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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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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去朝圣一样。
  窗纱外依旧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还有来来回回的侍从们在有条不紊准备摆设的脚步声。
  绿芜墙绕青苔院,一瀑青藤闪耀着带有旺盛生命力的鲜绿色,在庭院内散发着袅袅的清香气。像是给过去的苦难画上了休止符。
  一双修长干净,却泛黄枯瘦的手轻轻的覆上了堇枫的头发。
  “盘好了呢。”念奴说道,将镜子摆在堇枫面前。
  镜子里的脸依旧伤痕错乱,沟壑纵横。不经意间似乎让人有一种以为那是镜子的裂痕的错觉。
  堇枫犹疑着,低下了头,四处寻找那张跟着他漂泊经年的芙蓉面具。
  “我知道,你终身都不愿意回到长安的,但是我们毕竟还缺少一些盘缠,之前的银子都用来安顿难民和坊人,分文不剩了。所以……我们只演出一场,演奏完我们就回去。”念奴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堇枫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手缓慢摩挲着微微泛黄的芙蓉面具。
  由于嗓子被木炭烧坏,又缺乏修养和保护,堇枫在重生之后,声音却没有跟着重生。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一直跟着你,我懂,我不想求什么名分,只是,能照顾你便好。我终身不嫁。你就当我是侍女,小童就可。”念奴的眼睛幽幽的泛着微光,静默安然,却透露出一种守护神般的坚定。
  堇枫的手忽然很木的停滞了,缓慢地睁开眼睑,细长的睫毛在空气中梳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凝视着眼前柔弱沉寂的女子。
  是她,在战乱时爆发出女子本缺少的勇气和坚强,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堇枫。
  是她,陪伴着丑陋的堇枫漂泊经年,就像是堇枫的面具,竭尽所能的替堇枫做可以做的一切事情。
  是她,在堇枫身边日夜相伴,小心翼翼,呵护堇枫就像是呵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却从来不要求着什么。
  堇枫恍若隔世般的想起开元年间,他和花杞在一起吹笛抚筝,欢乐逍遥,而身边总是有一个娇羞的小姑娘,静静的沏茶,或者静默的微笑,凝视着堇枫。
  堇枫还想起沉壁坊人一起排练,为了玄宗的生日上演大气恢弘的《秦王破阵乐》,舞罢气势恢宏,场面无法静下,念奴华丽震撼的登场,高歌《千秋乐》,歌声激越清亮,瞬时全场安静,众人如痴如醉。
  「每执行当席,声出朝霞之上,25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这是当年玄宗给念奴极高极美的评价。
  而那样绝美多才的女子,就这样被堇枫忽视着,可还是不离不弃,守在残破,光华不再的堇枫身边,安如素色。
  堇枫已经看见了念奴眼角细密的皱纹,闪烁着微弱的光。
  堇枫忽然心里很疼痛。
  走神之间,念奴撩起帘幕,又走了出来,她已经换好了演出的衣服。
  念奴轻轻地提起了腰下的裙摆,像彩蝶一样展开。
  “好看吗?”念奴这样问着堇枫。
  堇枫微笑着点了点头。
  念奴愣住了。
  那是堇枫这些年来,第一次笑。
  温暖的笑容,像是一朵淡雅轻柔的浅青色牡丹。
  可是,念奴忽然低头叹了口气:“已经很久没有穿这样丝绸的衣服了。”
  一支镶着翠玉珍珠的流金步摇插在念奴的发髻上,衬着崭新的礼服,泛着闪亮华丽的光泽。随着念奴的颌首轻轻摇晃。
  念奴平时很少戴这支步摇的。堇枫这样想着。
  堇枫忽然想起来,在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年幼的念奴第一次跟着堇枫一起去逛长安城繁华的夜市,胆小的念奴紧紧地抓着堇枫的手,生怕走丢了。
  为了奖励念奴新学会的一支舞蹈,堇枫特地买了这支在夜市上最贵重的步摇,亲自给念奴戴在发髻上,小小的少女瞬间惊讶了,旋即,展开了最甜美的笑容。
  只是那一个笑容,把少女拘谨的面容一下子就照亮了。
  战乱频仍的年代,即使是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风餐露宿的流浪,念奴仍然把它保存得好好的。
  “你还没换装,快一些吧。”念奴说道。
  堇枫忽然起身,轻轻握住了念奴的手。
  “怎么了?”念奴用眼神给出了这样的询问。
  堇枫掰开了念奴的手,用手指在念奴的掌心里,细细的勾画着。
  「我,娶,你。」
  念奴先是微微的迟钝,待到明白时,不禁惊讶的连话都不会说。
  等待许久,念奴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堇枫的眼睛。急切的目光描摹着堇枫脸庞的轮廓,苍老的头发,深邃的眼睛,眼角的细纹,脸颊的伤疤,微微翘起的唇角。
  堇枫的眼瞳宛如一泓幽静的湖,没有了清亮的活力,也没有年少轻狂的不羁,只是很安静的沉寂着,眼瞳中流转的光像是缓慢沉入湖底的金色枯叶,闪烁着安宁的神采。
  眼泪不由自主的倾泻而出,像是一道华美沉溺的盛宴,顺着不同的轨迹,滑过脸庞。
  人忽然就这样开始缓缓的变老。

