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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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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高老头家里出来,心里压抑恶心的像吃了几只绿豆蝇,活吞了癞蛤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没想到麻风竟然那样可怕!顿时感到天地像口黑洞洞的棺材,黑黝黝地笼罩在头上,走到哪里永远都是阴影。父亲知道,四叔的病从此就像粘胶一样贴在一家人身上,纵然撕裂皮肤也揭不下来了;像雕刻打磨的烙印,怎么磨蚀也拓不了本来的底色。

其实,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愚昧。愚昧、麻木、无知一旦控制了人的灵魂,他的一切行为就会变得无赖、丑陋、可耻、流氓、野蛮,甚至带着匪性的无耻。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在村民亲戚兄弟对待四叔的疾病是这样,多年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同样也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麻风就是一种普通的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性疾病。症状是皮肤麻木,变厚,颜色变深,表面形成结节,毛发脱落,感觉丧失,手指脚趾变形等,也叫癞或大麻风。这种过去不知病根,也无法医治的绝症,被人们视为“风吹来的魔鬼”。正是这种导致人体外在器官扭曲、变形的疾病,曾让人闻之胆寒,避之唯恐不及。解放前,轻者被逐出乡土,撵进深山老林,让其自生自灭,重者被活埋或烧死。多年后,我反复出入麻风院,悠然自在,怕什么。麻风自古有之,不为稀奇。《论语·雍也》记云:“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即冉耕,是春秋时期伟大教育家孔子的学生,很有美德,不幸得了恶疾。孔子去探望他时,他怕把病传染给老师,不愿让老师进屋,孔子只好隔着窗子握着他的手,同他谈话,无限惋惜地说:“难活了,这是命呀!这样好的人竟得这样的病!”慨叹不已。伯牛所患的这种恶疾,古代称之为“疠”“疠疡”,或“大风”“癞病”,相当于今日所谓之麻风病。“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也为麻风病所困,他曾多次向孙思邈讨取治疗麻风的药方。他的亲朋好友,看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卧病在龙门山上,也纷纷向他赠医送药,结果还是治不好。患病期间,他写下了《病梨树赋》,诉说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最后,他还是投河自杀了。

《圣经》里记载到,公元前1050年,腓力斯人在一场战争中击败了希伯来人,占有了希伯来人的宝物,很快腓力斯人就遭受到了麻风病的可怕袭击,这场灾难直到他们将药柜归还给希伯来人才告停息。希伯来人把麻风病称为“杂拉斯”,意为“灵魂不洁和不可接触”,从那时起,麻风病就被认为是由于人们触犯了上帝而遭受的惩罚,麻风病人也成为受人歧视的罪人。

父亲回到家,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四叔也传染一家人吧。

“娘,淘气的病能传染人,我让他去门楼子住吧。”父亲对奶奶说。

父亲模仿高老头的做法把四叔哄进门楼子,门口锁上来,从窗口给四叔递送药品和吃喝。可这做法对四叔不奏效,不到两天,四叔就像头发了疯的野狼,晃着窗子跺着门,嗷嗷叫着,把窗子几乎摇晃下来,震的天棚上尘土簌簌直落,奶奶让父亲把四叔放出来,老泪纵横搂着四叔。四叔气得攥着拳头挣开奶奶,撵得父亲满院子跑。

“别难为淘气了,我不怕,就是死,我也要和淘气死在一块。”奶奶说。

幸亏奶奶博大的胸怀,每天父亲看着四叔吃上药再出工干活,奶奶在家里陪着四叔,不让四叔出去,给四叔找点杂活干打发寂寞和无聊。随着疗程的进展和药量的加大,四叔很不耐烦,经常不配合父亲给他吃药,奶奶就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四叔这大小伙子,让他吃下去,奶奶也没想过四叔能否给她传染,她只想给儿子治好病,不让儿子发展到像父亲看到的那样子。

