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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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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
肯定是万岁爷爷的龙椅了。你爹我还看到,我们刑部的尚书王大人、侍郎铁大人、
还有一大片带宝石顶子的、珊瑚顶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员,都在台前垂手肃
立,连个咳嗽的都没有。宫里的气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静,安静,安静得你
爹我心里乱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里唧唧喳
喳地叫唤。突然,一个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发红颜的老太监,拖着溜光水滑的
长腔,喊道:“皇上驾到——”
台前那一片红蓝顶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听到一阵甩马蹄袖子的波波声。
转眼之间,六部的堂官们和宫女太监们,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刚想跟着下
跪,就感到脚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
家昂着头站在柱子一侧,立定一座石头雕像。我马上回过神来,想起了行里的规
矩。历朝历代的都是这样,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是神圣庄严的国
法的象征。
我们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对着皇帝爷爷。学着姥姥的样子,你爹我挺胸收腹,
也立定了一尊石头雕像。这无上的光荣,儿子,别说是这小小的高密县,就是堂
堂的山东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没有第三个人经历过。
就听到那笙管萧笛,呜哩哇啦、吱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近了。在懒洋洋的
乐声后边,在两道高墙之间,出现了皇帝爷爷的仪仗。头前是两个驼色的太监,
手提着做成瑞兽样子的香炉,兽嘴里吐出袅袅的青烟。那烟香得啊,一缕缕直透
脑髓,让人一会儿格外地清醒,一会儿格外地糊涂。提炉太监后边,是皇上的乐
队,乐队后边,又是两排太监,举着旗罗伞扇,红红黄黄一片。再往后是八个御
前侍卫,执着金瓜钺斧,铜戈银矛。然后就是一乘明黄色的肩舆,由两个高大的
太监抬着,大清朝的皇帝爷爷,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舆的后边,有两个持孔雀扇
的宫女,为皇上遮挡着阳光。再往后便是一片花团锦簇,数十名绝色佳人,当然
是皇上的后妃,都乘着肩舆,游来一条花堤。后妃们的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
尾巴。事后听姥姥说,因为是在宫里,皇上的仪仗已经大大地精简,如果是出官
典礼,那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单皇上的大轿,就要六十四个轿夫来抬。
太监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们,也在看台上就座。黄袍
金冠的咸丰皇帝,就坐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转睛,把皇帝爷爷的容
貌看了一个分明。咸丰爷面孔瘦削,鼻梁很高。左眼大点,右眼小点。白牙大嘴,
唇上留着两撮髯口,下巴上一络山羊胡,腮上有几个浅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
不断地吐痰,一个宫女,捧着金光闪闪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两侧,凤凰展
翅般地坐着十几位头顶牌楼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楼子上簇着五颜六色的大花,
垂着丝线的穗子,跟你们在戏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个娘娘都是鲜花面容,
身上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右边紧挨着皇帝那位,容长脸儿,粉面朱唇,貌比仙女
落凡尘。知道她是谁吗?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她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当儿,台上那个威严的老太监,像轰苍蝇那样,把手中的
拂尘,轻轻地那么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压压一片太监宫女,都使出咂
奶的力气,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爹我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来都低着头不敢仰望,其实都在贼溜溜地瞅
着台上的动静呢。皇上咳嗽着说:“众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们,磕头,齐喊:“谢皇上隆恩!”
