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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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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不群本不想惊动人家,转身要走开,岂料林处长一个激灵,兀地醒了,含含混混问了声谁,嘴里包着团牛粪似的。乔不群只好站住,笑道:“不好意思,惊动林处春梦了。”照理林处长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乔不群一般不宜开这种玩笑。倚老卖老是国人天性,何况官场多奥妙,在年纪大的人面前,千万慎开玩笑。你乱开玩笑,他若是领导,会觉得你有损他威严;不是领导,以为你没把他当回事。只有年纪大却依然机智过盛的人,才有余力跟你幽默。乔不群知道林处长底细,说话也就少了顾忌,敢这么随便。

林处长揉揉惺忪红眼,说:“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有春梦可做?不中用了,夜里该睡睡不着,白天不该睡,屁股一挨椅子就会昏昏沉沉睡过去。”乔不群笑道:“夜里就是睡觉的,夜里不睡,还有什么好事?肯定在加班加点。”林处长骂道:“你以为是你们年轻人,还有这个能力加班加点。岁月不饶人哪,如今做什么都心有余力不足,只有悄悄躲在背后羡慕羡慕你们年轻人的份了。”

说笑几句,乔不群正要问李雨潺在哪里,门外进来两个人,一是米春来,一是陆秋生。见乔不群也在,两位先客气地跟他点点头,再掉过头,满脸堆笑去跟林处长说事。老干们来说事,说来说去无非待遇两个字,林处长听得多了,耳朵根儿都起了老茧。何况还是米陆两个,他也就青着脸,爱理不理的,还拿把小剪修起指甲来。也许见惯了林处长的脸色,两位也不见怪,一个点头,一个哈腰,诚恳得很。

见米春来和陆秋生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旁的乔不群忍不住就想笑。别看两个公鸡样斗了一辈子,退位后各自尖喙和翅膀都收敛起来,一下失去了斗志。据说每次一见米春来,陆秋生就乐:这小子没啥硬本事,无非脸皮厚,脊骨软,才弄个市长干了这么几年。现在还不跟我是一条卵,成为路边狗屎,谁见谁躲。米春来看着陆秋生也喜:这家伙脑袋瓜子不笨,论素质不好说在我之下,可官运太差,一辈子不上不下,只得副局到底。我老米搞业务欠了点,却有政治头脑,天生是块官料,一步步登上市长位置。现在都成为老百姓,彼此仍有不少区别。我老米住房五室两厅两卫,姓陆的却是三室两厅一卫。就是到进棺材那一天,我老米可正正规规在省报上发讣告,姓陆的顶多在市报角落里打个小黑框了事。

一乐一喜,两人就在肚子里悄悄原谅了对方。斗了几十年,斗来斗去,其实既没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有些是是非非,当时好像事关重大,斗赢了仿佛多么辉煌的胜利,让半步天就会塌下来,放到今天却什么都不是。有些话语曾经那么刺耳难听,好似利剑穿心,不挡回去就会要人性命,如今听来却犹如轻风过耳。时间真的神奇,可化重为轻,化浓为淡,化浊为清,甚至化敌为友。想起陆秋生被自己压着,一直抬不起头来,到退休还是副局,米春来心有不安,找到时任领导和组织部门,给他解决了调研员。陆秋生嘴上不说,心里无不感激米春来。两人从此走了拢来,亲如兄弟般。相互间也挖苦几句,不过已没了恶意,只有温和的调侃。米春来说陆秋生,还是你艳福不浅,原配也识趣,你和康翠英打得火热时患上绝症,成全了你们。陆秋生说米春来,你跟许医生染上后,老婆天天吵着要离婚,你生怕影响仕途,也没敢去离,当初咬咬牙离了,我不相信就会丢了你的乌纱帽。米春来说,不离有不离的好,老夫少妻,苟合一时尚可,厮守一世难哪。

