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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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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父亲仔细了。他发现大爷宽大的脚印进了青纱帐,高粱地里边仍是大爷那宽大的仓促的脚印,几棵踩倒的红高粱斜躺在地上。

“爷,大哥钻青纱帐走了。我估计他又去投国军了。”父亲回来说。看天已黄昏,还没有大爷踪影,爷爷也感到事态不妙。

大娘抱着孩子到村头看了好几次,期望能看到大爷回来。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孤零零的村口站着大娘孤零零的身影,带着一颗孤零零的心。

晚上,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大娘吃不下去,只顾抱着孩子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还有5个月的孩子怎么办啊?”

“砰砰!砰砰!”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大娘转悲为喜,以为是大爷回来了。父亲腿快,赶紧去开门。

父亲领回来的是“鬼的好”高瑞云,鬼的好已40多岁了,经常倒背着手走路,略微发白的瘦瘦的长脸镶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高高的个头,微微弯腰,像秋天的红高粱,承受不住头部的压力。

“二哥,仕昌让我给你们带信回来,他今天又开始在李竹明那边干事了,叫你们不用担心。”鬼的好说。

爷爷奶奶的心总算又放下来了,毕竟有自己儿子的信了。“唉!没办法!他改不了了!”爷爷叹气。

是夜,奶奶和大娘一个炕睡觉,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大娘一直没睡,她心情复杂而痛苦,不知丈夫这一走是凶是吉。大娘奇怪,为什么偏偏放着日子不过,去冲冲杀杀的。

“睡吧,彩虹,仕昌没事。”奶奶安慰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淡月藏梧桐,凄树影婆娑,撒下一帘幽愁,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不知消得,几多依黯。大娘默默地在窗下坐了一夜,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心入乱麻,千刀难剪,这闲愁,夜深最苦。

几天后就是中秋节了,清秋千里,明月照人,吴刚折桂,嫦娥冷泪。秋风凛冽,深远的天空挂着一轮仲秋月,溶溶的月色照着冷冷秋霜,时而传来几声大雁的悲鸣声切。大娘独倚门外,望穿秋水,脉脉相待,盼望奇迹出现。然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夜深了,秋风四起,卷起一地寂寞,依然一席哀怜。

第七章

“李效何,你怎么管的你儿子,又去投了敌!”王成才盒子炮“叭”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爷爷吓得直打哆嗦。

“大兄弟,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这东西装着去锄地跑了。可这也不全怨他啊,都是鬼的好挑唆的。”爷爷说。

“唉!大哥啊,你别怨我发火,我担心仕昌又给你惹来麻烦啊!”王成才道。

形势越来越紧张,昌潍大平原乌云漫布,秋日不开,淫雨霏霏。

山东“土地大推平”经验得到了全国认可,对山东的土地改革和土地复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深了国共两党的斗争形势。还乡团更加疯狂,反还乡团斗争也更加复杂,更加残酷。

阴历八月二十五日,两个民兵来到了爷爷家。

“李效何,你们家的问题很严重,要进一步复查。你们都是伪家属,今天你和李仕昌家属要参加各村联合举行的批斗会。”民兵“老八”说。

“来人!”又进来两个民兵。“抬走!看有什么东西,能抬走的就抬走。”

爷爷家里实在没有可抬的,民兵最后抬走了奶奶出嫁时的柜子、箱子和一个橱。五叔已7岁了,惊恐地躲在奶奶身边。

四叔一看陌生人来抬自己家里的东西,“啊啊啊啊”叫着上去撕咬着不让他们抬。

“让开,你个哑巴!”一个民兵用手拨开四叔,四叔踉踉跄跄还要上去。爷爷赶紧把四叔拉开。

“老二,在家里和你娘照顾好四和五。”爷爷说。父亲已经16岁了,也能挑起家里的一切事情了,况且大爷这一走。

^文^“放心,爷!到时我去给你们送饭。”父亲说。

^人^“娘,孩子怎么办?放下还是我抱着?”大娘哭着问。姐姐才刚刚6个月。

^书^“我带着吧!放在家里孩子没的吃。”没等奶奶发话,大娘说。

^屋^“你带着她,孩子跟着受罪啊!”奶奶没有主意,哭着说。

“大兄弟啊,你们能不能不让他们娘俩去参加批斗?她孩子还小啊!”奶奶问一个民兵。

“不行,她是李仕昌家属,更要去!”民兵说。

“带走!”一个民兵把枪一横,厉声道。

爷爷和大娘被带往了5公里外的邻村小祖官,参加声势浩大的5村联办的斗争会。大娘抱着姐姐趔趔趄趄地走,姐姐一路不停地哭,大娘哄也哄不好。和爷爷一起的还有好多本村的国民党家属。爷爷看到高梅云、“四大头”、鬼的好等家属都在。

