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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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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克文说,古时候遇到灾害,凡是圣君明主都会反省自身。史书记载,商朝的开国皇帝成汤在位时七年大旱。他一个人到桑林祈祷说:“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康熙皇帝当政期间偶遇旱灾,史书记载他在宫中设坛祈祷,长跪三昼夜,只吃粗米淡饭,连盐都不放,到第四日天降大雨。成汤、康熙都是圣君明主,他们下罪己诏,自罚自身,不是他们真的有罪,是他们爱民心切,代民受过。
  周克文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目的是给自己铺垫脚石,把自己比作圣君明主。圣君明主是没有罪的,他们的悔罪是代民受过,这不仅不是罪,反而是功。有了这个台阶,周克文开始反省自己。他说作为族长,村里有忤逆不孝的人,他没有教育好他们,村里有懒汉,他没有督促他们,村里睁眼瞎太多,他没有给他们扫盲,村里人爱种大烟,他没有把利害给他们讲清楚……作为家长,他没有管好自己家里人,兄弟开烟馆,侄子吸大烟,侄女常年不回娘家,儿子犯了族规……
  周家寨人听了周克文的悔罪供述,一时品不出个滋味来。你说他是检讨自己的短处吧,可他分明又是在指责别人。你说他把责任都推卸给别人吧,可他分明也提到了他儿子。
  周拴成又挨了一闷棍。他本来打算出他哥的洋相,没想到让他哥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顿。他真服了这家伙,骂人不带脏字,给自己评功摆好不显山露水,周家寨没有哪个人能把事情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就连在神面前他都敢这么干!
  第三天是舞龙。前两天的祭祀,龙王爷已经在供桌上饱享牺牲了,酒足饭饱之后他老人家该干活了,舞龙是要让龙飞起来,上天取水。龙是拿麦秆连夜扎起来的,大红枣镶嵌的眼睛,玉米缨子粘贴的胡子。龙长约三丈,栩栩如生。舞龙时要不断放铳,火光耀眼,声音震耳,这是电闪雷鸣。还点燃柏树叶子,捂出浓烟,形成乌云滚滚的效果。龙穿行在雷电云朵中,上下翻动,左右交缠,威风凛凛,气势骇人。只有这样才能镇住旱魃,驱使雷公云母风伯雨师,降下甘霖。
  舞龙是力气活,特别是掌龙头的人更是费劲儿。龙头起伏大,花样多,舞它的人不光自己要做好动作,还要带领龙身协调前进,是舞龙的灵魂。以往舞龙,掌龙头的当然是周克文。可今天他上去舞了一阵,明显感觉吃力了。毕竟年纪不饶人,都快六十了,胳膊酸困,脚步也凌乱,整个龙有点儿蔫不拉唧的,提不起精神。周家寨人有些着急了,这样的龙咋能取来雨水?旁边的人商量着要替换周克文,让周拴成上场,毕竟周拴成比他哥年轻。周家兄弟都是村里拔尖的舞龙高手,得了他爹真传的。周牛娃在世时参加过西府舞龙赛,夺得本县第一名,县老爷都给他披过红。
  周拴成当然高兴,可周克文不愿意。现在是啥关口?祈雨啊!要是以往过节助兴耍龙,那是图热闹,他让就让了,可今天不行。祈雨是神圣的事,他是族长又是主事人,龙头当然只能是他执掌,这不光关乎他在周家寨的地位,更体现了对龙王爷的尊重,为了这些他累死也心甘情愿。他现在这种拼尽全力的样子正好适合给老天爷来看,他累死了该感动龙王爷了吧?再说了,把龙头让给周拴成他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他的技术,是不放心他的人品,当龙头的人咋能是开烟馆的?这不是亵渎神灵嘛!