转眼就是凛冽的冬季,使狗河减缓她哗哗流水的步子,慢慢地结成奶白色的晶溶透亮的丽冰。浅处的河床在冬天中凝滞,只留下处处带着冰碴的水湾。已经收获的芦苇荡,露着短短的黄白色的茬头,下半身则穿上了厚厚的冰裙。

无聊疯了的四叔,竟然趁着奶奶不注意,又来到了河边。四叔默默地看着亲爱的使狗河,那母亲一样的河,给了他多少纯真和乐趣,他一人孤独寂静的世界,只有河水是他忠实的伙伴,给了他多少心灵的支撑和慰藉。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奶奶着急地到处找,喊叫无济于事。风雪吹舞着奶奶的白发,掀动着奶奶本来就不稳健的小脚,山川大地和奶奶都融为白色茫茫的一体。冥冥中,奶奶蓦地想起四叔常去的地方。

看见四叔没有下水,安然无恙,奶奶抱着四叔就哭。

四叔“扑通”一声跪下,指指使狗河,指指天,指指地,发誓再也不下水了。雪过天晴,太阳映得人眼睁不开。周医生像送福的神仙踏雪而来。

“好啊,很好,应当没问题了。呵呵,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幸亏发现早及时吃药。老大娘,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没事的!再看看化验结果就能彻底确定了。”周医生体格检查完,很高兴地说。“不像那高老头子,我们的人去好心送药还拿着镰刀吓唬,最后耽误了他老伴治疗。”

“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啊!感谢好医生!”父亲由衷地感谢。奶奶和父亲对周医生千恩万谢。

周医生随后让父亲陪同带着四叔去飞水医院做麻风菌素试验和切片检查。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都是阴性!

斜阳疏桐,残雪淡云,在自己宽大的院子里,拿着标有“…”的化验结果,父亲欣喜地散着步,想着给四叔治疗的过程,感慨万千。四叔本身的病治好了,但打在一家人身上的麻风烙印这个社会性麻风何时能治好啊!

事实确实如此,四叔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在外人看来,和没治好一样。

使狗河旁边一个大湾,生产队决定将其填平整成农田。仕光大爷拗不过父亲的哀求,让四叔参加生产队挣工分。朔朔北风,社员们头包的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既为了御寒又为了防备四叔。没人和四叔一起铲土装土,没人和四叔一起推车,气得四叔一人铲装,一人推,高低不平的大湾,时有树枝绊脚,四叔一不小心,车子倒了,装好的一车子土全部撒掉,气得四叔把锨一扔,车子一撇,抱头在北风里呜呜地哭。父亲撇开自己那一组,和四叔一起,人们连父亲都躲闪着。兄弟俩真感到孤独。

村民从父亲家门口经过,都远远地绕行,像鬼子撤退一样小心翼翼地斜视快步向前,生怕那麻风像疯狗一样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咬上一口,那时给人的感觉恨不得自己手中有杆枪,更增加对麻风抵御的安全感。

邻居一只鸡跑进了奶奶家,奶奶捉住提了给人家送去,人家死活不要。最后奶奶放下走了。随后奶奶发现邻居把那只鸡活埋在路边沟里了。

五叔出去找孩子玩,以前熟悉的好伙伴在父母的训斥下,都老老实实地躲着五叔,惹得五叔伤心地哭着跑回来。

亲戚也很少来往了,即使来,坐一会儿,也不吃饭,就走了。父亲、奶奶真体会到了那种受世人白眼的孤独和冷漠。

四叔的麻风就这样阴风飕飕,笼罩大院,笼罩父亲、奶奶、五叔的心头,笼罩着一家人的命运。

就在父亲忙着为四叔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一场政治的阴风在平原上猛烈肆虐。

高守诚因为干了那伪公事,一直有脱干不了的国民党背景。瘦矮的个头加上这个国民党背景更加矮小。“大跃进”来了,他的一手好字又成了帮他洗脱背景的好助手。父亲有时也被仕光大爷派工给他帮忙,两人经常谈起过去,谈起死去的大爷。

