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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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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就跑,好像被黄鼠狼子的臭气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后严厉而低沉地喊叫
着:“回来,小甲!”
爹的喊叫唤醒了俺的责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脚步,避避影影地、绕着圈子
往爹的面前靠拢。假孙丙大概是烂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屎绝对没有这样可怕的气
味。
怎么办?爹还在那里双手攥着檀木橛子,等待着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当
橛子进入他的身体时这家伙的屁眼里还会拉出什么样的东西。关于俺们今天干的
事儿的重要性俺早就听爹讲述了许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里往外射枪子
儿俺也得站在那里抡油槌,但他的屁眼里放出来的臭气比枪子儿还要可怕。俺稍
微靠前一步,肚子里的东西就打着滚儿往上蹿。饶了俺吧,亲爹!如果非要俺执
这个刑罚,只怕檀木橛子还没钉出来,俺就被他活活地给熏死了……
老天开眼,在最后的关头,端坐在大戏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凯下
达了命令,将原定执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斩首。接到命令后,俺爹将手中
的檀木橛子一扔,皱着眉毛,屏住气儿,从一个离他最近的衙役腰间抽出了一把
腰刀,一个小箭步窜回来;用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麻利劲儿,手起刀落,白光
闪烁,眨巴眼的工夫,就将真小山子假孙丙的脑袋砍落在杀猪床子下。
咪呜——
第十八章知县绝唱
小山子人头落地,白太阳猝然变红。老赵甲提起人头,满面是做作出来的庄
严表情,令人厌恶啊,令人作呕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对着余把小山子的头
颅高高举起,鲜血淋漓,他说:“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余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耳朵里枪炮轰鸣,这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
啊,这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这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弃
你啊还是殉你?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茫,一片荒凉。根据确凿的消息,
皇太后挟持着皇上,已经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里,虎狼横行;皇宫大内,神圣
庙堂,已经变成了八国联军恣意寻欢的兵营。一个把国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
已经名存实亡了吗?可是袁世凯袁大人,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出来的精锐
部队,不去保卫首都,不去杀贼擒王,却与那洋鬼子一道,在山东镇压我血性儿
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陋街穷巷里的顽童,都在传
唱:“清不清,风波生;袁不袁,曹阿瞒”。大清朝啊,你养虎遗患;袁世凯啊,
你居心阴险。你残杀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权;你用百姓的鲜血,讨得了
列强的喜欢。你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大清的命运,
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们觉悟了吧,你们觉悟了吗?你们如果还
把他当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反躬自问,余
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
余缺少舍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尽管余从小读书击剑,练就了一身武功。
论勇气余不如戏子孙丙,论义气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
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孱头。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余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
样蜡枪头。
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余是一个媚上欺下的无
耻小人。
窝窝囊囊的高密知县钱下,你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连临死
前被吓得拉了裤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强过了三千倍。既然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
你就像条走狗一样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当狗,履行你的监刑官的
职责吧。余将涣散了的眼神集中起来,看清了刽子手赵甲手中的人头,听清了他
像表功一样的报告,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余疾步行走到戏台前,撩袍甩袖,
单膝跪地打千,“
向着台上的贼子和强盗,高声报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袁世凯和克罗德低声议论了几句,克罗德大声欢笑。他们站起来,沿着戏台
边缘上的台阶,走到了台前。
“起来吧,高密县!”袁世凯冷冰冰地说。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一样的克
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
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
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人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的沉着镇定,可
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
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站在了好汉子孙丙的前面,仰起脑看着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格外肥胖了的
脸。
他的嘴里流着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因为缺齿,使他的骂声有些含糊,但
还是能够听清。他大骂着袁世凯和克罗德,甚至试图把口里的血沫子喷吐到他们
的脸上。
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了,使他的喷吐变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
像一个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说:“高密县,按照说定
了的赏格,拨银子嘉奖赵甲父子,并将他们父子列入皂班,给他们一份钱粮。”
跟随在余身后的赵甲扑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倾斜木板上,大声说:“感谢大人
的大恩大德!”
