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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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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从打盘古开天地,这样的鸟枪只有
一支,绝没有第二支。太监小虫子看着咸丰爷整天病秧秧的,脑子大概不记事儿,
就大着贼胆把七星鸟枪偷出去卖了。据说是卖了三千银子,给他爹置了一处田庄。
他小子鬼迷心窍,忘了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当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龙天
子。真龙天子,哪个不是聪明盖世?哪个不是料事如神?咸丰爷更是神奇,他老
人家那双龙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来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里嗖嗖地放
光,看书写字,根本无须长灯。话说那年初冬,咸丰爷爷要到塞外围猎,指名要
带着那杆七星鸟枪。小虫子慌了前腿后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乱扯。一会儿说枪
被一个白毛老狐狸盗走了,一会儿又说让一只神鹰叼去了。咸丰爷爷龙颜大怒,
一道圣旨降下来,将小虫子交给专门修理太监的慎刑司严讯。慎刑司一用刑,小
虫子就如实地招了供。把万岁爷爷气得两眼冒金星儿,在金銮殿上蹦着高儿骂:
“小虫子,朕日你八辈子祖宗!尔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竟敢偷到朕
的家里来了。朕不给你点厉害的尝尝,朕这个皇帝就白当了!”
咸丰爷爷决定选用一种特别的酷刑来拾掇小虫子,借此杀鸡给猴看。皇上让
慎刑司报刑名。慎刑司那几个掌刑太监,报菜名一样,把他们司里历来用过的刑
法一一报给皇上。无非是打板子、压杠子、卷席筒、闷口袋、五马分尸,大卸八
块什么的,皇上听了后,连连摇头,说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陈汤剩饭,又
馊又臭。
皇上说这事你们还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请教。万岁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
狱押司贡献一桩酷刑。当时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接到圣旨后,连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谁?他就是我的恩师。他当然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姥姥?你听着,
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称呼。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册的刽子手,这
四名刽子手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就是姥姥。其余三人,依照资
历和手艺,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干不过来,可临时雇请
帮工,帮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从外甥干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吗?不容
易,实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当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书、侍郎,走马灯一
样地换,就是我这个姥姥泰山一样稳当。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
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
话说尚书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签押房里去问话。你爹我那年
刚满二十岁,刚刚由二姨晋升为大姨,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宠。余姥姥对
我说:“小甲子,师傅干到大姨时,已经四十大几了,你小子,二十岁就成了大
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蹿得快呐!”
闲话少说,王大人道:“皇上有旨,要咱们刑部贡献一种奇特的刑罚,整治
那个偷了鸟枪的太监。你们是专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思,丢了咱
们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大人,小的估摸着,皇上恨那小虫子,最恨他有眼
无珠,咱得顺着皇上的意思做文章。”王大人说:“对极了,有什么妙法,赶快
说来!
余姥姥道:“有一种刑罚,名叫‘阎王闩’,别名‘二龙戏珠’,不知当用
不当用。”
王大人道:“快快讲来听听。”
余姥姥便把那“阎王闩”的施法,细细地解说了。王大人听罢,喜笑颜开,
道:“你们先回去准备着,待本官奏请皇上批准。”
余姥姥说:“制造那‘阎王闩’,甚是麻烦,就说那铁箍,硬了不行,软了
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铁,千锤百炼后方好使用。京城里的铁匠没有一个能干了
这活。
望大人宽限些时日,让小的带着徒弟,亲自动手制作。俺们那里什么都没有,
各种器械都靠着小的和徒弟们修修补补将就着使用,还望大人开恩,拨些银子,
小的们好去采购原料……“
王大人冷笑着说:“你们卖腊人肉给人当药,每年不是能捞不少外快吗?”