  可周拴成不这么想,他觉得今天机会来了,他要露一手。这不光是露脸,更是正名,你周克文一再糟蹋我,可我最后还是当了龙头,盖了你。龙头不是啥人都能当的,也不是谁想当就可以当的,那要技艺超群还要德高望重!今日天赐良机,不是我周拴成要替代你,是村里人这么提议的。
  周拴成急切希望上场,可周克文就是咬牙不换。别人也没有办法,他是主事人嘛,他说了算。周拴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瞅空溜回家,找出几颗巴豆,泡了一瓦罐水提到舞龙现场。周宝根身子弱,周拴成家里几乎是中药铺,啥草药都找得到。周拴成贴在舞动的龙头旁边,亲切地叫了一声哥,说喝口水吧,看把你累的。周克文满头大汗,正喉咙干得冒烟,顾不上思量,就张大嘴巴,让周拴成给他灌水。周克文喝得痛快淋漓,精神一下就长了许多。周拴成拿袖子给他哥去擦脸上的汗水,另一只手提着的水罐不小心碰到了龙架子,掉在地上当啷一声摔碎了,多半罐的水全洒了,别人想喝也喝不成。周拴成又送水又擦汗的,周克文心里一阵感激,他双手腾不开,只能用眼睛向兄弟表示谢意。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尽管他这两天没少敲打他,他好像都不介意。
  可是周克文没有想到他中招了。半个时辰后周克文肚子开始擂鼓,五脏六腑都往下坠落,他咋往上提都提不住,随时都可能喷出体外。周克文赶紧叫喊换人,他不是不想以身殉职,而是怕秽物冲撞了神灵。
  这一下去周克文就没有再上场。他一泡稀屎接一泡稀屎地拉肚子,最后拉得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周拴成在场上耀武扬威。他感叹自己老了,也痛恨自己身板不争气,咋能在这关口出麻达。周克文没有想到会是他兄弟使坏,祈雨这事太大了,没人敢拿它开玩笑。周克文只当是自己累坏了,心里一个劲儿地自责。他担心没有他这个主事人亲力亲为,老天爷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天意难测啊。周克文心急如焚,他不知道祈雨的结果会咋样。
  结果让人失望啊!老天爷不眷顾周家寨。那天舞龙舞到天黑,满天星斗眨着眼睛嘲笑筋疲力尽的舞龙人。
  周家寨一片恐慌。老天爷不管咱们了,要灭绝咱们了!咋办呀?
  有人提出晒龙王。这办法是恶祈,是勒逼龙王,把龙王爷神位放在太阳下曝晒,还拿鞭子抽打,直到他老人家受不了了,施云降雨为止。周克文说不可,咱不能干这冒失的事,这是跟老天爷绝交呢。咱们是农民,靠天吃饭,啥时候也不能得罪老天爷。再说了,这龙王爷是借人家刘家沟的,你晒人家龙王,打人家龙王,人家能答应?弄不好两个村子要打捶,出人命都可能!
  那你也不能看着饿死人嘛,村里人说,你是族长!
  周克文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可他不是老天爷,也管不了老天爷。他着急,急得两眼赤红,口舌生疮,也想不出办法来。
  这时老八给周克文出了一个主意,给龙王爷献童男童女,说这法子丁戊奇荒时咱村就用过,他爹告诉他的,很灵验。丁戊奇荒是光绪初年的事。那时周克文还小,不记事,只听老人说饿死过不少人,至于后来下雨是不是求来的,他不知道。可村里有人知道,现年七十多岁的老疙瘩是经过那场事的,他说,灵得很,早晨把童男童女献上去,傍晚就下雨了。老疙瘩是那场灾难的唯一见证人,他的话让周家寨人看到了活命的希望。
  献童男童女!周家寨人异口同声。
  周克文也觉得这法子可行,它求中有逼,软中带硬,应该能祈得雨来。
  问题是童男童女从哪里来?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拿出来献祭?
  村里人都是嘴上功夫。别看他们群情激昂的,可一到贡献童男童女时,却没有一个人吭声。谁都想让别人拿出儿女,自己坐享其成,别人的孩子不值钱,自己的娃娃是宝贝。事情到这里就僵住了。
  周克文说,我孙子当童男!他率先出头。
  这话传到春娥耳里,她当下就晕过去了,周梁氏扑过来就要跟老汉拼命。周克文自知理亏,不敢恋战,拔腿逃出家门。老婆在后面穷追不舍,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真狠心呀!周克文吆喝老婆说,你这个麻糜不分的人,啥是大事啥是小事你弄不清?咱舍出一个娃娃救一村人的命,这是舍生取义的事,会上史书的!周梁氏说,你不怕你儿子回来一枪毙了你?周克文说,他敢?我是他老子!
