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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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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黑河
先来读读这一则消息:
新华社郑州7月28日电:2002年以来,黑河水已被7次调水进入东居延海,1次调水进入西居延海,创造了干旱地区人工调水的奇迹。
居延海是黑河的尾闾湖泊,黑河水本就应该流入居延海,就像长江水流入东海一样。怎么成了“调水黑河”,成为“奇迹”了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居延海的消失人们一无所知,有关部门也从未披露过。
而宣传得很多的倒是另一种奇迹——人定胜天,是修建了一个又一个水库电站。
令人惑然不解。“奇迹”怎会这样被反复创造,一些人不管怎么干都是功绩,翻来翻去就像烙一张金黄的烧饼。
一、初闻居延海完全干涸
过去已有几年。那个夏天我辗转于西套蒙古的阿拉善高原,走向溺水,探访干涸了的居延海,证实了北方沙尘暴的一个主要源区。
1992年秋天,新华社初创《每日电讯报》,我任教科文采编室主任。以往工作简单,每日采访或在办公室签发记者的稿件,把稿发到值班室就了事。现在又多了一项工作,兼管报纸的版面。当时没配版面编辑,自己学着划版,做标题,晚上还直接到印刷厂跟班,看工人做标题字号,决定稿件删改等。试刊时,次日凌晨七八点才从印刷厂出来。后来熟练了些,也要到后半夜。没日没夜地工作,眼底因此出血,视觉模糊。
10月中旬,北京开十四大。我提出不参加报道组,休息几天。这时想起了去西北。首先是河西走廊,对敦煌莫高窟心仪已久。我找到地矿部宋瑞祥部长,请他帮忙安排,一切遂愿。西北我行走多次,这次是最轻松的。部长当即给甘肃地矿局的领导打电话。一辆老旧的白色伏尔加驮着我走遍了河西走廊各个绿洲、各个城镇、各条河流。
张掖城外,清亮的弯月斜挂在杨树梢头,浮现在祁连山隐约群峰上。在简陋的地质队驻地,我听到了居延海干涸的消息。
帐篷里,我们席地而坐,喝着劣质白酒。一个地质队老工程师刚从额济纳旗归来。额旗新开放了一个对蒙古国的口岸。地质队勘探任务不足,为了搞点创收,拉了两卡车啤酒,运到额旗,想销往蒙古。结果没销出去多少,往返上千里,无功而回。老工程师的一句话:“居延海干了!没有一滴水!”
我心头一惊,追问,嘎顺淖尔还是苏古淖尔?
老工程师说,是西边的那个大湖。从湖底走过,到处是白华华的鱼骨。五十年代,我们在居延海搞过勘探,那可是个大得无边的海子。现在东居延海也完全干涸了。
我的心头沉沉的,这可是生态突变啊。
沿着河西走廊西行,遥望着一排排钻天杨林梢间飘闪出的祁连山积雪的峰峦时,古住今来的许多往事,如雪线牵动着不绝的情怀。
西部是边塞诗的故乡。首先想到的是唐开元年间的诗人王维,和他千古流传的诗篇《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在文学艺术上有多方面的才能,诗文、书画都很著名,他善弹琴、弹琵琶。唐人小说中有一个故事,说他状元及第,是因为九公主欣赏他的诗和琵琶,关照主试官录取的。王维懂音乐,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太乐丞。后人常常把王维归之于山水诗人之列,评论他的诗与画以清淡见长,描绘山水,田野风景,恬雅闲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实,一到西北,王维就写不出恬淡闲适的山水诗了。因为面对的大漠戈壁、冰河铁马,是尘暴、秋风、飞雪、热血。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诗人以监察御史从军赴凉州,居河西节度史幕中,王维在西北走了很久,走得很远,他的诗风也为之一变。只有到河西走廊,你才知道,“长河落日圆”中的长河,不是泛指,而实有这一条河流。
“属国过居延”——明确地指出了《使至塞上》是在前往居延海的旅途中,与鎔金一般的落日一起激发诗人灵感的河流,便是向北涌流的黑河。这条从张掖或酒泉沿弱水北上至居延的路,又称为“龙城古道”,大抵与汉代飞将军李广率大军北征开拓此路有关。李广出生的龙城,在今天甘肃东部的天水境内。
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酒泉卫星基地既不在张掖也不在酒泉,而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北上酒泉卫星基地的铁路、公路,就是沿着黑河、沿当年王维“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的沙碛驿道修建的。走在路上,诗人的潇洒与昂奋,也与溺水绿色走廊的生态环境优越有关。有绿草、岸柳与清流相伴,时时可见大漠与黄沙涌动,景色壮丽而绝无旅途之险,才有这种畅快的心情。
一条西北的大河和一个泱泱大湖,如何孕育了千百年前辉煌的文明,又如何随着人为的破坏、河流的涸竭而衰落、乃至湮没的?
