这个强梁的皇帝,也终于在自然规律面前丧失了信心,他当年百般寻求不死的仙药,遭遇了无数的骗子,也因为畏惧死亡,屠杀了多少无辜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儿孙。现在也终于有认输的一天。婴齐想到这里,不禁对他有些怜悯。
刘彻长叹道,二三大夫不要一味逢迎朕,他日侍奉少主如侍奉朕一样忠心耿耿,朕就了无遗憾了。
殿中突然响起了抽泣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官员从队列中爬了出来,他面色白皙,颌下数缕疏髯,头上戴着三梁的冠,腰间垂着青色的绶带。他连滚带爬,伏在了阶下,悲泣道,陛下御体不适,也不过是小恙而已,何必说这些失意的话,让臣等悲痛!令天下百姓伤心!
他说话的中间,从队列中又爬出两个稍微年长的官吏,身材都比较高大,其中一个还非常强壮,他们的腰间都挂着绿色绶带,想来都是二千石的官员。他们的脸上此刻也泪水滂沱,声音因为哭泣而不时地中断,陛下当……当爱惜……御体,万……万勿自弃。否则……将……将奈天下苍生何?
刘彻脸上露出一些欢喜,道,三都尉如此爱朕,朕非常欢喜。他又叹了一口气,几十年来,朕屡发兵进击匈奴,扰动天下,天下父老士卒为军事死者甚多,悲痛常在朕心。朕虽然愚暗,岂不知休息民众,与二三大夫日日置酒为乐吗?不过是想彻底击破匈奴,不给后来的皇帝和天下百姓遗留祸患罢了。现在把一切骂名都留给朕,朕也绝不后悔。天下苍生终有一日会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婴齐听皇帝称三都尉,心下恍然。原来这三个人就是驸马都尉金日、奉车都尉霍光、骑都尉上官桀。久闻上官桀是个力士,有贲、育之勇,三人中那个最强壮的应当就是他了,而霍光身材短小,面色白皙的那个应该是他。久闻这三个人最得皇帝宠信,从现在他们三人一致的伤心来看,也的确是有道理的。婴齐目睹着这一切,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本该是喜庆的日子里,出现这种悲凉的气氛。的确,大汉的苍穹上开始笼罩
着一层乌云。
新春大典过后,皇帝的车驾也准备还道长安。婴齐等人则随着大农厩的邮车先行了一步,他回到长安后,立即去御史大夫寺登记,领取符传,准备回豫章县。他很挂念董扶疏和戴牛两人,恨不能插翅飞去解救他们。御史寺的人大概都知道他今年上计在甘泉宫受到皇帝褒奖,对他极为客气,甚至有点巴结。他们也知道他们的长官桑弘羊准备辟除这个人为御史掾吏。虽然他们见了他的形貌,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凭什么皇帝竟然在诸侯王、众吏面前称他“此良吏也”呢?然而这些他们也只有在心里怀疑,表面上却要恭敬到骨子里去。谁知道这个竖子会不会有朝一日成为他们的上司,这是很有可能的。
御史寺的符传右契和致书五天一统计,合拢起来送往函谷关。婴齐领取了左契,百无聊赖地回到豫章郡邸。接下来的几天,豫章郡邸忽然热闹了起来,门庭若市,一群群坐着华丽或者不华丽车马的人纷沓而至,无一例外是找婴齐的。大概皇帝的赞扬已经传遍了长安,这让婴齐颇为局促,他并不想站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反而颇为不安。这种情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这期间邴吉也来过两次,对他能辟除为御史寺掾吏表示祝贺,却也同时表达了一些忧虑。他认为桑弘羊的行事虽然是文法吏的风格,但并不适合婴齐。你这人并不惨刻,反倒有些道家的风格,非常谦和。皇帝真有知人之明啊。他评价道。
婴齐淡然一笑,道,秉性谦和,就不足以为爪牙之任,否则大汉的律法,哪有“软弱不胜任”之科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全,我宁愿因此终身禁锢。
汉代的律法,凡是因为“软弱不胜任”的官吏,经常被终身禁锢,不能重新做官,和贪赃免职者一样处罚严厉。因为一个官吏如果被百姓左右,那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义呢,朝廷岂不是白白浪费薪俸。
邴吉道,不然,残刻者不得善终,强梁者不得其死。当今丞相田千秋括囊不言,万事谦让。而桑大夫却任职忠谨,咄咄逼人。我敢预言,将来田丞相一定安尊保荣,桑大夫则后事危殆。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一个才人。
婴齐点点头,邴君说得是。桑大夫精通食货敛财之术,加上口舌便利,思虑锐敏,实在是个博物之通士,国家之栋梁。臣在御史寺上计时,目睹其盘诘
天下郡国老吏,举重若轻,每发一言,多中要害。如果他能稍微通达宽厚一点,不但他自己可以长保富贵,也实在是我大汉之福啊。
嗯,邴吉道,君如果到了御史寺任职,希望可以多劝告桑大夫。桑大夫如此器重君,一定会对君的话有所采纳。
婴齐苦笑了一下,我是何等身份的人,桑大夫面前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他顿了一下,况且朝廷之事,原不是我等小吏应该讨论的。
邴吉轻轻摇了摇头,君还慑于沈武的不得善终罢。其实君和沈武不是一样类型的人,他进取太甚,锐则必折。君则足可宽而自守,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婴齐默然不语。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邴吉又道,皇上刚到长安不久,又驾幸盩厔了。
皇上一向好游,这倒也是正常的。婴齐回答道。
邴吉眉头紧锁,据说这次皇上在甘泉宫接受群臣新年朝贺,语带不祥,不知道是真是假。婴君在甘泉亲见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邴吉虽然秩级为千石,却只是廷尉的掾属,没有资格去甘泉宫参加新正庆典。他听到一些传闻,又不敢到处打听,这回在婴齐面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婴齐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的确如此。皇上看来御体不佳,只是精神还好。不过,邴君,我们最好还是不议论这些罢。
他这句话刚落,门外就听见隆隆的车轮声,好像有大队车马驰过。邴吉大为惊奇,屏气倾听,道,婴君请听,这么晚怎么会有车马在太常街上驰逐,难道不畏惧禁令吗?