米春来无意间点到了陆秋生痛处。跟康翠英结婚的头几年,两人还算合得来,等到陆秋生年纪一大,康翠英便开始嫌弃他,白天嫌他不中看,鸡皮鹤发,晚上嫌他不中用,死蛇一条。男人已不中看不中用,女人却还处在虎狼年龄,难免阴阳失调,乾坤颠倒。加上康翠英疑心重,老认为陆秋生瞒着她,把过去的存款给了他和前妻的儿女,天天找他要存折。其实两人结婚时陆秋生就给了康翠英一个八万元的存折,康翠英觉得陆秋生又是厂长又是副秘书长的,不可能这么贫困,肯定搞了财产转移。想起这些烂事,陆秋生就羡慕米春来:还是你家有老妻,老酒样越久越醇。米春来说:老妻样样好,就是爱揭我疮疤,动不动就赶我出门,要我去找姓许的。陆秋生说:你跟许医生还有往来吧?她不是你将她调进卫生局做上处长的么?米春来口气淡然道:那已是老黄历,不提也罢。

乔不群这里正望着米春来和陆秋生暗暗发笑,林处长早对两个老家伙不耐烦起来,将手里小剪往桌上一扔,几句话堵住他俩嘴巴。两位吱声不得,悻然离去。乔不群说:“林处你什么态度嘛,这么对待革命老干。”林处长说:“今天我老人家够客气的了,不是你乔主任在场,恐怕还不是这么个态度。”乔不群说:“政府办最不适合做老干处长的是你,偏偏又让你做了这个老干处长。”林处长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怪当领导的瞎了眼。”

乔不群笑道:“不过你对老干的态度,比对我还是好多了,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你也没正经跟我说过两句话。”林处长说:“你又不是来找我说话的。”乔不群说:“不找你说话找谁?”林处长说:“还不是人家小李年轻漂亮,你不肯放手,才从研究室一路追到了咱们老干处。”乔不群说:“我也想按照你的指示精神办,可人家是想追就追得上的么?是研究室一个遗留问题得问问她。”林处长这才说:“有几个老革命在老干活动中心活动,她在里面招呼他们,我去给你叫一声?”乔不群摇手说:“免了免了,怎好劳驾你革命前辈?”

老干活动中心就在老干处隔壁,是由过去的会议室改装而成的。推开半掩着的门,里面果然有几起老干在打牌下棋,好不热闹。还有一个年轻电工师傅,正忙着往墙上装电插座,李雨潺一旁打下手,递递螺丝,拿拿起子。一见乔不群,李雨潺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乔不群说:“我知道掐手指。”李雨潺说:“知道掐手指,还不上街给人算命去?既可弘扬祖国传统文化,又可繁荣市场经济。”将乔不群领进旁边存放文体用品的小屋,给他挪过把椅子,自己则坐在窗前的塑料凳子上。

见李雨潺好看的小手优雅地搁在叠着的腿上,乔不群想起四楼那个黑暗的楼道,不觉怦然心动,真想一把捞过来,握在自己掌心里。当然只敢这么想,不敢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乱说乱动。李雨潺说:“让你空坐,水都没一杯。装好电插座,把饮水机购回来,下次来就有纯净水给你喝了。”乔不群收住意念,说:“活动中心连水都没得喝,老干们谁肯为你下棋打牌?”李雨潺说:“可不是?我一来老革命们就纷纷给我提意见,要求解决喝水问题。这要求并不高。活动中心成立已不是一天两天,喝水问题都没解决,不知过去林处他们怎么搞的。请示林处,他说这些老家伙不识好歹,没水喝活该,要我别理他们。”乔不群说:“林处向来傲上不傲下,老干们不论过去什么身份,离退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头百姓,他会是这么个态度?”李雨潺说:“事出有因嘛。林处告诉我,过去活动中心是备有开水壶的,由老干处的人负责到楼下水房里去打水,每天都有足够的水喝。可水壶老丢,要不了一两个月,好几个水壶就丢得干干净净,一年买上三四次,还经常喝不上水。”

