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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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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去,没等第二天天亮就死了。他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插在灶膛里,就像香炉里插满了香头。周克文从这些锅台子跟前走过时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没有见过这样死人的!
  秦会长在西府泡馍馆迎接周克文。他们一坐下,伙计就拿出两个耀州老碗、四个锅盔,让他们自己掰馍。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动手,就呼啦围上来一圈叫花子,伙计赶也赶不走。他们无奈,只好把锅盔掰开了,分给每人一块。这些叫花子走了,还有一拨叫花子围着另一张桌子,那里有一个人自顾自地吃羊肉泡馍,不理叫花子。一个叫花子生气了,呸地朝那人的碗里吐了一口痰,那人火了,提起板凳要抡过去。秦会长赶紧把他拦住了,说千万不敢,你看他一股风都能吹倒,要出人命的。那人气不过,把一碗羊肉泡馍端起来泼到门外去,说我叫你们吃!没想到那些叫花子争先恐后地挤出门,有些在地上捡着吃,有些干脆趴下吸啜。
  秦会长说,抱歉,咱们一顿饭都吃不安然。周克文说,你甭客气,我也不欠这一顿饭,有事请讲。秦会长说,你刚才都看见了,咱这街道上到处堆着死人,都快成阴曹地府了。镇上本来有收尸队,可现在死人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尸体不能及时清理,臭大街了,害得生意没办法做了。我们商会决定出钱雇人来收尸,大家都说周先生是急公好义的人,所以这为难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商会找过好几个村子,人家都不干,因为抬死人是晦气的事,商会又不愿出大价钱。商会不愿出大价钱是因为死人太多了,也不知道还会死到啥时候,那要贴进去多少钱?秦会长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周克文,他听说这周秀才是爱戴高帽子的人,所以就拿高帽子捂他。
  有人夸自己周克文当然高兴,可他也不是高帽子一捂就昏头的人。他对秦会长说,这事恐怕不好办,除了父母,谁愿意给别人收尸呢?秦会长知道又碰到石头上了,可这事情又拖不起,越拖死人越多腐臭越浓。他有些着急,就说,那你们也不愿意干了?
  秦会长说这话就露出了马脚,周克文猜测他一定找过别人。就说,别人都不干,我们又不是瓜子!秦会长不甘心,说咱再商量商量。周克文说,商量啥呢?我不要钱。秦会长吃惊地问,不要钱,白干?周克文说,凭啥呢?我要粮食!他知道周家寨人现在最缺吃的,钱用处不大,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粮食,况且相对于粮食,钱每天都在贬值。秦会长一听,心里骂道,这家伙还是读书人,心比大老粗还黑,谁不知道现在粮食金贵,他直接就要粮食了!他说,这不好办吧,你知道我们商会是做生意的,手上多少有几个钱,哪来的粮食啊?周克文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不用商会破费,这粮食就来了。秦会长说,哪来这样的好事?周克文说,咱们绛帐镇不是设有义仓吗?你去找义仓的仓头,我想你们肯定都熟络,让他拿出粮食来支付收尸的工钱,义仓本来就是应付灾荒的,现在正当其时。
  秦会长一听,拍了拍脑袋说,对啊,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呢?他对周克文说,你回去招呼人,我这就去找仓头,应该没问题。
  周克文离开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秦会长,现在旱灾闹得这么厉害,镇上的义仓咋还不放赈呢?秦会长说,我前几天碰见仓头,也问过这个。仓头说,现在绛帐镇来的都是外地难民,咱这义仓是给本地设的,只有咱这里荒得不行了才会开仓的。再说了,现在放赈就等于把难民往这里招呢。他们是哪里有吃的往哪里拥,镇上难民已经够多的了,再来咱们本地人都让叫花子挤走了。
  周克文一想也是。这绛帐镇义仓是绛帐人纳的粮,他们纳粮的目的就是防年馑。这阵子本地虽然还没有闹到死人的份儿上,可谁知道这旱灾会持续到啥时候,再闹下去保不住就会饿死人,到时候就得凭借义仓救人了。现在开仓给外地人吃,到时候本地人咋办?