然后,再磕头,甩马蹄袖,站起,弯着腰退到两侧。刑部尚书王大人从队列
中出来,甩马蹄袖,跪地,磕头,朗声奏道:“臣刑部尚书王瑞,遵皇上御旨,
已着人打造好‘阎王闩’,并选派两名资深刽子手携带刑具进宫执刑,请皇上指
示。”
皇上说:“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头,谢恩,退到一边。这时,皇上说了一句话,呜呜啦啦,听不清
楚。
皇上分明是得了痨病,气脉不够用。台上那老太监拖着长腔,唱戏一样传下
旨来:“皇上有旨——着刑部尚书王瑞——将那‘阎王闩’进呈御览——”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从你爹我的手里,夺过去那红绸包裹着的
“阎王闩”,双手托着,如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锅子,小心翼翼,踱到台
前,跪下,把双手高举过了头顶,托起了“阎王闩”。老太监上前,弯腰接上去,
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层层揭开红绸,终于显出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
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严。这玩意儿花钱不多,但你爹我费工不少。刚打造
出那会儿,它黑不溜秋,煞是难看。是你爹我用砂纸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
亮。七十两银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只焦黄的手,用一根留着长长的黄指甲的食指,试试探探地触了
触那玩意儿。不知是烫着了还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缩了回去。我听到
他老人家又嘟哝了一句,老太监就托着那玩意儿,逐个儿让皇上的女人们观看。
她们,也学着皇上的样子用食指尖儿去触摸——她们的食指尖尖,玉笋也似的—
—她们,有装出害怕的样子,把脸儿歪到一边去,有麻木着脸毫无表情的。最后,
老太监把那玩意儿递给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接了,站起来,
弯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边,将它还给了我。
台上,老太监把头低到皇上身边,问了一句什么,我看到皇上的头点了点。
老太监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皇上有旨——给大逆不道的小虫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虫子号啕起来,大声哭叫:“皇上,皇上啊,开恩吧,饶奴
才一条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时,台上台下的侍卫们,齐齐地发起威来,小虫子脸色蜡黄,嘴唇粉白,
眼珠子麻眨,不叫唤了,裤子尿了,低声对我们说:“爷们,爷们,活儿利索点
儿,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也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咱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的啰嗦?咱们哪里有胆子去听他的啰嗦?一绳子勒
死他,他痛快了,咱们可就要倒霉了。即便皇上饶了咱们,王大人也不会饶了咱
们。
惶惶张张地抖开刑具,与姥姥抬着——这玩意儿经了皇上和娘娘们的手,突
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着一端的牛皮绳子,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动作,先对着
台上的皇帝和娘娘们亮相,然后对着王公大臣们亮相,最后对着那一大片跪地的
太监宫女们亮相——就跟演戏一样——慎刑司大太监陈公公和刑部尚书王大人交
换了眼色,齐声喊叫:“执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个亮晶晶的铁箍子,简直就是比量着小虫子的头造的,套
上去不松不紧,刚好吃劲。小虫子那两只俊眼,恰好从铁箍的两个洞里露出来。
套好了铁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后退了两步,抻紧了手里的牛皮绳子。那只小
虫子还在嘟哝着:“爷们……爷们……给个痛快的吧……”
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着余姥姥,余姥姥望着你爹我,
心也领了,神也会了,彼此微微地点点头。余姥姥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是他老人家干活时的习惯表情,他老人家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刽子手。他的微笑,
就是动手的信号。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只使了五分力气,立即就
松了劲儿——外行根本看不出我们这一松一紧,牛皮绳子始终直直地绷着呢……
小虫子怪叫一声,又尖又厉,胜过了万牲园里的狼嗥。我们知道皇上和娘娘们就
喜欢听这声,就暗暗地一紧一松——不是杀人,是高手的乐师,在制造动听的音
响。
那天正是秋分,天蓝蓝,日光光,四周围的红墙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
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镜子。突然间你爹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马上就明白
了,小虫子这个杂种,已经屙在裤裆里了。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咸丰爷
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是足赤的黄金。那些娘娘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张着黑
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肃立,大气儿不出。那些太监宫女们,
一个个磕头如捣蒜,有几个胆小的宫女已经晕过去了。你爹我与余姥姥交换了一
个眼神,又是一次心领神会。这种情形,与俺们想得差不离儿。是时候了,小虫
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让他的臭气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几个娘娘
已经用绸巾子捂住了嘴巴。娘娘们的鼻子比皇上灵,皇上吸鼻烟吸得鼻子不灵了。
得赶紧把活儿做完,万一一阵风把小虫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里,皇上怪罪下
来,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虫子这小子的下水大概烂了,那股子臭气直透脑
子,绝对不是人间的臭法。
你爹我真想跑到一边去大呕一阵,但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爹我和余姥姥
要是忍不住呕了,那我们的呕吐势必会引起台上台下的人们的呕吐,那这事儿就
彻底地毁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报销了事小,王大人头上的顶戴花翎被摘了
也不是大事,影响了皇上的身体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
就想到了。这场好戏该结束了。于是俺们师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断的力道,
让那铁箍子一丝儿一丝儿地煞进了小虫子的脑壳。眼见着小虫子这个倒霉孩子的
头就被勒成了一个卡腰葫芦。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干了,现时流出的是一层镖胶
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裤裆里的气味好不到哪里去。他小子,拼着最后的那点
子力气嚎叫,你爹我是杀惯了人的,听到这动静也觉得囗得慌。铜铸铁打的汉子,
也熬不过这“阎王闩”,要不,怎么连孙悟空那样的刀枪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
卦炉子里锻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有投降的魔头,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紧箍咒呢?