乔不群不相信实有其事,说:“政府老干大部分是有级别的,不是市级是局级,不是局级是处级,即使什么级不是,至少也是老工人,受党和人民教育培养多年,怎会这么没觉悟,见不得公家水壶,手痒痒要拿走?何况水壶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干们一个个丰衣足食,莫非谁还偷水壶卖钱,或拿回去家用?”李雨潺说:“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林处说并不存在老干觉悟不觉悟,水壶值不值钱的问题。主要是老干们在台上那会儿,没碰上开放搞活大好形势,油水捞得不多,不像现在领导,要吃喝有吃喝,要玩乐有玩乐,心里老不平衡。便打活动中心水壶的算盘,想弄得水都喝不上,挑起老干和现任领导之间的矛盾,好一旁看看热闹,开心开心。”乔不群说:“没水壶打水,就是有热闹看,也解不了渴,老干们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李雨潺说:“道理老干们还能不懂?林处开始也是这么苦口婆心说他们的。可水壶还是照样丢,林处一气之下,再不肯买水壶了,活动中心就这么一直干旱着。部分老干便联合起来,多次跑到耿市长那里去闹。耿市长把林处叫去批评了几句,林处嗓门比领导还粗,说这个老干处长老子不干了,请另选高明。政府老干级别高,架子大,是最不好管理的,过去常惹大麻烦,搞得在任领导脑筋伤透。近几年多亏林处能干,算是基本稳住阵脚,省了领导不少心。耿市长知道这个利害关系,只好软下口气,反过来做林处思想工作。林处才道出事情原委,要耿市长出高招发指示,确保水壶安全,杜绝水荒。耿市长是大领导,大领导是管大事的,小事不见得就管得来,何况他是人间市长,不是天上神仙,有什么高招?更不是孙猴子,从手臂上扯几根汗毛下来,对着吹口气,再吹几个耿市长出来,天天蹲在活动中心看守水壶。耿市长也就不再过问此事,由着他林处去。活动中心喝不上水,反正也死不了人,老干们总不好拿着这事,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吧?闹了几回,见闹不出啥名堂,慢慢安分起来,口渴了,能忍的忍;不能忍的,自己到临近办公室去讨水;不好意思讨水的,干脆回家去喝。直到我调老干处负责活动中心,老干们见我年轻好说话,又重提饮水的事。我也是觉得老干们可怜,多次找林处商量,水壶容易丢,另想办法也得妥善解决喝水问题才好。林处批评我说,老干们反正不识好,值得你操这个心吗?我说这也是活动中心工作嘛,你就这么过意得去,天天看着老干们挨渴?林处说服不了我,只得松口说市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看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怎么着。我说不买水壶,装个饮水机什么的,叫纯净水公司定时来送水,大家想喝热水喝热水,想喝凉水喝凉水,还省得天天提着水壶往楼下水房跑。饮水机体积大,分量重,老干们年老力衰,想搬也搬不走。林处觉得有些道理,又见我初来老干处,不好打击我的革命积极性,算是默许了。我这才请来电工师傅,先把插座装好,有了电就好叫纯净水公司来送水了。”

李雨潺是个善心人,对谁都这么热情,来做老干工作倒也适合。这次研究室人员分流,恐怕也就她算是得其所哉,走对了地方。乔不群笑道:“市长都麻脑壳的难题,被你轻轻巧巧就化解了,你还是个人才嘛。”李雨潺说:“什么人才不人才的,到了老干处就得做老干工作。”乔不群说:“你这么擅长老干工作,喜欢老干处,就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吧。”李雨潺说:“老干处有什么不好的?我看没比研究室的档案室差。”乔不群说:“做档案工作还算是文职,天天为一群老家伙跑上跑下,岂不是孔夫子挂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李雨潺说:“老家伙们再老,究竟是活着的生命,比死气沉沉的故纸堆可爱得多。”乔不群说:“可别忘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李雨潺笑道:“大学生算什么?现在大学生多如蚂蚁,好多都找不到正式工作,政府办里有个老干工作给我做,我知足了。”