  周克文回到周家寨,详细估摸了村里人的困难状况,挑了几十个小伙子招到祠堂,说了去镇上埋人的话。有人听了高兴得恨不得给周克文磕头,说秀才叔给大家办了好事。也有人不愿意,说沾死人是倒霉的事。按说谁不愿意可以不去,想去的人多得是,可周克文犯了倔,他偏要这些人去。他把他们臭骂一顿,说不是看在你们还有父母高堂的份儿上,我坚决把你们换掉。可你们还有父母,你们得养活他们,让他们受饥挨饿就是逆子,周家寨没有逆子的立足之地,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些人被骂得不敢说话,最后只得去了。
  周家寨收尸队来到镇上。他们有的推车载,有的拿门板抬,商会的人给他们计数,按收尸的数量给他们发粮。黑丑和毛娃两个人抬一个门板,开始跑得风快,他们觉得有推车的人比他们占便宜,人家是一个活人对付一个死人,他们是两个活人才对付一个死人,得多跑才能跟人家扳平。可他们早晨没有吃啥硬货,都是雁粪汤就榆树面饼子,一阵子就顶不住了。抬死人的路挺远的,要从镇上走到郊外的城壕里,那里是万人坑。这次他们俩抬了一个瘦男人的尸体,走了一半路就累得不行了,到城墙外的一棵槐树下搁下门板,坐下喘口气。毛娃从兜里摸出一疙瘩糠团子啃起来,黑丑眼巴巴地瞅着,口水一绺一绺地往下滴。他恳求毛娃说,给我掰一点儿吧,我也饿得不行了。毛娃不给,黑丑说,你不给我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一会儿你就一个人去背死尸吧。这是威胁了,毛娃没办法,只得给黑丑分一些。黑丑要是真耍死狗了,他一个人咋弄?不要说他现在根本背不动,就算背得动他也不敢,死人趴在背上那是啥感觉!
  两个人都双手捧着糠团子,专心致志地吃着,唯恐撒掉一星半点儿。这时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一把抓住毛娃的胳膊。毛娃以为有人要抢他的吃货,回头骂道,日你——他的话还没有骂完,声音却变成了惊恐的呐喊:诈尸了!
  黑丑也回头一看,啊!门板上的尸体不见了,那个瘦男人爬到了他们跟前,向他们伸出枯瘦的手。
  鬼啊!
  原来那个瘦男人根本没有死,只是饿昏了,现在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又活过来了。这把毛娃和黑丑吓了个半死。
  毛娃和黑丑哪里舍得给他吃?他撑了一阵子又昏过去了。黑丑问毛娃,这咋办呀?他还没有死,我们总不能把他活埋了吧?毛娃说,你甭瓜了,我们把他抬这么远容易吗?埋!他招呼黑丑又把那个男人抬到门板上。他们一搬动,那个男人又被摇醒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给我吃一点儿吧,我不想死。黑丑有点儿不忍心,对毛娃说,你兜里还有吃的吧,给他吃点儿。毛娃说,你这个瓜,给他吃了他就死不了啦,咱白抬了。他转而对那个男人说,老哥,我劝你最好死了,就你这样子,有今天没明天,终究难逃一死,算你运气好,今天碰到我们给你收尸,落一个入土为安,要是以后死了,没人埋你,野狗就把你撕成碎片了,我们这是行善做好事呢。
  那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两只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让毛娃黑丑不好下手。毛娃拿手把他的眼睛抚上,他又顽强地睁开来。黑丑知道啥意思了,他对毛娃说,他是不想当饿死鬼,你好歹给他吃点儿吧。毛娃从兜里抠出一撮糠团子,捏到那人的嘴边说,我给你吃了,你就要去死啊,说话算数。毛娃把吃货塞进那人的嘴里,他连嚼都没有嚼,咕叽一声咽下去了。他果然要死了,乖乖地闭上眼睛,可眼睛在闭上的同时眼角里却渗出两行眼泪来,泪珠很重,滴在门板上砸出嗒的响声来,吓了毛娃黑丑一跳。
  毛娃和黑丑心慌意乱地把他抬到万人坑边,一人抱头一人提腿,扑通一下抛到死人堆里,那里面横七竖八的,谁也分不清死和活。
  到天快黑时,周克文来到镇上,带来一大捆香表纸钱和娘娘庙的孙道人。他把收尸队集中到万人坑前,要在这里给亡灵做一场法事。在这之前周克文没有来过万人坑,他只是听说过这地方。当他现在站在城壕边时,万人坑里的惨象让他头皮噌地抽紧了。里面的尸体横七竖八层层叠叠,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衣服的,光身子的,就像胡乱堆起的劈柴棒。这太吓人了,太揪心了!这里面有多少小孩的父亲,娃娃的母亲,爷爷的孙子,婆婆的媳妇!他们跟他孙子、他儿子、他媳妇一样,是好孙子、好儿子、好媳妇,可现在他们却魂断异乡,被人潦潦草草地抛进了万人坑!