小祖官村在我村南边,翻过一座山便到,村的东面是一个大水库。批斗会场就设在紧靠水库边的几个大场院,秋收已结束,粮食已归仓,只剩下一座座坟丘似的豆秸、玉米秸,老鼠、黄鼠狼走亲似的窜来窜去,以此为家园成亲结婚,繁衍着子孙,和谐地生活着。如今这里却成了天然的残酷的批斗场、杀人场,血淋淋的你死我活。唉!人竟不如鼠!水库再向南,还是茫茫山连山,那里便是60年代以后四叔人性关押的地方,离这里大约有10公里,四叔在那里孤零零地呆了四十年。

“秋老虎”很厉害。深秋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射着,火辣辣的,热燥燥的。山川一片寂寥,刚刚收获过的原野一望无边,偶尔见到群羊吃草,麻雀觅食。小麦已经冒出嫩嫩的淡黄色的针尖似的麦芽,土黄色的原野里不时野兔跳过,一溜烟似的跑到山沟里,一种叫“双母夹”的蚂蚱还在趁着太阳活跃着,争取生命的最后时刻。

场院里,人群黑压压的,约有几百人。被带来的地主、中农、国民党家属,一个一个垂头丧气,面无血色,像严霜打过的茄子,秋风扫过的地瓜秧,恹恹的,蔫蔫的,打不起一丝精神,如同一只只煮熟的鸭子,只等摆到餐桌上,进行饕餮大餐;如同落入陷阱的乖乖的小绵羊,只等被送上断头台。贫雇农们则扬眉吐气,兴高采烈,整个会场一片乱嚷嚷。

“他妈的,你没听说过吗?土地大推平了,什么都要平分,连牛马也要平分。他妈的,四叔,你还不回家把你的牛杀了,不然也要给你平分了。听说,夏坡西南村把地主的老婆、闺女都分了,我们没那艳福。我们村老财主也没闺女,不然我们也要个地主闺女当老婆,尝尝新鲜。啧啧!”有些在台下议论着。

会议台子扎得很高,如唱茂腔戏那台子一般,上面是威严的农会头目和农会代表。四周民兵手持“中正式”“汉阳造”“马拐子”钢枪维持秩序,还有的端着长长的“三八大盖”。这种枪爷爷再熟悉不过了,一看到这枪,就想起给“皇军”摊煎饼挨枪托的情景。日本鬼子赶走了,爷爷没想到它又出现在这里。

爷爷蹲在一堆豆秸上,扯过一捆干的玉米秸给大娘坐着。大娘扯开衣襟对着玉米秸垛给姐姐喂奶。姐姐一路上哭个不停,这回反而安详了,瞪着黑亮的眼睛笑着。

爷爷没有听清楚台子上人在宣布什么,只听见好象是什么“罪大恶级,立即执行”。他清晰地听到了远处传来“叭”的“三八大盖”清脆的枪声,夹杂着其他沉闷的枪声。

人群嘈闹起来。附近草垛一边的一个40多岁的妇女领着一个10多岁的孩子被一个民兵提溜到了离爷爷不远的空地的一个土坑里。

孩子被围在四周的人群吓得直着嗓子“哇哇”地哭。爷爷看到那妇女跪在地上捣蒜般磕头,还用手示意着孩子,努力想把孩子推到坑上面,却被一个汉子一脚踢了下去,孩子嘴巴、鼻子冒着血。

爷爷个头高,站起来直起身走过去。大娘怕孩子再哭,奶水吃没有了,顺手从玉米秸堆里找了根还带着点青色的,用手一片片撕去外皮的青篾,一条一条地撕开外皮,“咔吧咔吧”地嚼着玉米秸瓤,嚼出那带着甜味的汁子再喂给姐姐解渴。

“作孽啊!我男人就是被她家那口子该杀的领着还乡团回来杀了。我家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了?”