乔不群倒挺欣赏李雨潺这种知足常乐的态度。反观自己为去综合处,动了不少心思,后被塞进纪检监察室,一直耿耿于怀,显得好没气量。看来凡事还得将心放宽些,别太在意,与自己过不去。乔不群说:“见贤思齐,以后我要好好向你学习。”李雨潺说:“你当然不能跟我看齐。你是正儿八经的硕士不说,一肚子才华施展不出来,也太可惜了。”乔不群说:“我哪是一肚子才华?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已。”

说着话,电工师傅过来告诉李雨潺,插座已经装好。李雨潺谢过师傅,回头对乔不群说:“纪检监察室怎么样?你看我只顾没完没了说自己,都忘了问问你的情况。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变得多嘴多舌起来,都快得话痨了。”乔不群说:“人有嘴舌,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嘛。以后我要到你这里来,先备只大麻袋,将你的话都装上,拿去街上卖钱。”李雨潺说:“废话也能卖钱,我早扛着上街兑现去了,还轮得到你乔大主任?”突然扑哧笑了,又说:“莫非人的嘴舌,除吃饭和说话,再没别的功能了?”乔不群笑道:“这还用问我吗?你更清楚。”

李雨潺脸上一下子红了,说:“不跟你说这个,还是说说你们纪检监察室吧。”乔不群说:“我在纪检监察室可就忙哪,哪像你这么自在。”李雨潺说:“都忙些什么?”乔不群说:“忙着抓坏人呀。”李雨潺说:“抓坏人?什么坏人?人民政府里都是人民公仆,哪有什么坏人给你抓?”乔不群说:“抓腐败分子呀。”

李雨潺知道又上了乔不群的当,笑道:“这倒也是你们纪检监察工作的正当职能。你狠你抓两个腐败分子出来给大家瞧瞧。”乔不群说:“暂时还没抓着。不过你相信我们,面包会有的,一切包括腐败分子也会有的。”李雨潺说:“你这不是玩世不恭吗?本来见你反腐决心这么坚强,我差点要拍手称快了。”乔不群说:“你以为腐败分子那么容易抓?”李雨潺说:“政府里面又不是没抓出过腐败分子,去年才抓了一个副市长和一个副秘书长呢。”乔不群说:“那是小偷举报出去,上面纪委和检察部门掌握线索后,顺藤摸瓜抓走的。政府办纪检监察室成立二十年了,你见他们抓过一个腐败分子?”李雨潺说:“这也是的,各级各部门都设有纪检监察机构,可谁也没见过腐败分子是本单位纪检监察抓出来的。”乔不群笑道:“那是单位纪检监察力量不够,如果多争取些编制,保证就抓得着腐败分子了。”李雨潺说:“那你们赶快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打广告,诚聘纪检监察人才啊。”

开心了几句,李雨潺又问:“顾主任他们好打交道吧?”乔不群说:“还可以吧,反正彼此没啥利害冲突,好不好打交道都一样。工作上也无硬性任务,休休闲,养养老,倒也乐在其中。”李雨潺听出乔不群轻松口气里的无奈,叹道:“你被安排进纪检监察室,没去成综合处,这事说起来我也有罪过。”

乔不群一时没能明白李雨潺话里意思,说:“我是人家背后使鬼,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你有什么罪过?”李雨潺说:“为什么有人使你的鬼?还不是我跟你谈得来,共同语言多,跟人家却都是不同语言,人家嫉妒你,不使你鬼才怪呢。”

这也许是因素之一,可事情远非这么简单。乔不群笑道:“你千万别多心,这事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烂嘴烂舌,咎由自取。”正说着,有人叫声李处长,出现在门口。乔不群还没反应过来,不知李处长是谁,李雨潺早应声站起来,说:“杨姨你回来了?”

杨姨是政府办退休没两年的勤杂工,乔不群认识,忙让过椅子请她坐。杨姨说:“我就不坐了,简单给李处长汇报两句。”李雨潺说:“杨姨你别叫李处长,叫小李就是。”杨姨说:“你是管我们老干的,怎么能叫小李呢?”又说:“按照你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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