  孙道人把香表纸钱焚化了,口里念念有词,双手在空中比画一阵,然后叫收尸的人一一从火堆上跷过去,说没事了,我已经把他们超度了。
  大家一下子都轻松了。法事一做,他们就不怕野鬼缠身了。他们感激周克文,还是他想得周到。收尸的人拿铁锨从壕岸上往下抛土,一会儿就把尸体遮住了,就像给他们盖了一层黄被子。可是这被子太薄了,收尸的人明显是敷衍了事。周克文说,再抛土,埋厚一些。毛娃说,秀才叔,算了吧,这万人坑是一层一层往上埋的,他们上面还要再摞死人呢。胡说!周克文训斥道,你咋没有一点儿敬畏心呢!人常说死者为大,他们活着遭罪,死了总该让他们在黄泉之下安然吧。毛娃小声嘟囔说,他们死都死了,还知道个啥?周克文瞪了毛娃一眼,一把抢过毛娃的铁锨,说你不愿动弹我来!毛娃赶紧要过铁锨,说咋敢劳动您老人家,我来,我来。大家再一起动手,给坑里填了厚厚一层黄土。
  周克文这才好受一些。经念了,亡魂超度了,死人虽然没有棺材,可封土很厚的,不会有野狼野狗去打搅他们。他能做的都做了,好歹对得住这些死去的异乡人了。
  收尸的人到商会领了金灿灿的麦子。这其实比金子还珍贵,他们闻一闻粮食的香味就醉了。


第三十五节
  那天清早起来,周克文按老习惯憋了一肚子臊尿要出门去解手,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了空中传来一阵咔嚓声,他抬头四顾,看见院墙外面的桑树上攀着一个人,正在折树枝,采摘桑葚。周克文很生气,这人也太胆大了吧,大白天的,别人门口的果子也敢偷?这哪是偷啊,分明是抢嘛!