  周梁氏一见老汉油盐不进,一扑沓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知道这老汉是犟驴,他定了的事扭不回来。
  周梁氏一哭一闹,全村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对周克文的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德堂的孙子那是宝贝疙瘩啊,周克文把他爱到了心坎里。村里人看到,只要有闲时间,周克文跟孙子总是形影不离。快两岁的娃娃已经能走路了,可周克文从来不让他脚沾地,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架在脖子上。要是娃娃尿在他身上,他就高兴得大喊大叫,童子尿,长寿药,只能喝,不能倒,立即把孙子的小牛牛咂几口,香得吧唧吧唧地抿嘴唇。只要孙子在身边,周克文的脸啥时都是菊花样,这时村里人找他办事,哪怕再难他也乐呵呵地应承。这孙子也太惹人爱了,白生生,胖嘟嘟,活像从观音送子年画上跑下来的,嘴巴也甜,周克文让他叫谁,他就奶声奶气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个不停。就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全家人的命根子,周克文说献就献出来了,这样的好人哪里有?这样的族长哪里找?
  人常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英雄,周家寨人这关口上才真正见识了周克文。他们把周克文当佛敬,见了他差不多都想跪下来。周克文前不久被儿子连累得灰头土脸,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现在他翻过身了,威望像天上的太阳,红得耀眼。
  童男有了,童女也应该有,周家寨女娃娃多得是。这些女娃娃的家长们一面惭愧着,一面推诿着。他们相互指责,相互揭发,都觉得童女应该落在别人家。这样的混战无休无止,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要划定一个框框,框住谁家算谁家!有女娃娃的家庭都同意这么做,说这样公平合理。
  周克文料定事情会这样。他说,这框框只能天定,我定不了,咱们去娘娘庙里问道人吧,他是通神的人。
  周克文叫上老八等几个人,来到娘娘庙,找到孙道人。孙道人常年住在娘娘庙,既驱魔除鬼,也治病救人,还打卦占卜,算是一个通人。周克文说明来意,孙道人沉吟了一下说,这童男童女的年龄应该一样大吧?周克文点头说,那当然,这才好配对嘛。不过,周克文问孙道人,这童男童女年龄多大才合适?孙道人伸出指头掐算着,半天没有结果。周克文说,道长你看,这童男童女是献给龙王的,叫他们龙子龙女更合适。孙道人一拍手说,属龙的,龙年生的都是龙子龙女,他们是龙王的子孙,叫他们去要水,龙王爷肯定给面子!
  属龙的,周克文对一起来的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大家都点点头。
  今年恰是龙年,属龙的娃娃周家寨有,不是半岁就是十二岁,这当然不包括周克文的孙子,周克文的孙子是属虎的。周梁氏听了谢天谢地,春娥也活过来了。周克文说,谁让你们担心的,我做啥事情冒失过?
  明德堂高兴了,可另外的人家却哭声震天。这次属龙的是天选的,谁也没办法。选中的谁也不能怨,只能怨娃娃生在龙年。属龙本来是最荣耀的,龙子龙孙嘛,将来最可能大富大贵,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最倒霉的。他们向全村人哭诉,可村里人不干,他们说,没选上你家娃娃时你不是也叫唤着要献童男童女么,现在轮到你了就耍赖,那不行!
  这两家人就哭到明德堂来了。周克文说,你们哭啥呢?童男童女一献上去,龙王爷就下雨了,娃娃啥事都没有。可哭的人依然哭,他们不信。周克文自己也心虚,他咋能保证龙王就那么心软?要是那样,他孙子献出去时周梁氏就不会急。可现在他只能这么说,这是给这两家人宽心,也是给自己宽心。
  周梁氏和春娥看着哭成泪人似的这些人,也心酸得很,她们能体会这些人的心情,前几天自己也这么死去活来过。周梁氏劝老汉想想办法,春娥也说,爹,人心都是肉长的。周克文长叹一口气说,这样吧,你们出点儿钱愿意吧?