婴齐还没回答。这时郡邸丞朱谁如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道,廷尉监君,大事不好了。
邴吉霍的一声站起,道,朱君不必惊惶,慢慢讲。
朱谁如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想把胸中的浊气压下,道,门外有大堆车马驰过,每辆车上都载着甲士,持刀横戟,不知有什么变故。臣也不敢询问,请廷尉监君明示。
邴吉脸色有些惊惶,道,你们先关紧郡邸门,上角楼巡视一下,有什么情况赶快告知我。我和婴君商量一点事情。
几个人蜂拥出去。邴吉关紧门,道,婴君,深夜革车四驰,君猜猜看会是什么事情。
婴齐摇摇头,难道又是逐捕行巫蛊者?
邴吉道,我被皇帝专门任命为治郡邸巫蛊事,虽然其他地方不归我管,但有什么消息还是可以互相交通的。这个可能性不大。
婴齐道,邴君不必着急。如今天色已晚,城中早就开始宵禁,不管什么事,君只要固守大门,谁也奈何不了君。君忘了文帝驰入细柳营之事吗?
他指的是文皇帝后元六年,天子亲自视察军营的事。当时皇帝车驾到了细柳军前,命令使者先行驰告细柳营将军周亚夫。周亚夫依照军法闭门不纳,并命令吏卒皆持满弓对准营外。文帝大为叹息,称颂周亚夫治军不凡,不但不加罪责,反而厚加赏赐。
邴吉自然明白婴齐的意思,道,我只担心皇曾孙—婴君的话实在令我开悟,我依法令行事,天子就算要责怪我,我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他当即下令调动吏卒,用大木抵住郡邸门。其他吏卒皆上郡邸楼,引满弩箭,以防不测。
吏卒们刚做完这一切,果然听到门外响起了敲击声。角楼上守望的士卒早跑下来向邴吉报告道,门外有革车十多辆,甲士四五十人,全部身穿甲胄,手握利器。最前头一个人身穿黑衣,腰间悬着黄绶,像是宫人打扮。
邴吉额上是汗,望了望婴齐。婴齐迟疑了一下,走近他,附在他耳边道,黑夜有禁令,君典守郡狱,而郡狱系押有天子名捕的重囚,绝对不可让人篡取,否则违反《贼律》,将有重谴,一定会判处弃市。
邴吉点点头,命令士卒在角楼上喊,什么人,夤夜攻击郡邸。不知道郡邸有重要罪犯吗?难道想篡取罪囚不成。
一个尖着嗓子的声音在门外叫道,什么篡取罪囚。有诏书,快快开门,你们敢废格明诏吗?律令,废格明诏者皆腰斩。你们听着:
制诏御史:乃者有司告言,长安狱中多巫蛊。今朕体病剧,将祝诅巫蛊者多,而有司除之不尽乎?抑有司不以朕躬为意,而逐之不竭力也。朕甚惑焉。今遣使者至长安,征执金吾车骑,驰围各中都官、郡邸狱,凡狱中罪囚,无少长一切皆诛之,毋须时。
邴吉大惊,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皇上竟然要处死长安狱中所有的囚犯,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婴齐赶忙扶住他,道,廷尉监君千万不可失态,现在是非常之时。难道君
不想救皇曾孙吗?他虽然劝着邴吉,其实心里也暗暗心惊,下这种诏令,简直是疯了,太草菅人命了。即使是巫蛊罪犯全部查实,也应当执行奏当论报的程序,再行处死,哪能这么草率就全部诛灭?何况很多罪囚并非因为巫蛊案被系押。
邴吉叹道,有诏书,我怎么敢闭门不接纳使者。
婴齐道,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伪造诏书呢?往年囚犯被篡取,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他想暗示邴吉,假装怀疑外面是伪使者,坚拒不纳。
邴吉知道他的意思,他头上现在汗如雨下,道,虽然如此,但外面的声音我听得出来,是内谒者令郭穰。我怎么可能假装不认识,如果被他告上去,说我明知事实而诡辩,我就得族灭了。
郭穰本是未央卫尉,前年因罪下狱当腰斩,上书皇帝愿下蚕室,于是被受刑为宦官,升为内谒者令。邴吉一向和他交好,如果说认不出是他,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本来“废格诏书”已足以腰斩,再加上“诡言不实”,这两项罪加起来,那可真是有族诛之忧了。
婴齐哦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一点。他脑中急速转动,下定了决心道,君忍心看着皇曾孙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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