  周克文喜欢树,尤其喜欢桑树。他心中的大同圣境是孟子描绘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为了实现这种圣境,周克文首先在宅院周围广植桑树。不过他栽桑树与圣人稍有不同,圣人是为了养蚕,他是图嘴上快活。周克文喜欢吃桑葚,那是上好的果品,据说历朝历代都把它列为贡品。周克文吃法别致,一般人是直接摘来生吃,吃得满嘴紫红汁水横流,像是喝了鲜血。周克文讲究,他把桑葚洗净晒干,研成细末,加入蜂蜜调成丸药,每天嚼两个,长年不断,这是强身健体的秘方。周克文觉得自己是快奔六十的人了,发不白,眼不花,腰不疼,腿不酸,就是得益于这个秘方。周克文爱看闲书,古人的医书也胡乱翻过一些,望闻问切那一套他按图索骥也悟了一个十之八九,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是郎中了。他经常跃跃欲试给人看病,可没人信他的,包括他老婆。周克文很委屈,他开的方子都是有来历的,不是本于《黄帝内经》就是取自《千金方》,绝不是虎狼剂。别人不信他只好自己信,自己给自己开方子,像这桑葚的方子就是《本草蒙筌》上的,那上面说:“椹收曝干,蜜和丸服。开关利窍,安魂镇神。久服不饥,聪耳明目。”
  桑树虽好却不能栽在院子里。桑跟丧谐音,不吉利,周克文只好把它们栽在门外。不过它们都靠近院墙,整个树冠在院子里面都可以看到,周克文图的就是便于监督,怕桑葚熟了有人去糟蹋。往年还好,周家寨人都守规矩,偶尔有人嘴馋,路过树下,扔一个土疙瘩上去,砸下来几扎桑葚,也没有大碍,所以每年都能收得不少果实,够周克文做一年丸药的。可没想到今年竟然有人攀到树上去,连树枝折断采桑葚,这咋叫周克文不生气!周克文想,我地头的树都让你们剥了皮,现在连我门口的树也不放过,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是谁呀?周克文刚要吆喝,可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一个娃娃,一个眼生的娃娃。他赶紧把要冒出喉咙的喊声咽了回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楼下面,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这么小的娃娃肯定不是老贼,胆子小,万一受了惊吓一失足掉下来可不得了,五六丈高的树,好歹都会摔一个断腿折胳膊的。
  周克文也不敢开院门,怕弄出响声。可不开门他憋着一肚子尿没处放,再憋就要尿裤裆了。还好这时春娥起来了,她端了尿盆走出屋门,看见她爹躲在门楼下的样子,不知道要干啥。周克文指了指头顶,春娥抬头一看,发现了桑树上的人。她刚要喊,周克文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给春娥示意,春娥也把喊声憋了回去。她明白了她爹的意思,心想这老人家也太宽厚了吧,别人都欺负到门上了,他还这样待人。周克文又招手示意,让春娥把尿盆端过来,春娥以为她爹叫她倒尿盆去,她心想,你都不能出门,我咋出去?没想到她爹让她把尿盆放在他脚下。春娥正不知所以,周克文边解裤子边对她摆手,她脸一红,明白是咋回事了。春娥悄悄地退回屋里,周克文这才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解除了负担,周克文就猫在门楼下等着那娃娃。约有一袋烟工夫,他听见树上传来哧溜哧溜的摩擦声,知道这娃娃往下爬了。就在那娃娃落地的一瞬间,周克文开门出去,一把抓住了他。那娃娃吓得一哆嗦,周克文抡起胳膊正要扇他一巴掌,胳膊却在半空中收住了。那娃娃惊恐的脸朝着他,他认出他是谁了,虽然眼生,但他见过。
  他是隔壁那个外路女人的娃娃,这两天一直在村子周围转悠,大家都看到了的。周克文生出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娃娃是饿得没办法了才爬上树的。还有,他大概还想在高处看看他妈。周克文把紧绷的脸皮放松一点儿,问那娃娃,你叫个啥名字?那娃娃紧张地望着他,不敢开口。周克文说,甭害怕,我不打你。他想用手摸一下那娃娃的脑袋,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那娃娃见他的手伸过来,吓得直往后躲。周克文想这时说啥都没用,只有行动才能消除这娃娃的恐惧。恰好这时候春娥倒尿盆回来了,就对儿媳妇说,回去给娃娃拿个馍馍来。春娥连手都顾不上洗,立即拿了一个蒸馍出来。周克文把它递给娃娃,那娃娃愣怔着不敢接。周克文说,娃家,麦面馍,香得很。那娃娃迟疑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看见周克文笑着对他点头,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馍一眨眼不见了,噎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周克文拉着娃娃说,走,到爷爷家喝点儿水去。这娃娃现在不抗拒了,被周克文牵进了自己家。
  春娥给娃娃舀了一勺水喝了。周克文说,娃家,馍馍咱还有,可你现在不能吃了,饿急的人一次吃多了会撑坏的,一会儿给你带些馍馍拿回去吃。那娃娃怯生生地点点头,周克文问他叫啥名字,几岁了。他说他叫猪娃,八岁了。周克文对他说,猪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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