  这两家人一听这话像得了大赦令,立即止了哭声说,愿意。
  周克文问,多出一点儿愿意不?
  他们异口同声,愿意!
  周克文让他们回家筹钱,他去找童男童女。
  周克文来到绛帐镇,这里聚集着大批难民。他们从北山南下,到相对富庶的关中平原来逃荒。周克文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一路上到处都是讨饭的,卖苦力的,卖衣物首饰的,当然也有卖儿卖女的。
  卖儿卖女的集中在骡马市场旁边,那边卖牲口,这边卖人口。周克文来到人口市场,一个一个看那些头插麦秆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娃娃,有父母卖子女的,有丈夫卖妻子的,也有自卖自身的。周克文不看大人,只看娃娃,不问价钱,只问属相。他手气不错,总算挑到一对属龙的男娃女娃,都十二岁。他问价钱,对方说十个银圆,周克文一阵心酸,这价钱也就值三斗麦子。他没有吭声,分别给他们二十个银圆,那两个家长愣住了。他们本来还等买主还价呢,没想到对方出了双倍的价钱。他们以为碰上活菩萨了,扑通就给周克文跪下了。周克文羞愧难当,拉了娃娃就往外走。别的卖家看见这位买主如此慷慨,都争着把娃娃往周克文怀里塞,周克文一面抵挡,一面领着娃娃往周家寨跑。
  献祭在买回娃娃后的第二天举行,这是周家寨人的最后一搏。献祭现场先供奉好龙王爷神位,在香案前竖立起像秋千架一样的横杆,横杆下面支起一口大油锅,锅里的菜油被猛火烧得翻滚。吉时一到,一声铳响,周家寨人在周克文的率领下跪倒在横杆前,焚香化表,磕头作揖。司仪一声吆喝,献祭!只见两个大汉抱着两个全身赤裸的娃娃来到油锅前,把他们架起来,用绳子吊在横杆上。两个娃娃现在才知道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一齐放声大哭。绑人的大汉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个娃娃的嘴堵起来?周克文说,不要,叫他们哭,哭得越伤心老天爷才知道咱越可怜!这时孙道士走上前来,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比比画画,然后在吊娃娃的麻绳上拴上一截一拃长的火绳。一切准备停当,司仪宣布,宣颂祭文!
  主祭人当然是周克文,他在童男童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读完祭文。前面无非是陈述旱情,可后面的却不同于上次的祭文。吾辈诚心可鉴,特贡献童男童女一对,望苍天体恤民苦,怜悯性命,立时三刻,普降甘霖!
  这分明是以敬为逼,拿人质要挟龙王了。
  祭文读罢,司仪高声宣布:哭祭!
  孙道士点燃了火绳,周家寨人放声哭吟:龙王爷哟下大雨啊——老天爷哟降甘霖啊——可怜可怜啊咱受苦人哟——
  周家寨人雄浑的哭声和童男童女尖厉的号叫组成悲怆的大合唱,神鬼有灵,理当动容。
  火绳在咝咝燃烧,像毒蛇吐着芯子,火点离麻绳越来越近。童男童女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他们悬吊的身子也不再扭动了。油锅里的滚油不时迸出锅沿,溅在地上滋起一股白烟。
  周家寨人今天才看到了周克文的另一面:心硬如铁。别看他平时弥勒佛似的,狠起来也够狠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娃娃下油锅啊。其实他们不了解周克文,他现在心里比谁都紧张,比谁都痛楚。他不忍心拿周家寨的娃娃去献祭,才迫不得已去买人。他没有想让这两个外乡娃娃下油锅,他抱着十二分的侥幸来做事,宁愿相信童男童女祈雨一定会成功。丁戊奇荒都灵验的,这次没有道理不灵验。只要老天爷可怜周家寨人,火绳烧断麻绳前一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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