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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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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料子衣服,不到过年过节是舍不得穿的。它不光面料好,里面的棉花也絮得厚。引娃把它捧在手里摩挲了很久,咬了咬牙,拿起剪刀把一条袖子裁下来,穿在扁担正中腰,穿针引线缝结实了。缝好后她拿手捏了捏,又搁在自己肩上试了试,觉得不够软和,然后狠狠心,把另一只袖子也剪了,缝在原先的外面,双层的棉垫子舒适多了。
  第二天一早引娃把扁担给石猴,石猴搁在肩头一试,软绵绵的真舒服,就像有温暖的手捂在肩头。


第三十四节
  蛋快三岁了,已经可以屋里屋外乱跑了。这天早晨他一起来就到门外玩耍,手里拿着一块锅盔。这锅盔是周梁氏专门给宝贝孙子烙的,细面里掺了鸡蛋、白糖和核桃粉,又香又酥,牙嫩的娃娃吃起来正好。在连续两料庄稼歉收的大旱年月,恐怕只有周克文的孙子才有这个口福。
  蛋一出门就碰见了黑丑。黑丑是到塬上去剥树皮的,路过这里。黑丑一见蛋手里的锅盔,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赶紧伸出舌头,把口水抿了回去。现在吃不饱肚子,口水也是珍贵的。可口水毕竟不是粮食,它只能滋润喉咙,不能撑饱肚子。黑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过粮食了,现在猛一跟这锅盔碰面,肚子里的饿虫一下子被惊醒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啃咬他的胃,黑丑当下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疼得难受。黑丑恨不得一把抢过蛋手里的锅盔,可他不敢,这娃娃一哭,家长立马就会冲出来,他一个大人抢娃娃的东西吃,脸往哪里搁?
  抢不敢抢,不抢又饿得慌,急中生智,黑丑有办法了。他笑嘻嘻地对蛋娃说,娃娃,叔问你,你见过马没有?
  蛋奶声奶气地说,见过,我家牲口棚里有。
  黑丑说,那是真马,你不敢碰的。你想不想要一个耍货马,拿在手上耍?
  蛋毕竟是娃娃,他说,想啊,哪里有?
  黑丑说,你手上的锅盔就能咬出一匹马,你试试看。
  蛋把锅盔举在眼前端详着,不知道咋咬。黑丑说,你不会咬,把锅盔给叔,叔给你咬,保证咬出一个活生生的马。
  蛋高兴地把锅盔交给黑丑,黑丑接过锅盔,立即咔嚓咬了一口,嚼都来不及嚼就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粮食的味道真香啊,再好的野菜树皮都没法比。黑丑以前没有这种体会,现在有了。有了这种对比,黑丑就越发觉得他把家里剩下的那点儿粮食留给妈吃这事做得太对了。老人胃口本来就不好,咋能吃得下又苦又涩的野菜树皮呢?就算是她能吃得下,又咋能克化得了呢?
  看见黑丑噎得像母鸡叫蛋一样咯咯喘气,蛋好奇地瞪圆眼睛。这娃娃太小,还不知道挨饿是啥滋味。他问黑丑,马呢?
  黑丑缓过气来说,甭急,叔给你慢慢咬。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说马尾巴出来了。
  蛋说,在哪里呢?不像!