“俺说赵甲,你要仔细着,”袁世凯亲切而严肃地说,“可不能让他死了,
一定要让他活到二十日铁路通车典礼,到时还要有外国记者前来照相,如果你让
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讲友情了。”
“请大人放心,”赵甲胸有成竹地说,“小的一定会尽心尽力,让他活到二
十日通车典礼。”
“高密县,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带着你的三班衙役在这
里轮流值守。县衙门嘛,暂时就不要回了。”袁世凯微笑着说,“铁路通车之后,
高密县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油水也是大大的,
岂不闻‘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吗?——仁兄,说到底我是在替你治县牧民呢!”
袁世凯朗声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孙丙嘶哑的詈骂声中,说:“感谢大
人栽培,卑职一定尽职尽责!”
袁世凯和克罗德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密友,携手相伴着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
兵簇拥着袁的八人大轿和克的高头大马走出校场,向县衙迤逦进发。校场上尘土
飞扬,青石板条铺成的大街上马蹄响亮。县衙已经成了袁世凯和克罗德的临时官
邸,通德书院已经成了洋兵的马厩和营房。他们走了,校场边缘上围观的百姓们
开始往前移动。余感到一阵迷惘,一阵恐慌。袁大人适才的话在余的心中激起了
层层波浪。他说‘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升迁啊升迁,余的心中升
起了一线希望。
这说明余在袁大人心中还是一个能员,袁大人对余没有恶感。检点起来,在
处理孙丙事件中,余还是措置得当。是余只身深入敌寨,以一人之力,将孙丙生
擒了出来,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伤亡。在执行檀香刑的过程中,余亲自挂帅,日
夜操劳,用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淮备好了执行这个惊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
设施,换了任何一个人,也办不得这样漂亮。也许,也许袁大人没有人们猜想的
那样阴险,也许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兴大清,也
许袁大人就是栋梁。
嗨,余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遵从上宪的命令,恪尽职守,办好自己的事情
才是本分,至于国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们和动摇,恢复了机智和干练,发号施令,将三班衙役分派在升
天台上上下下,保护着十字架上的孙丙。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了,似乎是全
县的老百姓都来了啊,无数的人面,被夕阳洇染,泛着血光。暮归的乌鸦,从校
场的上空掠过,降落到校场东侧那一片金光闪闪的树冠上,那里有它们的巢穴,
它们的家。
父老乡亲们,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负重地过你们的日子吧。本县劝你们,
宁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奋起抗争的强梁,这被檀木橛子钉在升天台上的
孙丙,你们的猫腔祖宗,就是一个悲壮的榜样。
但百姓们对余苦口婆心的劝谕置若罔闻,他们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涌向沙滩一
样拥到了升天台周围。余的衙役们一个个拔刀出鞘,如临大敌。百姓们沉默着,
脸上的表情都很怪异,让余的心中一阵阵发慌。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温暖柔和
的落日金辉与清凉爽快的圆月银辉交织在通德校场、交织在升天高台、交织在众
人的脸上。
父老乡亲们,散了吧,回去吧……
众人沉默着。
突然,已经休歇了喉咙的孙丙放声歌唱起来。他的嘴巴漏风,胸腔鼓动,犹
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围的情况。按照他的
性格,一个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个歌唱的
机会。甚至可以说,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余也突然地明白,拥挤到台前的百
姓,根本不是要把孙丙从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听他的歌唱。你看看他们那仰起
的脑袋、无意中咧开的嘴巴,正是戏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来田野里的风~~孙丙一开口,就是猫腔的大
悲调。因为长时间的詈骂和吼叫,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沙哑的喉咙与他血肉模
糊的身体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壮苍凉,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认,
在这高密小县的偏僻乡村生长起来的孙丙,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进
入太史公的列传也毫不逊色的人物,他必将千古留名,在后人们的口碑上,在猫
腔的戏文里。据余的手下耳目报告,自从孙丙被擒后,高密东北乡出现了一个临
时拼凑起来的猫腔班子,他们的演出活动与埋葬、祭奠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们
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开始,又在哭嚎中结束。
而且,戏文中已经有了孙丙抗德的内容。
俺身受酷刑肝肠碎~~遥望故土眼含泪~~台下的群众中响起了抽噎哽咽之
声,抽噎哽咽之声里夹杂着一些凄凉的‘咪呜’,可见人们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
下,还是没有忘记给歌唱者帮腔补调。
遥望着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儿女啊~~台下的百姓们仿佛突然意识到
了自己的职责,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呜’。在这大片的‘咪呜
’之声里,出现了一声凄凉激越的哀鸣,如一柱团团旋转的白烟直冲云霄:“爹