居延海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的终点湖,由两个湖泊组成。
晚上,灯下,细看带着的地图,东西居延海像一对迷人的深蓝色的眼睛,和你对视。湖泊虽用虚线画出,只是表明其岸线的不确定——或许还如同罗布泊,是一个“游移湖”。凭记者职业的敏感,我预感到那里正在发生重大的灾变。在罗布泊消失之后、在楼兰文明消失之后,居延绿洲又要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消失?——而那里的一切却无人知晓,我很想去实地采访,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对司机说,能不能转回去,北上去额济纳旗?
司机不肯。他找了好多理由,最使我深感失望无奈的,便是路况不好,有几百里土路,伏尔加进不去。
那天,我喝得很多,却不醉。我也从未醉过。
武威、张掖、安西和敦煌,走了个来回,但与居延海失之交臂,我不无遗憾地回到了北京,心却留在了西北,留在那片蓝天下海市蜃楼般的风景中。
西居延海干涸的原因是什么?
居延绿洲会不会消失?其生态危机的后果有哪些?
二、质疑专家特大黑沙暴“原因查明”
此后,我又编辑过不少从西北发来的新闻,像“稻花飘香”、“沙漠中养鱼”、“河西走廊发现巨大的地下水库”等等。我签发这些稿件时,不免生出许多疑问,常常把这类报喜的新闻删成简讯、或者处理成发晚报专稿——难道西北水资源多得如同河道纵横的水乡么?
那时,还没有那么多20世纪初外国探险的“大系”出版,手头只有一本考古学家黄文弼的《蒙新考察日记》。在多雪的冬天和无雨的春天,我在忧郁中一次又一次眺望西北——比起以后每年春天袭击华北的沙尘暴来,2003年的黑风暴要严酷得多。几天后,北京的天空变得昏黄起来。
报纸上用了“罕见”“特大”等等令人悚然的字眼。
5月5日下午,一场黑风暴席卷了新疆、甘肃、宁夏和内蒙古部分地区。其中最严重的是河西走廊和宁夏中卫一带。河西走廊的居民对年复一年和沙尘暴并不陌生,但还是被猝然降临的黑风暴惊震了。如同核爆炸一般,空中翻滚着红、黄、黑的浓云,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不少现场亲历者的第一感觉像是核战争暴发,是末日降临。
天昏地暗,走石飞沙。正值下午放学,很多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被狂风刮进了水渠,或者迷路。在这场黑风暴中死亡67人,失踪20多人,且多为孩子。武威、金昌、永昌、古浪、景泰、中卫等地,灾情尤为严重。公共汽车停驶,引起火灾多起,摧毁林木9万多株。750根电线杆被刮倒和倾斜,造成停电24~40小时。损失的羊达3万多只。直接经济损失3亿多元。沙埋厚度一般有20厘米,最大达1。5米。
在北京变得昏暗日子里,我的心情极其郁闷。桌上、地上和床上,已经铺了一层黄土。在居住北京的记忆中,这是最初一次沙尘暴无情的横扫。
20多天后,我在新华社新闻大厦大平面值班。有记者送来篇报道,题目是《中国西部部分地区遭受特大黑风暴原因查明》。我一看,是根据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5月20日的一份调查报告编写的。