余姥姥慌忙跪到地上,你爹我自然也跟着跪在地上,姥姥说:“什么事也瞒
不过大人的眼睛,不过,制造‘阎王闩’是公事……”
王大人道:“起来吧,本官拨给你们二百两银子——让你们师徒赚一百两吧
——这活儿你可得尽心尽力去做,来不得半点马虎。宫里太监犯了事,历朝历代
都是由慎刑司执刑;皇上把任务交给刑部,这事破了天荒。这说明皇上记挂着咱
刑部,器重着咱刑部,天恩浩荡啊!你们一定要加小心,活儿干得俊,让皇上高
兴,怎么着都好说;活儿干丑了,惹得皇上不乐意,砸了咱刑部的招牌,你们的
狗头就该搬搬家了。”
我和余姥姥胆战心凉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欢天喜地地支取了银子,到
护国寺南铁匠营胡同里,找了一家铁匠铺,让他们照着图纸,打造好了“阎王闩”
上的铁头箍,又去了骡马大街,买了些生牛皮,让他们编成皮绳,拴在铁头箍上。
满打满算,花了四两银子还不到,克扣下白花花的银子一百九十六两多,给王大
人养在精灵胡同里的小妾打造了一副金手镯子,花去了二十两,还余下一百七十
六两,二姨小姨分去六两,余姥姥得了一百两,你爹我得了七十两。就用这宗银
子,你爹我回乡买了这处房子,顺便娶了你的娘。如果没有偷皇帝爷鸟枪的太监
小虫子,你爹我根本就没钱回家,回家也没钱买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
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当然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媳妇。你们现
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把小虫子的事儿说给你们听。凡事总是有个根梢,小虫
子鸟枪案,就是你们的根子。
执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从大牢里提出一个监斩候,押到大堂上,
让我们演习“阎王闩”。你爹我和余姥姥遵从着王大人的命令,把“阎王闩”套
在了那个倒霉的监斩候的脑袋上。那人大声喊叫:“老爷,老爷,俺没翻供啊!
俺没翻供,为什么还要给俺施刑?!”
王大人说:“一切为了皇上!上刑!”
执刑的过程很简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锅烟的工夫,那个监斩候就脑浆进裂,
死了。王大人说:“这件家什果然有些厉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费这么大的心
思,让我们选择刑罚,为得就是让小虫子受罪,就是要让那些个太监们看着小虫
子不得好死,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你们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劲儿,噗嗤,完
了,比勒死个兔子还要简单,这怎么能行呢?本官要求你们,必须把执刑的过程
延长,起码要延长到一个时辰,要让它比戏还好看。你们知道,宫里养着好几个
戏班子,光戏子就有好几千人,他们把天下的戏都演完了。要让那个小虫子把全
身的汗水流干,你们两个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显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这
‘阎王闩’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让人从大牢里提出了一个监斩候,让我们继续演习。这个监斩
候头大如柳斗,‘阎王闩’尺寸嫌小,费了很大的劲儿,桶匠箍桶似的才给他套
上。
王大人不高兴了,冷冷地说:“二百两银子,你们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话吓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较镇静,但事后也说吓得够呛。这一次执
刑表演还算成功,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让那个大头的冤鬼吃尽了苦头,才倒地
绝命。
总算赢得了王大人一个笑脸。面对着大堂上两具尸首,他对我们说:“回去
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绳子换下来,换上新的,把铁箍擦干净,
最好能刷上一层清漆。你们穿的号衣什么的,也回去刷洗干净,让皇上和宫里的
人,看看咱们刑部刽子手的风采。千言万语一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要是出了差错,砸了刑部的牌子,这‘阎王闩’,就该你们自己戴了。
“
第二天,公鸡刚叫二遍,我们就起床准备。进宫执刑,事关重大,谁能睡得
着?
连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来覆去,隔不上半个时辰就
爬起来,从窗台上扯过尿壶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烟。二姨和小姨忙活着烧火做饭,
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阎王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一点毛病没有了,才交给
姥姥最后复验。余姥姥把那“阎王闩”一寸一寸地模了一遍,点点头,用三尺大
红绸子,珍重地包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师爷的神像前。咱这行当的祖师
爷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大贤人、大英杰,差一点继承了大禹爷爷
的王位。现如今的种种刑法和刑罚,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据俺的师傅余姥姥说,
祖师爷杀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着那犯人的脖子,轻轻地一转,一颗人头就
会落到地上。皋陶祖师爷,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下巴上垂着
三绺美须。他的相貌,与三国里的关云长关老爷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说,关老爷
其实就是皋陶爷爷转世。
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漱口擦牙,洗手净面。二姨小姨伺候着余姥姥和你们的
爹我穿上了簇新的号衣,戴上了鲜红的毡帽。小姨恭维我们说:“师傅,师兄,
活脱脱两个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这行的规矩是,干活之前和干活当中,
严禁嬉笑打闹,一句话说不好,犯了忌讳,就可能招来冤魂厉鬼。菜市口刑场那
里,经常平地里刮起一些团团旋转的小旋风,你们以为那是什么?那不是风,那
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从他的柳条箱里,取出了一束贵重的檀香,轻轻地捻出三支,就着祖