“他奶奶的,我家就那么三间草屋也在那次给点了。”

“王三这该杀的,要不是他领着还乡团回来,我那闺女咋被糟蹋了,到这还神经病拉乎的,天哪,作孽啊!我那可怜的闺女!”

……

“大娘大爷啊,是王三那混蛋惹的啊,不该我们娘俩啊!乡亲们啊,求求你们了,大恩大德,大慈大悲,饶了我们娘俩!”爷爷看到那妇女一边磕头一边不断地求情。

“砸死她!孩子也不留!不能留这小杂种!留了日后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砸死他!砸!砸!你男人领着还乡团回来的时候你怎么那么神气?你那天那神气来?你那天那神气跑哪去了?”

“大娘大爷,饶了我,饶了孩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妇女嗷嗷地哭着。

爷爷看着,泪流满面。他真想下去把那妇女、孩子拉上来。但他清楚,他那样做,自己也完了,况且不知自己和大娘命运怎么样?

人群情绪控制不住了。大爷只看到大块的石头乱飞,夹带着土坷垃,那妇女本能地用胳膊挡着自己的头,挡着孩子的身子和头。孩子只是扯着嗓子哭,爷爷还听到了他喊“娘啊,爷啊”的声音。

一块带尖的石头从一个汉子手里飞出去,恰好砸在那妇女鼻子上,顿时血冒出来,流到嘴上。妇女用袖子擦了一把,她挡额头的手一挪开,额头上又挨了一大石头,眼睛挨了一石头,爷爷清楚地看到眼珠子流出来了。

“啊!”那妇女惨叫着,倒在地上。

孩子趴在了母亲身上摇晃着母亲哭。

“扑哧!”孩子头上也重重的一石头。孩子趴在母亲身上不动了。那块石头,爷爷看到那块石头黑黑的圆圆的,带着点窟窿眼。那块石头,爷爷清晰地看到带着血迹,带着毛发,滚到了一边,又被人下坑捡了起来,又划了一个抛物线长形弧,又准确地砸在孩子头上。那块石头,或者五色补过天,或者闪烁缀过夜。上帝认为它已材尽其用,让它降落到人间装点这五彩的世界。它历经摩擦降落下来,小心翼翼地或者怕砸着人间的生灵。它默默无闻躺在墙角一隅,默默无闻地享受着风雨清洗,但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今天又成了这群人们最原始的武器在荼毒着和他们一样的生命。

人群中有不忍心的妇女要下去拉那孩子,结果又有人和那妇女打起来。有人下去把孩子拉到了一边,暴露出那妇女。

石头如蝗雨,大大小小,落在坑里面那可怜的躯体上。那躯体颤抖着,哆嗦着,腿来回痛苦地蹬着。

一个老头,留着山羊胡子,举着一块青石,颤颤巍巍,挪动着脚步。那青石,爷爷看得出,是降媚山产物,只有降媚山才产那纯正的青石,用那纯正的青石才能烧得最纯正的“清白在人间”的石灰石。

“俺孙子也是在上次还乡团偷袭中打死的,还不如我这老骨头死了哪!”老头居高临下,边说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把石头扔了出去。

“扑哧!”那青石,棱棱角角,锋如利刃。

那妇女,头上顿时冒出鲜红色的东西来,越淌越多,一大摊一大摊的,染红了衣服,染红了泥土,染红了身边的石头,染红了爷爷的眼睛。

“呜呜!”爷爷再也控制不住了,旋即跑回去,本能地用他那高大孱弱的身体挡着大娘和姐姐。大娘默然不作声,眼里噙着泪。

“今门儿我就站这里,你怪我一下试试,甭各看你过子大,惹急了我拿砖头就砸你头杭。”(方言)不知咋的,两个贫农在会场吵起来了,爷爷听着好像是分地不平。

会场人头攒动,一片吵吵嚷嚷,爷爷不禁想起了屎壳郎一窝蜂滚大粪的场景。他用身子挡着大娘,生怕有人踩着大娘。偶尔看见民兵端着枪向这走来,爷爷吓得心一抽一抽的。

还好,爷爷和大娘因为大爷没犯下什么罪行,农会没有追究,只是让陪看,接受教育。

已近中午,斗争结束,农会把爷爷和大娘关在小祖官村的一个囤里。囤是北方用“墼”筑成的一种盛放粮食的圆形圈顶类似蒙古包的小房子。一般大约2米到3米高,地面1米高以上开一个门。门是单扇开的或用木板做成一页一页的,两边开槽,一页一页地按尺寸大小从下向上排上去,就像过去粮店等很多竖排的店门一样。