中科院沙漠所在北京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专家认为原因有两个大的方面:“一是大风天气。由于高压脊的发展,脊前新疆冷槽向南加深,迫使冷空气迅速南下,促使地面冷锋加强东移。配合河西走廊,多为戈壁地带,受热较快,使锋面前后暖冷空气的水平压梯度增加,锋向加强。加之,今年春季40多天无雨,地表十分干燥,沙尘极易被狂风卷进空中。第二是人类活动严重破坏地面植被和地表结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主要是河西走廊一带原来固定半固定的草灌丛沙地,近年被大量开垦。一方面新垦区本身地表不稳定,易被风蚀和沙埋;另一方面使沙漠和新老垦区间失去了缓冲带,促进了风沙和沙漠南侵。戈壁地区开矿和挖土取沙等破坏地表活动,也是加剧黑风暴的重要原因。”
“高压脊”、“冷锋”、“冷槽”……这份报告写得相当专业。一专,便有局限,就像使用望远镜或显微镜。专家们的目光始终没有跳出金昌、武威、古浪、中卫等几个城市及周边地区,草场、过牧、垦荒、开矿和挖土取沙……还有气象因素。都对。但从更广阔的地学角度来看,专家们忙碌了一阵,原因显然没有真正查明,至少这份调查报告是不够全面的。
凭直觉,凭我对河西走廊和西部湖泊河流的理解。黑风暴显然并不是简单的只在河西走廊吹过,而实际上横扫了更广阔的地域——这就是新疆东部和阿拉善高原,而这里正是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所在地。黑河断流,居延海干涸,肯定是黑风暴能毫无遮拦横扫的原因之一。
签发新闻稿后,我把中科院兰州沙漠所的“调查报告”留下,细细分析研究,找出了其中的局限与误判。谈到了生态破坏问题,但着眼于当地,如金川采矿造成的大量矿渣堆积等等。思路渐渐地明晰,应该从更大范围考虑,那就是位于河西走廊和银川平原西北的阿拉善高原。那里分布着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沙尘暴,及其源区的生态环境问题,不仅要考虑自然的因素,也要从历史学、社会学、生态学、环境学,从内陆河全流域的角度加以观照考察,经过几十天对大量相关气象历史地质资料的分析研究,我在思路上已经走进了居延地区。
三、写出了国内最早反映居延海生态恶化的报道
这是1993年9月30日报送中央和省部级领导的一份内参。现在过去了13年,把这篇内参全文写进书稿,主要是想留一点真实的资料——
《专家呼吁尽快遏制居延海地区生态继续恶化》
新华社讯我国西北地区著名绿洲额济纳绿洲生态严重恶化,目前弱水断流,湖泊干涸。专家呼吁,如不采取措施遏制生态继续恶化,额济纳绿洲(古代称居延海地区)将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楼兰悲剧将在这里重演。
居延海绿洲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是由溺水的大小支流、湖泊滋润而生。考古发现,这里新石器时代就有人居住。在汉代以前,匈奴居延部在这一带生活,居延海名称由此而来。自汉以后,唐、西夏、元、明直至近代,居延海绿洲都是西北的军事与经济要地。进入本世纪以来,居延故城、元代黑城、东圈城、红城子、破城子、马圈城等地的大量考古发现,引起世界瞩目。唐代著名诗人陈子昂、王维在居延海地区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诗篇。关于居延海地区的记载和文化遗产,要比楼兰丰富得多。
居延海所在的内蒙古额济纳旗面积11。6万平方公里,约相当于3个台湾省或海南岛。人口1。5万,这些居民绝大多数集中在额济纳河下游的居延海地区和额济纳河两岸。其中1/2居民集中在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莱呼波镇。其余地区大部分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极端干旱的戈壁荒漠。如不立即采取措施遏制生态继续恶化,额济纳绿洲有可能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毁灭。
