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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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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下来,基本上全面了解了集田情况。这么多事情,乱七八糟。
“李书记,别着急。干活凭热情、激情不行,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不要着急,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镇长藤飞说。
腊月二十,正是集田大集,我刚要出去逛逛,于清心给我打电话。“李书记,西集田又来上访了。来了15个。为头的是一个叫乔功昌的,反正都是乔辉权撮弄的,给董宾利罗列了私分集体用地、大吃大喝、滥用职权等八大罪状。这些我们都不稀看了,每次来都是这样,趁着赶大集过来凑凑热闹。这些上访的都是乔辉权一天出30块钱补助找来的,不然他们来凑这热闹。”
“你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等我找乔辉权谈。”我说着,听见外面门响,一个老头门也不敲就进来了。
“大爷,你找谁?”我问。
“我找你。你是新来的李书记吧?我是西集田,我姓乔。”老头说。我一听就是乔辉权,好牛逼。
“是老乔吧!今天来有事吗?”我故作问。
“他妈逼!董宾利这混蛋,自从接替我工作,把村里搅的乌烟瘴气,村委的人都换成他家里人,村委都快姓董了。村委欠我的钱,他一直不还。李书记,你看看,这是当年村委给我开的欠款单。”乔辉权穿着一双黄球鞋,满脚泥雪,嘴里叼着“中华”烟,吸完用他的泥鞋在地板旋转180度一踩,连烟蒂加泥巴全粘在地板上了。
“老乔啊,你这事情我不清楚,咱们慢慢来。这样吧,你先找在信访办的那些村民回去,咱们俩谈。你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让他们在那里也没意思。”我边看他给我的那些欠款单边说。那些欠款单都是他乔辉权本人和会计的签字。
“你们先回去,我在党委李书记这里。”乔辉权掏出手机给上访的打电话。“老乔,你说的董宾利这些问题,我们会安排信访办去调查,他刚干了一年,还能有什么大问题,我就不信查不清楚。村里欠你的钱,过了年,我安排经管站去查账,弄清楚了会督促村里和你结算。”我说。
“还查什么账?这都是铁板一块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找王树文去。”乔辉权气哼哼地站起来,出门向隔壁办公室走去,看没人,悻悻然离去。
“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我重复着镇长藤飞说的这话,确实有道理。“乔辉权,看我怎么拖死你……”
“李书记,于家水西那个王伟又来了,咱们怎么给人家答复?”信访办主任于清心打来电话。
“你做他工作,让他先交一半,把牛和拖拉机弄回去,都找个台阶下。过了年,我担心连一半也拿不到。”我说。
转眼就是春天,到处都是满眼绿色,可突如其来的一场霜冻把桑叶、黄烟几乎冻坏,小麦正是抽穗拔节时候,全镇近1/3麦田在拔节处全部冻伤,小麦在地里长得成了麦秸。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轰轰烈烈的费改税开始了,前两天,在全镇费改税启动大会上,党委挑选了东集田、逄戈庄、后曹戈庄、前曹戈庄等几个模范村作为试点,王书记就费改税的实施方案和核定结果在大会上公布,结果直接到村到户到地亩。全镇广泛征求意见,把土地分为三等,每一等再分为甲乙丙三级,根据历年产量计算出每一等级的常产,再按照粮食的市场价格确定夏秋土地税收。自此,从公元前594年鲁宣公实行“初税亩”,在中国实行了2596年的农业税制度,经过历史几次反复,又取消了按人头的“三提五统”,转化为按土地收取的“农业税”以及各种杂费,逐步取消劳动积累工、义务工,建立以税率提高的农业税以及农业税附加为主体的农村税制,即所谓“费改税”。其实此举亦不新鲜,这与公元1581年,明朝大学士张居正把人头税、财产税以及各种杂税全部归到土地税里,统一征收所谓的“一条鞭法”如出一辙。