“守诚哥哥啊,你说,我大哥不死的话,现在是什么样呢?”父亲给高守诚提着装有白石灰水的大桶。

“唉!仕途啊,不敢说啊!你看你家里,刚要好一点,大爷没有了,哑巴得了病,谁敢保证仕昌在的话,又惹出什么乱子来?”高守诚挥着瘦瘦的长长的与身体不相称的胳膊在生产队的后墙上写着共产党八大二次会议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

“下一个口号‘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写哪里好?”高守诚问父亲。

“仕光不是说了吗?专拣醒目的地方,与其他生产队好好地比一下。”“好,咱们写在高老头屋后墙。”高守诚说。

“哎,你知道他家那老婆子怎么死的吗?”父亲问。

“折磨死的呗!生还不如死,这样的病人阎王爷都不要。听说高老头子在黑夜偷偷地把尸体背到南沟里随便找了坑埋掉了,祖坟都不能进啊!”高守诚说的父亲心里一皱一皱的。

写的口号很多,父亲不认识,但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能说出很多。诸如“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公共食堂万岁”“倾家荡产大搞钢铁”“共产主义就是吃大锅饭”“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等。

除了写,就是画。父亲记得几乎是各地都差不多的壁画:年轻人脖子上缠着白羊肚毛巾,双手吃力地攀着刺破蓝天的玉米秸去掰那半米多粗的玉米;一个青年兴高采烈乘着比船大的花生壳,插着丰产旗帜,漂洋过海,周游世界;嫦娥风乎舞雩冷袖轻拂从月宫下凡,到农田采摘着斗大的棉桃;高大粗壮的棉花树只好人工搭起梯子上去采摘;巨大的南瓜找不到重量称来称重,只好放到船上“刻舟称瓜”;头戴鸭舌帽的炼钢工人,手持钢钎,目视远方,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表现了工人阶级大炼钢铁的豪迈气概……

正在干着活,王成才来了。

“仕途,你家也不能落下。他们收锅铁的怎么没到你家里?不管怎么着,也要为革命作贡献,早日实现毛主席提出的钢铁产量赶英超美的论断。自己仔细找,看家里有哪些带铁的东西,撬下来交公。这急死了,人家方家埠和土山村都敲锣打鼓向镇上报喜了,我们炼了顿子,还没炼好。别忘了啊!”王成才说。

“知道了,一定。”父亲在回家的路上,不断见到大人、孩子用筐子抬着自己家里的破锅烂铁向老槐树底下走。筐子里什么样的铁器都有,剪子、锤子、破铁锨、破簸箕、破门鼻子,只要含铁的就被撬了下来用于炼钢铁。

父亲刚到家,大队的片长王三麻子领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仕途,交铁!交铁!谁不积极响应大跃进,谁就是反革命。谁说你家因为老四是麻风病人就不来收铁了,为了革命,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我来,我不怕!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找,快搬!这锅,这镢,这铁疙瘩,都收走。没有铁引子怎练成钢铁?”王三麻子曾经得过天花留下了一脸麻子,排行数三,因此得外号“三麻子”。

“大兄弟,锅搬走了,我们拿啥做饭哪?”奶奶拦着问。

“大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人民公社了,进入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了,敞开肚皮尽管吃,还要锅干啥?”王三麻子说。

大伙不断地找着带铁的东西向外搬,把炉底都扒出来了。

王三麻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的眼睛落在奶奶出嫁时的一个楸木衣服柜子上的铁锁和铁鼻子。