古代居延海面积达数千平方公里,面积比鄱阳湖还要大,这已为卫星遥感照片所证实。居延海地区的沙漠化并不是从今天开始。从地质角度来考察,这里古代是一个海湾,它与新疆塔里木和罗布泊的年代相仿。在居延海形成过程中,大湖的底部沉积了大量的沙石。在漫长的地质年代,经历过几次冰期和间冰期,在气候温暖时期,湖区植物大量繁殖,使地表形成了一层土壤。但这层表土一般不到一米,薄的地区仅二三十公分。这个地区年降雨量仅30~40毫米,蒸发量达四五千毫米,风速极大,很容易刮走表土,就地起沙,形成沙漠戈壁。汉代在居延海地区开始实行大规模屯垦,但后来垦区沙化严重,唐代汉居延城已经完全废弃了。唐代居延垦区不得不移至额河南岸,唐代在此建宁寇军城。元末,明朝军队屡攻黑城不下,最后修坝拦截弱水,导致古居延海完全干涸。改道后的弱水形成了两个新的湖泊嘎顺淖尔和苏古淖尔。解放前这两个湖水面尚有200平方公里左右。当时额济纳河中下游水量颇丰,可以通行木船。解放之初,额济纳中下游水量仍比较充沛。
1958年以后,在弱水的上游黑河修建了许多水库,将河水拦截。由于水资源上的问题以及大量流失和损耗,结果使额济纳河中下游的水量迅速减少,1985年额济纳河中下游开始断流。目前,绿洲上的大小河流、湖泊已完全干涸。位于弱水尾端的大湖嘎顺淖尔已完全干涸,较小的苏古淖尔也时有时无,近20多年来已干涸了5次,目前湖面仅残存一二十平方公里。干涸的湖底上鱼骨累累,有在地方已经成了白茫茫的盐碱滩。
据景爱介绍,绿洲上的树木因干旱缺水而大面积死亡。近30年来,森林减少了85万亩,其中包括最耐碱的胡杨减少了40余万亩,成片枯死的胡杨林在弱水两岸比比皆是,令人触目惊心。绿洲上的草场因缺水而退化枯萎,原先可食的牧草有130种,而现在只剩下10余种。由于饲料不足,羊的个体重量,从解放初的25公斤下降到现在的10公斤。目前,额河中游的水库仅每年入秋以后向下游放水一次,放水后不久即结成冰。来年就靠这些冰雪化水后维持一年的人畜生活与生存。
额济纳旗与蒙古接壤的边界长达300多公里,居延海地区与“弱水走廊”是河西走廊连接内蒙古与蒙古的唯一通道,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即在额旗境内的弱水之滨。专家认为,如果弱水完全断流,居延海地区成为我国的第二个罗布泊,不仅会造成西北地区生态的严重变化,还有大批生态难民需要重新安置。从经济地理与军事上来说,如果11。6万平方公里土地成为不毛之地,河西走廊失去北部的屏障和军事支撑点,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记者朱幼棣)
其实,这个内参的起缘,是与居延海干涸和生态恶化问题无关考古发现。
一个电话打来,我听出了国家文物局考古学家景爱的声音。他不久前从额济纳旗野外考察归来。他说写了一篇论文,看看能不能编发一条新闻。其要点是,嘎顺淖尔和苏泊淖尔这两个湖泊并不是古延海,现在称它为居延海是不对的。他考察了绿洲的东部地区,那里有个干涸了的湖盆,那是古居延泽的遗址。在古湖泊南部戈壁滩上,还有古城及水渠的遗迹。
这纯学术的发现属于地史范围,可以编成一条新闻。但考证的现实意义有限——居延海有广义与狭义两种。如果把黑河—弱水的终点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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