  『拾伍』

  台前,歌舞伶人们优雅的舞蹈着,彩袖翩跹,流光飞舞。
  幕后,木风,青镯二位,一人抚筝,一人怀抱琵琶,飞花碎玉般,音色和谐的主导着演出。
  他们是这场舞蹈真正的灵魂。
  一曲完结,舞女们纷纷退下。
  而堇枫和念奴依旧在默默的弹奏着。十几年前,至少,是八年前,堇枫身边的人,是花杞,是吹笛的花杞。可是现在,身边抚弄琵琶的念奴,就将会是堇枫的新娘了。
  世事多变。
  伶人们都退下了,庭内的贵人们也开始了对话,堇枫于是试图将琴声渐渐放缓,变轻,让人听起来悦耳又不感到烦闷。
  “老朽一直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次皇上请老朽出山,老朽真是惭愧的很啊。”
  “先生不要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出谋划策,朕怎能支撑到现在。还有,既然已经决定再度重返朝堂,就不要自称‘老朽’了。”
  “微臣明白。”
  “可叹我大唐江山竟然经历了这样残酷的荼毒,若要恢复,怕是还需经历很久啊。”皇上饮完一杯酒,神情颓唐的放下酒杯,杯子触碰几案的闷响声仿佛像磕在了君臣二人的心坎儿上。
  “皇上切莫担心,任重道远,不可松懈才是最重要的。遥想当年,马嵬坡兵变,玄宗皇帝将重整河山的使命托付给先帝,先帝不也是感到困难重重,但最后还是经过努力,收复了大量失地吗”李泌这样安慰着皇上。
  “是啊。”皇上的龙颜稍稍放松了些,带了一丝浅笑:“朕还记得,当年朕还只是个广平王,和兄长建宁王一起,劝谏先帝即位于灵武啊。”
  “建宁王真是了不得,记得当年杨氏一族独掌大权,玄宗皇帝被杨氏姊妹还有沉壁坊的伶人们迷惑,王爷却有胆有识,斩杀沉壁坊主不说,并且将祸端嫁祸于杨贵妃,令二者自相残杀,解决了一块扎根在皇宫内的绊脚石。马嵬坡之变也跟随先帝图谋筹划。”
  皇上的脸色却显得阴郁:“只可惜兄长被奸人所害。”
  “先帝虽然因为宦官和张后混淆了视听,赐死王爷,但事后还是后悔的。现在天下大定,建宁王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吧。”李泌见皇上心情不好,赶忙补充道。
  君臣二人只顾着彼此间的畅叙,却没发现,琴声,早已经消失了……