其实,这道“阎王闩”的精彩之处,全在那犯人的一双眼睛上。你爹我的身
体往后仰着,仰着,感觉到小虫子的哆嗑通过那条牛皮绳子传到了胳膊上。可惜
了一对俊眼啊,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儿勾走的眼睛,从“阎
王闩”
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
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噗嗤一声,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小
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闩”上了。你爹我与余姥姥期待着的就是这
个结果。我们按照预先设计好了的程序,让这个过程拖延了很长很长。一点点地
上劲,胡萝卜钻腚眼,步步紧。到了那关键的时刻,猛地一使劲,就噗嗤噗嗤了。
只有到了此时,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啥时候,俺们
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把那些干结的鸡血冲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来
是头破血流。你爹我是通过看余姥姥的脸而知道了自己的脸的。
小虫子还没断气,但已经昏了过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离儿。他的脑
骨已经碎了,脑浆子和血沫子从破头颅的缝隙里渗了出来。你爹我听到看台上传
下来女人的呕吐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红顶大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头栽到地上,
帽子滚出去好远。这时,你爹我和余姥姥齐声呐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刑部尚书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着脸,往俺们这边瞅了瞅,转身到看台前,立
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对着上边说:“执刑完毕,请皇上验刑!”
皇上一阵紧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后对着台上台下的人说:“你们都看到
了吧?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按说皇上的话是对着太监宫女们说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
个个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长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纷纷地磕头不止,有喊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的,有喊罪臣罪该万死的,有喊谢主龙恩的,鸡鸡鸭叫,好一阵混乱,
让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这些大官们的本质。
皇上站了起来。那个老太监大喊:“起驾回宫——”
皇上走了。
娘娘们跟着皇上走了。
太监们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样的大臣和老虎一样的小虫子。
你爹我双腿发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飞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搀了我一把,
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驾还没起来时,就会瘫倒在小虫子的尸体旁边。
你们,还敢对着我瞪眼吗?
我说了这半天,你们应该明白了,你爹我为什么敢对着那些差役犯狂。一个
小小的县令,芝麻粒大的个官儿,派来两个小狗腿子,就想把俺传唤了去,他也
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岁未满时,就当着咸丰爷和当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干
过惊天动地的大活儿,事后,宫里传出话来,说,皇上开金口,吐玉言:“还是
刑部的刽子手活儿做得地道!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紧,让朕看了一台好
戏。”
王尚书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晋爵,心中欢喜,特赏给我跟余姥姥两匹红绸
子。
你去问问那个姓钱的,他见过咸丰爷的龙颜吗?没见过;他连当今光绪爷的
龙颜也没见过。他见过当今皇太后的凤面吗?没见过;他连当今皇太后的背影也
没见过。
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会儿,我估计着高密知县钱丁钱大老爷要亲自来家请我。不是他自个儿
想来请我,是省里来的袁大人让他来请。袁大人与你爹我还有过数面之交,俺替
他干过一次活儿,干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时高兴,还赏给了俺一盒天津十八
街的大麻花。别看你爹我回乡半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你们眼里的一段朽
木头。其实,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的心里,高悬着一面镜子,把这个
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贤媳妇,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儿子无能,怨不得红杏出墙;女人吗,年轻吗;年轻腰馋,不算毛病。你娘家爹
造反,惊了天动了地,被拿进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国人点名要的重犯,别
说高密县,就是山东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凯袁大
人,那可是个狠主儿,杀个把人在他的眼里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
国人眼里走红,连当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
这条命,演一场好戏,既给德国人看,也给高密县和山东省的百姓们看。让他们
老老实实当顺民,不要杀人放火当强盗。德国人修铁路,朝廷都答应了,与你爹
何干?他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别说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个钱大老爷
也救不了他。儿子,咱爷们出头露面的机会来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隐
姓埋名,糊糊涂涂老死乡下,但老天爷不答应。今天早晨,这两只手,突然地发
热发痒,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儿还没完。这是天意,没有法子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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