“王书记,我可要向你们反映个问题,你们党委让我东集田、逄戈庄、后曹戈庄、前曹戈庄等几个村先带头收农业税,我们这几个村存在这么一个问题,去年的土地承包费我都收了,像我们村就收了150多万,这同是一块地,今年又让我们收农业税,这不成了重复收取?老百姓要问起来怎么答复?”在农业税书记办公会上,吴有贵打来电话问。
“老吴,你先向老百姓做好工作,解释明白,承包费是承包费,农业税是农业税,这两码事,先收上来,上边怎么安排解决这问题,我们再向老百姓兑现。”王书记答复说。
“操他娘,这上面净向老百姓卖好人情,把老百姓的素质看的比共产党干部素质还要高。怎么解释?净是些刁民!让他们下来收收提留统筹试一试,我们收的钱不都交给上面了吗?他们只制定这些找老百姓看起来是好政策却难为我们乡镇干部的政策。提留统筹执行了这些年,害了老百姓苦了乡镇干部,我们愿意收啊,整天跟着挨骂。这提留统筹尾巴还没收完,就来了费改税,土地承包费去年就收了,就不该再向老百姓要,这样非出事不可。不信,我们看着,不等这费改税改完,又不知来什么花招。刚搞完土地承包30年不变把承包费收上来,接着就费改税,什么都在市场化,却把农民高度束缚在土地上,你说,这活怎么干?我看这费改税非引起上访不可。今年已经收了土地承包费的村,就不应该再收农业税。”藤飞发着牢骚。
“老藤,发什么牢骚?只怨我们没本事,一辈子就干个乡镇干部,我们要是去了中央,还用得着自己整天在为发工资犯愁?通知包片的开会,一定要注意费改税期间的稳定问题。李书记,这期间,那些与上访无关的案件先放一放,集中保证费改税的顺利进行。”王书记说。
一大早就睡不着,我打开从高密二手市场买的那台20多年的老日本木壳“日立”电视,固定地欣赏着CCTV…9英文节目,看完“Travel Log”,讲的是1972年被联合国宣布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宁夏西海固,“哎哟哟——尕妹妹你不要开口,走过了三十六道梁我还会回头……”的旋律中,热辣辣的烈日下,天上没有一朵云彩,阳光无遮无拦,晒在身上有一种烧灼感。极目所至,混沌一片的土黄,本是生命的本色,却让人感到生命原生的苦难。矗立在干枯河边的清真寺,门口匾额上刻着“忍心忍耐”,神态安详的伊斯兰教徒虔诚地听着阿訇咏诵《古兰经》,飘逸的白帽子如西海固焦灼的天空中一朵朵安详的云彩……然后是英语新闻,播放着安徽农民在新成立的缴税大厅里,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主动上交农业税。有几个排队的农民似乡镇干部模样侃侃而谈,在接受着地方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我照例早起,穿上活动的衣服,准备到野外沿着麦地跑上几圈,难得农村这大好的春天风光,怎能憋在屋里。
刚一开门,门缝里羽毛般飘落下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封匿名信,信封上只写着党委李书记收,落款:东集田全体村民。笔耕清晰工整、潇洒飞舞,估计是请教师写的,洋洋近万言,足足十页信纸,大意讲的是东集田村民多年来受支部书记吴有贵的蹂躏、高压统治,没有民主,只有独裁,民怨极大,民愤颇高,请求党委介入处理。并列举了滥用职权破坏党纪、违规乱纪贪污受贿、横行乡里独霸一方、奢侈腐化鱼肉百姓、不顾廉耻作风糜烂、拉帮结派专横独裁、践踏民主唯我独尊、欺上瞒下坑蒙拐骗、狂傲顶天老子第一等十条罪状。条条明细具体,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俱全。其中重要的第一条是费税重复征收,要求退还今年收取的农业税,以去年土地承包费抵顶今年的农业税。里面详述了2000年底村委已对所有土地收取了2009年土地承包费,每亩平均300元,而今年又按地亩常产来征取农业税,属于重复收取,严重违反了国家农业政策。信中还淋漓尽致地描述吴有贵和村妇女主任王文英勾搭成奸,不顾民风,多次发生性关系,在村民中造成极坏印象。