  『拾陆』

  天大的讽刺。
  堇枫听不懂庭内的君臣说的乱七八糟的,也根本不认识什么建宁王。他只了解,自己当年完全认错了那支箭的主人。
  芙蓉面具下面盖住的那张脸,看不见任何变化。
  处心积虑的,想要铲除祸乱宫廷的杨氏姊妹,却不曾想,自己也被局外人当做了其中的一员了。
  记忆中的碎片在那一瞬间合在了一起,组成了一面伤痕累累,裂痕交错的镜面。
  堇枫当然记得,花杞不止一次的告诫:皇上真的爱着杨妃。杨妃也真的把皇上当做丈夫。
  每一次,堇枫都是对所谓纯真的花杞嗤之以鼻吧。
  那么这么些年堇枫究竟是做了什么。
  胸前的玉龙头忽然硌得堇枫喘不过气。
  「你……是唯一,懂我的。」
  不,堇枫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花杞,从来没有了解过。
  花杞早已经悠悠然的看透一切,不像堇枫这般
  ——爱恨贪恋皆痴狂。
  堇枫直到刚才,才真正明白花杞的嘱托
  ——沉壁坊,去留随意。
  堇枫真的感觉到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一厢情愿。如若当年不到蜀中,决然地离去……
  没有如若。
  人生是不存在假设的。
  原来在强烈的欲望和追求背后,掩藏着,支撑着的动力,全都是不存在的虚无。
  人生如梦,落下的不过是,岁月荒唐。
  堇枫想哭,却疑心,自己的眼泪,早已在多年前花杞离去的时候,流尽了。
  若是强迫自己,拉扯着伤疤笑,无奈也不能出声了。
  念奴像是遭到了重击,看着跌跌撞撞企图离开的堇枫,也跟在其后。
  庭院外是井然有序准备离开李府的歌舞班子。
  “堇枫,你要去哪里?”念奴的声音颤抖着。
  似乎是没有听见,堇枫头也不回的跟着歌舞班子。
  “等等我,堇枫,等等。”念奴惊恐的看着堇枫跨出了李府的门槛,自己却被随后而来如潮水般的人们挤来挤去,就是过不了重重人群,两边还有皇家的侍卫把守,堇枫的距离和念奴越拉越远。
  只能抽泣,念奴不由自主的抽泣,但还是使出竭尽所能的力气,一如当年将垂死的堇枫连拉带拽拖出驿站的孤勇,使劲的挤出人群,跑出了李府。
  堇枫走得越来越远,念奴只知道跑,不停地跑,边跑边哭,泪水像是透明的彩蝶,飞舞在空气中,渐渐遗失。
  遗失的,又岂止是眼泪?
  今天确乎是个好日子,一支迎亲的队伍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穿过街道,不管是抬轿的后生,演奏的乐队,大家都穿上了艳丽喜庆的红色服装,就连年长的喜娘一经打扮,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的很。
  念奴被迎亲队伍挡住,一袭高贵的丝绸长裙,拖在满是灰尘的大路上,沾满尘埃,像是蝴蝶将死时的华丽羽翅。
  “堇枫!堇枫!你回来呵……”念奴大哭。
  喜庆的乐曲将念奴的哭泣吞没。



『尾声』

  溪水潺潺,两岸的野花倾吐着莫名的芳香,静时如华美织锦,动时如山水齐舞。
  
  一阵吵闹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景色。
  
  “给我!给我!这个东西是我的!”
  
  “快抢!抢!不给他!”
  
  一群少年在溪涧的河床旁边打成一团,互相撕扯。
  
  “啊——!”一个孩子被狠狠地推搡,摔倒在地,顿时,溅起了一阵水花。
  
  “啊呸——!”为首的一个孩子蔑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你算是什么东西!这个宝贝就是我们发现的,你居然也敢来抢!”
  
  “你胡说!是我抓鱼时捡到的!你们仗着人多,就知道欺负人!”被推倒的少年愤愤的说道,怒视着眼前的一群孩子。
  
  “哈哈哈,你就胡说吧,不过是孤寡老婆子抱来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跟我们抢东西。”为首的孩子狂笑,跟在后面的一群孩子也哈哈大笑,肆意鞭打着少年的伤口。
  
  少年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点燃,顺手抄起一块鹅卵石,就向对方砸过去。
  
  “啊呀——!”对方痛苦地捂住了头,少年立刻冲过去撕扯对方的衣领,上去就是一拳头。
  
  “我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少年发了狠,像是一头暴怒的小兽。
  
  少年从来没有这样子有勇气,少年只是希望,善待自己的阿婆能够和自己安静的相依为命,而不是被这里的村民,甚至他们的孩子欺负,嚼舌根!
  
  围观的孩子们都怕了,纷纷逃跑,作鸟兽散。
  
  忽然一个孩子指着上面大喊:“妈啊!快跑!”
  
  少年抬头一看,一块石头从山崖上滚落正在往下坠!
  
  那被打的孩子也顾不住了,立刻逃跑。
  
  少年跑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落在河床上的战利品。
  
  “阿婆!阿婆!我回来了!”少年欢快的跑进破旧的草屋。
  
  靠在躺椅上的老妇人,感觉孩子的声音和往日并不相同,不禁微微睁开眼睛:“怎么了?枫儿?”
  
  “阿婆,你看!”少年满怀欣喜地将手中的战利品放在老妇人手中。
  
  那是一块玉。
  
  老妇人满是皱纹,干枯如树皮的手碰到了那块玉石,不禁努力地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
  
  一枚玉龙头。
  
  老妇人不禁浑身一震。
  
  完美无缺的纹饰,凛冽霸气的色泽,一如当年。
  
  “阿婆,用这个去街市上卖,可以换来很多吃的吧!”少年睁大纯净的眼睛,期待的看着苍老的妇人。
  
  老妇人的脸颊上干净的划过两行浑浊的泪。
  
  “阿婆?怎……么啦?”少年感觉疑惑。
  
  “玉……龙头还在啊。
  
  可是,那只青镯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TAT历史真不好写啊啊啊,写完了才发现居然出现了那么多年份失误啊啊啊,还要重新改啊啊……
果然文章是一遍一遍的修改才更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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