一直到了晚上,农会才允许家属来送饭。父亲赤着脚丫,被野蒺藜扎得冒血,哪有鞋子穿啊!父亲从小练就了一副光脚板,可今天是山路,担心爷爷、嫂子饿急了,父亲走的也急,路上就不顾了。深秋的野蒺藜正好是熟的最好的时候,一个个籽粒饱满,伸着硬刺,像地雷一样散布在田头路边。

父亲伸腿迈进囤里,见了爷爷忍不住就哭。哭着把奶奶做的饭拿出来。奶奶上磨把新鲜的玉米磨成糊子,把锅添上水,烧热,在锅里面水的上面贴了几个玉米饼子,黄腾腾的,热乎乎的,那饼子越嚼越香。奶奶给了四叔和五叔各一个,其余的都用一个破包袱让父亲送给爷爷和大娘吃。

父亲抱着姐姐,腾出手来让大娘吃饭。大娘慢慢地嚼着,不时把嚼烂的饼子吐一点点给姐姐吃。那年头,奶水是不可能够的,只能硬给姐姐加点吃的。

“老二,你也吃吧!”爷爷递给父亲一块。

“爷,你吃!我回家吃。我在路上啃了几个地瓜了。”父亲知道,回家也没有了,他在路上碰见什么吃什么。野绿豆、野栗子、野山楂、野核桃都是果腹之物。父亲在庄后竟然发现一块未收获的地瓜地,趁人不备,扒了几个地瓜,擦擦泥巴,“咔嚓咔嚓”啃着充饥。

“李仕途,行了,到时间了,回去吧!”小祖官村的看守民兵摆弄着“汉阳造”开始催促父亲。

爷爷自从看了那残忍的杀人场面,夜里老是噩梦不断,在囤里本来也没法睡,就是坐着迷糊。父亲带来了大姑给姐姐用破棉花做成的小被子,好在姐姐还能睡好觉,就是这床小被子还是大姑偷着撕自己被子里面被套做成的,要让婆婆知道,非遭白眼不可。

夜里,爷爷梦见带着四叔去河里拿鱼。冰天雪地,结冰又厚又硬,四叔找了几块带尖的石头,举过头,猛地砸向冰床。一下、两下、三下……冰凌四飞,像迎风扬起的雪霰,溅在爷爷的脸上、身上,绛红色,粉红色,爷爷被溅得血肉模糊,眼睛吃力地睁着,眼前还是一片血色的模糊。爷爷极力地想躲开那四溅的冰凌,可跑不动,他使劲地蹬腿,可腿就是蹬不动。蓦然醒来,一身冷汗。爷爷明白,梦里跑不动,是因为这狭窄的土囤容不下爷爷长长的腿,他只能蜷缩着,还要腾出位置来给大娘和姐姐。

不远处,爷爷清晰地听见了癞蛤蟆的凄惨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

“这是什么世道啊?”爷爷禁不住悲酸。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爷爷脑子里都是那血肉模糊。

“你爷爷白白地让人家的杀人场面吓破胆了!”故事讲到这里,父亲深深地吸了口烟,叹气说。

第三天,父亲又来送饭的时候,发现人去囤空。

“去童歌谣送饭吧,已经转移了。”村里民兵告诉父亲。童歌谣是离我村大约20公里的一个村,那里全是山区,已是沂蒙山区范围,地势险要,利于排兵布阵和游击战,可守可退,这里也就是抗日战争城顶山战役的主要战场。转移是有目的的,农会和民兵在小祖官村搞了这么大的动作,安丘国民党说来就来,不过50多公里。

父亲又拔腿去童歌谣给爷爷、大娘送饭。

半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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