2000年5月1日,正是小麦拔节灌浆扬花的时候,村里正忙着从潍河抽水浇地,吴有贵把村两委班子安排到田地里协调浇地后,让村委主任王信德找王文英男人訾兰翠去村西机房看机器,那么好的差使,一天管吃还有两个义务工补助,訾兰翠滋马洋腔(高兴)地提着高密‘商羊神’去了。吴有贵一看机会来了,赶紧溜到王文英家里,两人颠鸾倒凤,被子四翻,差点没把炕弄下去。正当吴有贵低头啃草的时候,訾兰翠口渴来家提水,刚从厨房里提了一壶开水往外走时,觉着不对头,推开房门一看,确实赤裸裸的两条。‘我操恩娘,吴有贵!’訾兰翠把一壶滚烫的水就倒在了两人身上,把吴有贵下边的家伙都烫没了皮,这有集田卫生院住院病例为证。还有一次,吴有贵和王文英竟然在村委交媾,当时王文英趴在桌子上,露着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吴有贵裤子搭拉到地,起劲地来回穿插着,村民王厚喜去交提留款,进去后,两人都没发觉。过后,吴有贵为掩口舌,免去王厚喜一年提留……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描述的也太形象了吧。吴有贵我见过,确实就是觉着狂傲,一是自己干了多年支部书记,历届党委书记都得高看他一眼,二关键是他小舅子给县组织部部长开车,大家都想借此巴结他,使得他整天晕乎乎的如屎壳郎拴在牛尾巴梢上——只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卓满图也约我去他家吃过饭,正是他生日,连请三天,每人都拿着二三百元红包不等,我也没例外,是卓满图替我拿的。“李书记,你就别管了,只管喝酒。这都成惯例了,党委领导都要来的。”卓满图说。“这个吃法,他得花多少钱?”我看着满桌子在农村难见的鱼肉海鲜。“他们不会自己掏钱的,最后找个名义就从村委开支了。”卓满图说。我无语。我突然想起刚到松堡时,副书记王地锡乔迁新居,正好郑书记和“高韩”老板去俄罗斯考察了,他一看机会来了,让营秋富下通知给各村支部书记和部门主任到他家喝酒,周末两天摆了20桌。“李书记,你什么时候搬新房子,我们也去给你烧炕。你知道吗?两天,他收了这个数。”王琢理喷着酒气遇见我,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万!李书记!他娘的,我这个临时工,一个月工资又没有了。”
我把信塞进抽屉里,开门晨跑。初夏的晨风带着点清冷,丝丝细雨蕴含泥土的浑浊,干枯的小麦远远没有路边的麦蒿更有生气。
“李书记,这么早就起来锻炼啊!”在党委后面东集田麦地头上碰见了一个村民和我打招呼。五短身材,胳膊黝粗,一脸横肉,面非善像,他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并不认识他。
“早上闲着也没事,你哪个村的?怎么这么早就干活?”我问。
“我姓吴,和吴有贵是一家子,东集田贩粮食的。我听过你的讲话。麦子冻坏了,趁着早上赶紧种棒槌,吃完早饭去高密。”那村民说。
我没多问,继续往前跑,感觉是没目标的跑。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跑步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反正每天早上不跑就难受。就像人家刘壮说的:“哥哥,你一个人是白活了,你看我和小孙,晚上干了还不过瘾,早上起来再拦拦头'1',习惯了。”我只是习惯跑步,没目标的跑,就像电影《阿甘正传》,阿甘最后一直跑,没目标的跑。特别是下小雨的时候,那感觉太舒服了。
跑步回来,照例是冲完澡,早饭后在我花园里正看着盛开的樱花,李明远远跑过来。