爹呀~~俺的亲爹~~”
这—腔既是情动于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猫腔的大悲调,与台上孙丙的沙哑
歌唱、台下众百姓的‘咪呜’帮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余感到心中一阵突
发的剧痛,好似被人当胸捅了一拳。冤家来了。这是余的至爱相好、孙丙的亲生
女儿孙眉娘来了。尽管连日来胆战心惊,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在风雨飘摇之中,
但余时时刻刻都没把这个女人忘记,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
余看到眉娘分拨开众人,宛如一条鳗鱼从一群黑鱼里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两
边闪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面
污垢,状如活鬼,全没了当日那风流娇媚、油光水滑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她是眉
娘,如果不是眉娘,谁又敢在这种时刻往这望乡台上闯。俺心中犯了难,俺心中
费思量,是放她上台还是不让她把高台上。
“俺俺俺搬来了天兵天将~~”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孙丙的歌唱打断,在咳嗽的间隙里,从他的胸腔里发出了
鸡鸡尾音似的哮声。夕阳已经沉落,只余下一抹暗红的晚霞,明月的清凉光辉照
耀在他肿胀的大脸上,泛着青铜般的光芒。他的硕大的头颅笨拙地晃动着,连累
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杆子都嘎嘎吱吱的响了起来。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从他的嘴
巴里喷出来。腥臭的气味在高台上弥漫开来。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到了胸脯上。
余心中一阵惊慌,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难道他这就死了吗?如
果他这样死了,袁大人会怎样的暴跳如雷?克罗德是如何的怒火万丈?赵甲父子
的赏金将化为泡影,余的升迁也是一枕黄粱。余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死了也好,
死了才好,死了就让克罗德阴谋破产,他的通车典礼就会暗淡无光。孙丙,你死
得好啊!
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气节,为乡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如果你再活四
天,你将忍受的苦难不可设想。钱丁,你在这种国家败亡、朝廷流浪的时刻,在
这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时候还考虑自己的升迁,实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
孙丙,你就这样死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国,到那里去封侯拜相……
赵甲和小甲从席棚里钻出来。一个提着纸糊的灯笼在前,是赵甲;一个双手
端着黑碗在后,是小甲。他们迈着均匀细小的步子,流畅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
漫道,与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过。爹爹啊,你这是怎么了……孙眉娘哀呜
着,跟随在赵甲父子身后,扑通扑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侧身让到一边,让他们
从余面前过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脸上。余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
见,专注地看着赵甲、小甲和眉娘。他们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与受了酷刑的孙
丙相聚,按说也是顺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这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阻挡。
赵甲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金黄的光芒照亮了孙丙乱毛丛生的头颅。他用空
着的左手,托住孙丙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余看清了他的面庞。余以为他
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死。他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了重
浊的气息,看起来他的生命力还很强大,这让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
心中产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觉:孙丙不是刚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个生命垂危的
病人,即便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但人们还是想把他的弥留之际延长,尽量地
延长……在孙丙的死活问题上,余的态度,其实十分的骑墙。
“喂他参汤!”赵甲对小甲说。
这时余才嗅到了从小甲珍重地捧举着的黑碗里洋溢出来的上等人参的苦香。
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赵甲办事的周详。在执刑之后乱糟糟的环境中,
他竟然能够熬出了参汤。也许,他在执刑之前已经把药罐子在席棚里的角落里炖
上,他胸有成竹,预见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动了一步,将黑碗移到一只手里端着,用另一只手捏住一把汤匙,
舀起参汤,往孙丙的嘴里灌去。当汤匙触到孙丙的唇边时,他的嘴巴贪婪地张开,
好似一个瞎眼的狗崽子,终于噙住了母狗的奶头。小甲的手一抖,参汤大部流到
了孙丙的下巴上——这里曾经是美髯飘扬——赵甲不满地说:“小心点!”
但小甲这个杀猪屠狗的家伙,显然不是干这种细活儿的材料,他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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