  哈,黑丑说,是不像,我再咬。他又咬了一口,说马头出来了。
  蛋摇头说,还不像。黑丑就再咬。他一口一口咬下去,一拃见方的锅盔一会儿就变得只有鸡蛋那么大了,他不敢再咬了,就把奇形怪状的锅盔还给蛋,说你看这马,都能飞起来了。
  蛋把马拿在手里,咋看都看不出马的样子,趁他还在发愣,黑丑赶紧溜了。
  蛋自己看不出来,就把马拿回家让大人看。蛋一进门,周梁氏就夸孙子,说我娃今天真乖,锅盔吃得这么快。蛋把锅盔举给他婆看,说这是马,我有马了。周梁氏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她问孙子,谁给你咬的马?蛋还小,他认不全村里的人,只是说,是叔,那个叔,黑黑的叔。周梁氏气得骂道,哪个短寿鬼,连三岁娃娃都欺哄。
  周克文也在场,他苦笑了一下说,你看这世道。
  就在这时,长工常贵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见了周克文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咱地头的树全叫人把皮剥光了。
  周克文哦了一声,心想咋这么快呢?昨天他去地里转悠,树还好好的嘛。他对常贵说,走,看看去。
  周克文这人爱栽树。庄前屋后的空闲地方他全都栽了树,就连田间地头那些犁不到浇不上的旮旯犄角他也栽了树。别人说那会荒地的,他说荒就荒一点儿吧,我图一个好看。他说的这是真话。周克文栽树不是为了木材,而是为了风景。别人觉得他有毛病,你是农民么,种庄稼的么,你要风景那么好看干吗?它能吃还是能喝?连他老婆都这么认为,她老是说他,你是属鸟的,就喜欢树!周克文是田园诗读多了,老把周家寨朝桃花源的样子弄。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都是他向往的境界。村庄要是没有树木那还叫村庄吗?村庄没有树木就没有韵味,没有神气,那样的村庄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他真是在吃树木喝树木呢,他摄取的是树木的魂魄。
  周克文来到地里一看,啊呀,心疼死了。田埂地头一排排的树木都被剥了皮,露出白森森的树干,就像人被开膛破肚一样。周克文不是觉得树在疼,而是觉得自己身上疼,好像谁把他身上的皮一绺一绺揭去一样撕心裂肺地疼。树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汁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那是树木在流泪。人常说人活脸树活皮,把树皮剥了树还能活吗?周克文气得面目青紫,他高声骂道,剥树皮的,我日你妈,没有粮食吃了你吃屎去吧!
  常贵惊讶得瞪大眼睛,掌柜的竟然会骂粗话!他来明德堂许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克文这么恶毒地诅咒人。
  周克文当然知道是谁干的,那都是些被饥饿逼得没办法的人胡作非为。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春季,没粮食的人太多了。种大烟的人本来就不存粮,现买现吃,现在两料庄稼都歉收了,哪里还有卖粮食的?那些饿急了的人就铤而走险了。
  问题是这些树皮不是都能吃的呀。榆树桑树勉强可以吃,可臭椿苦楝连牲口都不啃,他们把这些树皮剥了干啥呢?难道他们比畜生还口粗?
  地里有很多淘食的。有的挖野菜,有的掏老鼠窝,有的拾雁粪,周克文的叫骂他们都听见了,不少人抬起头来瞅着周克文,眼睛里憋着一股怨气。他们当中可能有剥树皮的人,也可能没有,不管有没有,他们都是没有粮食的人,周克文骂没粮食的人去吃屎,这就是一篙打翻一船人,他们听着就来气。有粮食的人就这么牛皮,也太不把没粮食的人当人了吧!
  挖野菜的老八说话了,秀才哥,甭骂了,这都是叫老天爷逼的,又不是光你家的树被剥皮了,你往远处看,哪一棵树还有皮呢?吃树皮的人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你还叫人去吃屎,也太不厚道了吧!周克文刚才只顾自家的树木了,现在往远处一看,果然如此,凡是看得见的树木都露着触目惊心的白茬,就像它们在给老天爷披麻戴孝一样。周克文气消了大半,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话说重了,有犯众怒的嫌疑。
  他打了一个哈哈,对老八说,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谁当真啊。紧接着他问老八,他八叔,这树皮剥了还有救吗?老八说,和一些泥巴糊上,说不定还能活。周克文立即给常贵说,听八叔的,回去和泥去。其实这法子他早就知道,他这是要卖一个面子给老八,缓和一下气氛。
  不过老八似乎不太领情。他说,秀才哥,人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富,富人也得想一想他说不定会变成穷人呢!
  老八的话当然有刺,可周克文不计较,相反还觉得这是给他提了醒。人要居安思危,常把有时当无时,只有这样好光景才会世代相传。可现在他家里人谁受过苦?他们都是在富窝里打滚的,把好光景看得比屁还淡。就说眼前这干旱吧,两料庄稼都歉收了,可他家的生活还是老样子,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跟村里人相比简直是在两个世界里。这不好,周克文想,这是娇惯了他们,应该让他们也过一过苦日子,跟村里人一样受一受罪,他们就知道咋过日子了。现在是个好机会,这旱灾多少年才来一次!