“李书记,东集田去高密信访局上访了。一个面包车,去了10多个,王书记打来电话让你去领人,先把他们领回来再说。”
“他妈的!”我突然想起了早上遇到的那村民。
高密信访局,几个科室都在接待着不同的上访对象。连信访局局长管得礼都亲自出面了。
“管局长,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松堡堤东的地都让郑务聚卖光了,他以招商引资的名义,以一亩地2000元把我们村500亩地卖给了青岛的一个客户搞娱乐城,那客户用半头砖四周一圈,里面盖了半拉子工程,就一扔一年没管,听说那老板参与贩毒被抓了,这地还是他用毒资买的,我们想收回这地,找党委要,党委一直不给答复,当初卖地的钱,我们也没得到,党委留了一部分,余下的拨给村委,村委又说是抵顶欠款了。你们说,没有了地,我们老百姓怎么活?你们不给答复,我们要继续上访,到省里到中央。”100多人把管局长围在院子里,20多个60岁以上的老头在最内层。马路边,摆了20多辆三轮、拖拉机,交警在不断地维护着秩序。
“大家不要着急,市委市府会给大家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的。你看你这位老大爷,快80了就别出来了,你写个信反映一下,我们到你炕头上不就行了!”管局长不愧是企业厂长出身,什么风浪没经过,当年厂里开不出工资,职工把他围了三天,他三天没吃都没着急。
“李书记来了,你去信访二科找张科长交接一下,把东集田上访的领回去,在镇上解决。东集田的事难解决啊!你注意方式,别酿成大祸。老大爷,你找几个人,咱们到办公室喝水商量,其余的先在外面等着,这样吵吵嚷嚷的也不是解决的办法。李书记,你进去吧,改天到你集田去吃峡山水库鲤鱼,老秦做的鲤鱼好吃。”
走进信访二科,几个蹲着的老百姓赶紧起身和我打招呼,我知道肯定是东集田的了。一个50岁左右的坐在张科长对面,疤瘌脸,紧巴巴的横肉,嘴巴尖着,两个门牙外露,像是随时要和人拼命,穿着个黑不拉几的白色衬衫,没系扣子,露着黑黑的毛毛的胸膛。天不太热,手里却拿着一个宽大的布帽子不断地扇呼着,再一看头才明白,是个疤癞头,明一块黑一块,像一只长满蛆的烂毛狗,散发着狐臭味。
“来来,老王,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你们集田的李书记,具体负责上访。你有什么事情要反映,好好仔细地说,李书记会代表党委给你们圆满答复的。李书记,这是东集田老王,这次来的上访代表,名字叫王来。李书记,这是他们的上访信,请你回去对着每一条,逐条落实,不管有无,不管真假,都给村民一个合理正确的答复。”我接过信来,扫了一眼,几乎和早上那封一样。我又扫了一眼王来,向他点了点头,他用个老鹰眼贼贼地看了我一眼,他妈的,一看就是个邪骨头。
“老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你也不到党委去,先跑到高密来,你看,你即使到高密,到省里,最后还是在我们集田解决。这大春天的这么忙,你带着乡亲们跑到这高密城来,何苦呢!”我说。
“李书记,你不知,我们东集田的事情已积聚多年了。我们今天反映的问题,字字据实。我们东集田的日子已经没法过了,现在可以说是暗无天日……”
“老王,你这就说话不妥了,有问题解决问题,都是村里内部矛盾。共产党领导下,还能反了一个支部书记,怎么会暗无天日?你们为什么不先到党委?塞给我那么一封匿名信,就跑到县信访局来,这样你们就能解决问题?”我打断王来,对这些人不能太客气了。
“别的不说,我们村老百姓已经交了土地承包费,吴有贵还要我们交农业税,这变相重复收费,还让我们活不活?”人群中一个上访的青年说。
“李书记,我们知道反映到你们党委也不会给解决,你们还不是向着吴有贵。”早上在地头遇见的那个村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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