师爷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烛火,点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炉里。姥姥跪下后,我
们师兄弟三个赶紧跟着跪下。姥姥低声念叨着:“祖师爷,祖师爷,今日进宫执
刑,干系重大,望祖师爷保佑孩儿们活儿干得顺遂,孩儿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我们跟着姥姥磕头,前额碰到
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蜡烛光影里,祖师爷的脸,油汪汪地红。我们各磕了九
个头,跟着姥姥站起来,退后三步。二姨跑到外边去,端进来一个青瓷的钵子。
小姨跑到外边去,倒提进来一只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鸡。二姨将青瓷钵子放在祖师
爷的神案前,侧身跪在一边。小姨跪在了祖师爷神案前,左手扯着鸡头,右手扯
着鸡腿,将鸡脖子神得笔直。二姨从青瓷钵子里拿起一把柳叶小刀,在鸡脖子上
利落地一拉。开始时没有血,我们心中怦怦乱跳——杀鸡没血,预兆着执刑不顺
——稍候,黑红的血,哧溜哧溜地响着,喷到青瓷钵子里。这种白毛黑冠子的公
鸡,血脉最旺,我们每逢执大刑,都要买一只这样的公鸡来杀。一会儿,血流尽,
将血献在供桌上,两个师弟,磕了头,弓着腰,退到后边去。我随着姥姥,趋前,
下跪,磕头三个,学着姥姥的样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青瓷钵子里蘸了
鸡血,一道道地,戏子化妆一样,往脸上抹。鸡血的温度很高,烫得指头发痒。
一只公鸡的血,抹遍了两个脸。
剩下的搓红了四只手。这时,我跟姥姥的脸和祖师爷的脸一样红了。为什么
要用鸡血涂面?为了跟祖师爷保持一致,也为了让那些个冤魂厉鬼们知道,我们
是皋陶爷爷的徒子徒孙,执刑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
法。涂完了手脸,我和姥姥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候着进宫的命令。
太阳冒红时。院内那几棵老槐树上,乌鸦呱呱叫。天牢大狱里,一个女人在
嚎啕大哭。那是个谋杀亲夫的监斩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
已经不正常。你爹我毕竟年轻,坐了不大一会儿,心中便开始烦乱,屁股也坐不
稳了。
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铁钟。你爹我学着姥姥的样子,屏息静气,
安定心神。涂到脸上的鸡血已经干了,硬硬的,俺们的脸像挂了一层糖衣的山植
球儿。
我用心体会着甲壳罩脸的感觉,渐渐地感到心里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着
姥姥在一条很深很黑的地沟里行走。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尽头。
狱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们引到两顶青幔小轿前,指指轿子,示意我们上轿。
这突来的隆遇让你爹我张皇失措。你爹那时还没坐过一次轿子呢。看看姥姥,
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张着大口,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打个喷嚏。轿旁一
个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哑着嗓子,对我们说:“怎么着?嫌轿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轿,都用眼睛看着曹大人。曹大人说:“不是尊贵你们,
是怕招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轿哇!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
四个抬轿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监,站在轿子前后,袖着手,脸上露出蔑
视的神色。他们的轻蔑让我的胆子壮了起来。臭太监,操你们的奶奶,爷爷今日
跟着小虫子沾光,让你们这些两脚兽抬举着。我上前两步,掀开轿帘子进了轿。
姥姥也上了轿。
轿子离了地,颠颠簸簸地前进。你爹我听到抬轿子的太监沙着嗓子低声骂娘
:“这刽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们平日里抬着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抬着两个刽子。你爹
我心中暗暗得意,身体在轿子里故意地扭动,让抬轿子的臭太监不自在。轿子还
没出刑部大院,就听到小姨在后边大喊:“姥姥,姥姥,忘了带‘阎王闩’了!”
你爹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
连滚带爬地下了轿子,从小姨手里接过了用红绸子包着的“阎王闩”。你爹我心
中的滋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钻出轿子,也是一脸的明汗,两
条腿一个劲儿地颤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祸就闯大了。曹大人骂道:“日
你们的亲妈,做官丢了大印,裁缝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来想好好体会一下坐轿子的滋味,但被这件事把兴致全搅了。老老
实实地猴在轿子里,再也不敢跟太监们调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轿子落了地。晕头转向地从轿子里钻出
来,抬头便看到满眼的金碧辉煌。你爹我猫着腰,提着“阎王闩”,跟随着姥姥,
姥姥跟随着引我们进宫的太监,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跪着
一片嘴上没胡须的,都穿着驼色衣衫,头顶着黑色的圆帽子。偷盗鸟枪的小虫子,
已经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静静地,乍一看是个大
姑娘。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叫一个俊:双眼叠皮,长长的睫毛,眼珠子水
汪汪的,黑葡萄一样。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叹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这
样一个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进宫来当太监,他的爹娘如何舍得?
绑小虫子的柱子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看台。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
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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