  有了这个想法,周克文就满地里转悠,看别人咋淘粮食。野菜他吃过,知道是啥滋味,老鼠洞里掏出来的粮食虽然腥臭也还是粮食,这都是他熟悉的,只有雁粪他没有吃过。这东西以前也有人捡,是喂猪的饲料。周克文认为它应该是最难吃的,他打定主意,让家里人都尝尝雁粪的滋味。
  周克文自己捡了一坨雁粪,这东西是麻钱大的绿色疙瘩,带着黏液,很像没有嚼烂吐出来的菜渣子。周克文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粪毕竟是粪,哪怕它是鸟粪,可就是这种粪便也有这么多人争抢呢。周克文想这大雁一路从南方飞来,碰上庄稼啄庄稼,碰上野草啄野草,它们的粪便里好歹应该有一星半点儿的粮食颗粒的。即使没有,粪便里的青草渣子也能吃,而且吃起来安全,保证没有毒性。
  周克文放眼望去,平坦的原野上大雁此起彼伏,它们从南方越冬后回到了老家,没想到老家现在几乎寸草不生了。往年这个时候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花红柳绿,碧草连天,田里的麦子也已经从冬眠中起身了,它们挺立株秆,伸展叶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拔节分蘖。可今年到现在却看不见一丝春意。绿色消失了,树叶被捋光了,野草野菜也被铲光了。去年冬天干种的麦子基本没有发芽,有一些水浇田的麦苗勉强挤出地面,但由于墒情不济,蔫黄蔫黄地趴在地上,像得了重病一样缓不过气来。农谚说,春分麦起身,肥水要紧跟,天不下雨有啥办法呢?周克文的麦子差不多都是这样,去年下种时浇了一水,后来就再也没浇过了。不是他不想浇,是水井都快干了,汲不上水来了。大雁现在就在他这样的麦田里此起彼伏,它们也要吃东西。它们归心似箭,长途跋涉,牵挂着北方的好日子,一想到故乡的花香草肥就口水横流,可没想到回到家乡竟然变成了这样子!它们没有办法,口焦舌燥,肚空腹饥,只能啃啄这些蔫黄的麦苗敷衍胃口。
  周克文眼看着大雁糟蹋他的麦苗也没有办法,大雁太多了,赶走一拨又一拨,一拨去了一拨来,况且他那么多地,就是把所有长工都派去吆雁也吆不过来。再说了,他要是真去赶,村里人肯定骂他,多少人等着雁粪下锅呢,你这不是断了别人的粮道吗?看着满地拾雁粪的人,周克文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周克文就打发春娥去拾雁粪。春娥问,爹,咱拾那个东西干啥呀?喂猪吗?周克文脸一黑说,打嘴呀,给人吃!周梁氏说,你白米细面吃腻了,要换口味?周克文说,不是我一个人,全家人都换!