“咦!这不也是铁吗?拿扳手来!”王三麻子吩咐道。

“大兄弟,就这么点小东西,你就放过吧!”奶奶哭着说。

王三麻子不说话,随着轻微的咯吱声,锁和铁鼻子被撬了下来,“当啷”一声闷闷地掉到地上。

“还有谁家?”王三麻子问。“没有了。”有人回答。

“还有,就是那高老头家。”又有人回答。

“慢条斯理地唆啥?三句蹦不出个屁来!真是的。快去!”王三麻子不耐烦。

全村社员都集中在老槐树底下大炼钢铁。

老槐树的西边,是一堵厚厚的水泥高墙,墙上画的毛主席老人家精神奕奕,满面慈祥,头带大斗笠,上穿白色衬衫,下穿束腰的大肥裤,一手臂上搭着衣服,一手拿着镰刀。老槐树的东边,是一块石雕像,一壮汉伸开有力双臂将一座大山从中劈开,下面文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老槐树上,三面红旗高高地插在树干中间,上面醒目的大字“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树丛里,一个高音喇叭起劲地唱着“跃进跃进大跃进,快马加鞭向前进。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中国人民有信心”。树底下,十几个小高炉散落排开,像一座座矮小的碉堡,冒着缕缕黑烟。王成才领着社员忙活得热火朝天。有拉风箱的,有操炉出钢的,有填木材、焦炭、铁矿石和各家各户收来的那些锅碗瓢勺、脸盆、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生锈的铁钉等。那木材是就近取材,从降媚山上伐的。郁郁葱葱的降媚山因为大炼钢铁,浑身被砍的像被拔了毛的老母鸡。为了大炼钢铁,果树也难逃厄运。老曹鬼的果园入了社以后,如胭仍然把那些果树看做自己孩子一样,如今也被王成才作为炼钢战备而用,看着粗大的十几年的苹果树被锯断,如胭心疼地直打哆嗦。而那些焦炭和铁矿石都是社员从40公里外的坊子推来的。父亲也曾被安排去坊子推煤,两天一趟,一车子装不了多少,只不过几百斤,路上再颠颠簸簸,推到村里剩不下多少了,有的偷懒的社员干脆把一部分倒进沟里,减轻负担推着跑。

精神是高涨的,干劲是十足的。为了让炉火更旺,社员们用扇子扇,用吹火筒吹,几个人鼓着腮帮子一齐吹。人炼铁,铁炼人,炼铁的烽火燃遍全村。老槐树下歌声嘹亮,烟雾缭绕,一派繁忙热闹的炼钢气象,使人不由得想起真个“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乡亲们,加把劲,多出铁水淹死那美国鬼子!”王成才挥臂高呼。

“钢”炼成了,一团黑紫色渣滓像乌龟一样摊卧坑中。王成才领着社员敲锣打鼓,手举红旗,步行5公里,去镇上报喜。那红旗飘飘,上面一个特大的“喜喜”,“喜喜”下面是“热烈祝贺秦戈庄大炼钢铁成功”。

王成才被推选为劳动模范,在全县大会上发言交流,出尽了风头。

秋天到了,是个难得的大丰产年。黄豆嘀里嘟噜、串串厚实压得都爬下了身子,粗壮的玉米顶着长长的黄色的大棒子,个个籽粒饱满;满坡的肥大的地瓜把地面都撑得裂着缝,能看得见地瓜黄色暗红色的皮肤欲裸露地面;熟透了绽开的棉花像朵朵白云挂在枝头上,随风摇曳跳动着;使狗河河边沙土地里的花生带着黄黄的壮壮的秧子,随手一拔就是一大墩;降媚山上剩留的苹果树、枣树挂的满满的,风一吹,那串串枣子发出轻微的啪啪的撞击声,熟透了的吧唧吧唧掉落下来。那种当地叫“仓老鼠”的田鼠被这样一个大好的秋天撑得艰难地晃动着身子爬来爬去,比往年繁殖能力明显增强,到处见“仓老鼠”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小不点坦然地晒着太阳享受人间快乐。黄鼠狼、乌鸦、麻雀、大雁、斑鸠比往年也增多了,趁着人们在忙碌大跃进,频繁出动,搬粮弄仓,享受着他们想象中的现实的共产主义。

“那年真怪了,历史上少有的风调雨顺,种什么长什么,什么虫子也没有。”父亲回忆说。

丰产不丰收,疲于奔忙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人们把大批的玉米扔在田野里,地瓜用犁一翻就埋在地里,棉花烂在地里没人拾,花生熟透了散在地里没人来得及刨。一场秋雨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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