  春娥去了半天,拾了一襻笼雁粪回来。这东西到底咋吃,全家人都不知道。周克文对春娥说,咱不会吃总有会吃的,村里那么多拾雁粪的,你去问一问。春娥心里很不乐意,觉得他爹的口味也怪得离奇了,放着家里的白米细面不吃,硬是要吃鸟下的。可腹诽归腹诽,他爹的话她是不敢违拗的,于是去了狗剩家。刚才在地里拾雁粪碰到狗剩媳妇了,狗剩媳妇来得早,拾了一襻笼早早回去了,她肯定知道咋把雁粪当饭食做。
  春娥一进狗剩家,就听见里面哭声骂声响成一片。狗剩他爹直挺挺地躺在窑洞地面上,脖子上还缠着半截绳子,狗剩满院子追着打他媳妇,媳妇被打得杀猪一样叫唤。春娥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咋回事。问了拉架劝说的人,才知道狗剩媳妇闯祸了。这媳妇拾雁粪回来,发现她爹在厨房生火烧锅,她揭开锅,热气蒸腾,里面的东西看不见,却有一股肉香味直冲鼻子。狗剩媳妇很生气,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东西吃了,她在外面弄点儿啥填肚子的,首先想着给公公吃,可这老东西却把家人当贼防,自己藏了好吃的,趁她不在家偷偷吃!狗剩媳妇黑了脸,咣地一摔厨房门走了出去。狗剩他爹知道儿媳妇误解他了,他说他把家里的牛笼头拆了,那是牛皮做的,他想煮一煮看能不能吃。媳妇哼了一声,根本就不相信。狗剩他爹急了,说谁偷吃天打五雷轰,媳妇回了一句,现在谁还怕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是享福呢,死了就不受饿罪了。狗剩他爹是个耿直的人,没想到老了老了被儿媳妇当贼看,一气之下就上吊了。
  春娥悄悄溜了出来,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她爹。周克文听了,愣了好长一阵,啥话也不说。春娥小心翼翼地说,爹,咱家的粮食还多着呢,你看咱给他们……周克文打断她的话,说凭啥呢,给他们?春娥说,我不是说给他们,是借给他们,卖给他们。周克文说,这不是借和卖的事。我早就跟他们说了,农民么,天生就是种粮食的,他们不听,得让他们受受天罚!
  春娥还想说啥,周克文问,你打听到了没有,雁粪咋吃?春娥伸了伸舌头,赶紧往外走。周克文在后面说,我就是要让你们也受受这饿罪,你们就知道光景咋过了!
  春娥去了毛娃家,毛娃今天也去拾雁粪了。她进去时毛娃媳妇正在做饭,她说明来意,毛娃媳妇问,你们家粮食多得是,还要吃这玩意儿?春娥说,碰上了荒年嘛,粗细搭配着吃。毛娃在一旁说,还是秀才叔会过光景呀,我告诉你,这雁粪不能单独吃,太腥气了,我们是这么做的,把雁粪添上水,再加上白土,熬成糊汤,味道喷喷香。
  白土春娥知道,就是观音土,这东西老崖下面就能挖到,颜色又白又细,人们常拿它和泥抹墙面,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吃。能吃,毛娃说,你看,我窑门口放的就是,刚挖的。
  春娥噢了一声,说那我也挖去,挖了给他们撒糊汤。
  春娥走了,毛娃媳妇对毛娃说,咱啥时候喝过加白土的雁粪糊汤?你不是日弄人嘛。她知道这白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吃的,已经有人吃过了,吃进去不出来。
  毛娃说,我看见他们就来气,家里藏那么多粮食不吃,还这么抠,明摆着是要趁饥荒卖大价钱,我让他们受受罪!
  周克文一家人果然被塞住了。周克文在茅房里蹲了几袋烟的工夫,腿都圪蹴酸了,憋出满头青筋一脸汗水,也不出来,没奈何只好提上裤子叫来老婆,让周梁氏在茅房里拿手给他抠出来。周梁氏刚笑完老汉,没想到自己也不出来了,只好让老汉把自己的动作也重复一遍。轮到春娥就难了,她一个小媳妇,咋有脸让别人抠那个地方,只能窝着身子自己来,差点儿没把身子折断了。
  这一家人把茅房占着,可憋坏了长工。他们吃的是白米细面,不知道主人一家是干啥呢,老猫在里面不出来,难道那里的气味好闻吗?
  第二天一早,绛帐镇商会秦会长派人来请周克文吃饭。周克文觉得奇怪,他在绛帐镇又没有商号,商会会长找他干吗?他一到镇上吓了一跳,多日没有来这里,这个关中名镇眼下差不多变成阎罗殿了。街道两旁隔三岔五地就有死人躺在地上,不小心会把人绊一个跟头。这些尸体各种年龄的都有,老人、妇女和娃娃最多。在城门洞里周克文看见有一对倒毙的母子,可怜的娃娃死了还噙着妈的奶头。最可怕的是那些露天的锅台子,这里白天是食品摊架锅的地方,晚上把家伙撤了以后里面还有余温,那些叫花子就挤在炉膛里过夜。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的,这些又冷又饿的叫花子很多人挨不过去,没等第二天天亮就死了。他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插在灶膛里,就像香炉里插满了香头。周克文从这些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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