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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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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手软得如同棉胎,怎么会是蒙面大盗?
我看你是让那些臭婊子们用马尿灌糊涂了,眼睛不管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才说出那些混话。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钱大老爷想薅你的胡子,还用得着他堂堂
知县亲自动手?再说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斗须的时候,让你自己薅掉不就
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说了,就冲着你骂那句脏话,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
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关死在班房里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跟你斗什么
胡须?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老不正经。整日价眠花宿
柳,偷鸡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爷派下来的神差。这是上天给你的
一个警告,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就会把你的头拔了去!“
女儿连珠炮般的话语,激得孙丙大汗淋漓。他疑惑地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脸,
心里想: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些话,十句中倒有八句不是女儿的声口。仅仅一天
不到的工夫,她就换了个人似的。他冷笑一声,说:“眉娘,姓钱的在你的身上
使了什么魔法?”
“听听你这话,还是个爹吗?”眉娘翻了脸,怒道,“钱大老爷是堂堂正正
的君子,见了俺目不斜视,”她从怀里摸出一锭白花花的大银子,扔到炕上,说,
“大老爷说了,‘王八戏子鳖待诏’,正经人没有干这个的。大老爷赏给你五十
两银子,让你回去解散戏班子,做个小买卖。”
他心中恼怒,很想把那锭银子掷回去,显示一下高密东北乡人的骨气,但把
银子抓到手里后,那凉爽柔软的感觉,令他实在不忍释手。他说:“闺女,这锭
银子,不会是铅心裹了锡皮吧?”
“爹,你胡说什么?”眉娘怒气冲冲地说,“你和俺娘的事,别以为俺不知
道。
你风流成性,把俺娘活活气死,又差点儿让黑驴把俺咬死。为此俺记恨你一
辈子!
但爹是换不了的,纵有千仇万恨,爹还是爹。这个世界上,剩下一个真心希
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爹,听钱大老爷的劝告,回去干点正经事儿,有那
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过几年太平日子吧。“孙丙怀揣着那枚大银子,返回了
高密东北乡。
一路上他时而怒火填膺,时而羞愧难当。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
怕让人看到自己血糊糊的下巴。临近家乡时,他蹲在马桑河边,在如镜的水面上,
看到了自己丑陋的脸。他看到自己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鬓如霜,似乎是一个衰
朽残年的老人了。他长叹一声,撩起水,忍着痛,洗了脸,然后回了家。
孙丙解散了戏班子。班子里唱旦的小桃红,是个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
借着这个机会,索性明煤正娶了。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看上去还算般配。两口
子用钱大老爷赏给的银子,买下了这处当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孙记茶馆。
去年春上,小桃红生了龙凤胎,大喜。钱大老爷派人送来了贺礼:一对银脖锁,
每个一两重。这事轰动了高密东北乡,前来贺喜者甚多,摆了四十多桌喜酒,才
把贺客宴遍。
人们私下里传说,钱大老爷是孙丙的半个女婿,孙眉娘是半个县令。乍听了
这些话,他感到很耻辱,但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不仁了。他丢了胡须,就如剪掉
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马,没了威风也减了脾气,横眉竖目的脸,渐渐变得平和圆润。
如今的孙丙,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幸福生活。他满面红光,一团和气,俨然一个乡
绅。
半上午的时候,茶客爆满。孙丙脱了棉袍,只穿一件夹袄,肩上搭了一条毛
巾,提着高梁长嘴大铜壶,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
口苍凉高亢。现在他把戏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来,有板有眼,跑
起堂来,如舞如蹈。他手脚麻利,动作准确,举手投足,节奏分明。他的耳边,
仿佛一直伴着猫鼓点儿,响着猫琴。琵琶和海笛齐奏出来的优美旋律。林冲夜奔。
徐策跑城。
失空斩。风波亭。王汉喜借年。常茂哭猫……他冲茶续水,跑前跑后,忘记
了身前身后事,沉浸在幸福的劳动中。后院里,壶哨子吱吱地响起来了。他赶快
跑去提水。
小伙计石头,一头乱发上落满煤屑,脸蛋抹得乌黑,更显得牙齿雪白。看到
掌柜的来了,石头更加卖力地拉动风箱。四眼煤灶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铜壶。炉
火熊熊,沸水溅到煤火里,滋啦啦响,白烟升起,香气扑鼻。妻子小桃红,一手
拉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要到马桑集上去看热闹。孩子的笑脸,好像灿烂的花
朵。小桃红说:“宝儿,云儿,叫爹爹!”
两个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壶,用衣襟擦擦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
用结满了疤痕的下巴亲了亲他们娇嫩的小脸。孩子脸上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
儿。
孩子们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孙丙的心里,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极点后,
略微有点酸。他的小步子迈得更轻更快,应答顾客的声音更明更亮。他脸上的笑
容可掬,无论多么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忙里偷出一点闲,孙丙倚靠在柜台上,点燃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敞
开的大门,他看到妻子拉着两个孩子,混在人群里,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紧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耳大面方的富贵人。他姓张,名好古,
字念祖,人称张二爷。二爷五十出头年纪,面孔红润,气色极好。他那颗圆滚滚
的大头上,尖着一个黑缎子瓜皮小帽,帽脸上缀着一块长方形的绿玉。二爷是高
密东北乡的博学,捐过监生,下过江南,上过塞北,自己说与北京城里的名妓赛
金花有过一夜风流。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头,没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孙记茶馆里
的常客,只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二爷端起青花茶“碗,摘
下碗盖,用三根指头捏着,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巴
哒巴哒嘴,道:”掌柜的,这茶,为何如此地寡淡?“
孙丙慌忙磕了烟袋,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二爷,这可是您老喝惯了
的上等龙井。”
二爷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毕竟还是寡淡!”
孙丙忙道:“要不,给您老烧个葫芦?”
“焦一点!”二爷道。
孙丙跑回柜台,用银钎子插住一个罂粟葫芦,放在长燃不息的豆油灯上,转
来转去的烧烤着。怪异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店堂。
喝过半盏泡了婴粟葫芦的浓茶之后,二爷的精神头儿明显地提高了。他的目
光,活泼泼的双鱼儿也似,在众人的脸上游走着。孙丙知道,二爷很快就要高谈
阔论了。
面黄肌瘦的吴大少爷,龇着让烟茶熏染黑了的长牙,哑着嗓子问:“二爷,
铁路方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二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临下地
说:“当然有新消息。我跟你们说过的,咱家那位铁杆的朋友广东江润华先生,
是万国公报的总主笔,家里开着两台电报机,接受着来自东洋西洋的最新消息。
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飞鸿传书——慈禧老佛爷,在颐和园万寿宫,传见了德
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谈胶济铁路修建事宜。”
吴大少爷拍手道:“二爷,您先别说,让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爷道,“你要能猜对,今日各位的茶钱,张某人全包了。”
“二爷豪爽,真乃性情中人也!”吴大少爷说,“我猜着,咱们的万民折子
起了作用。铁路要改线了!”
“万幸,万幸,”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念叨着,“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
二爷摇摇头,叹息道:“各位的茶钱,只能自己付了。”
“到底还是不改线?”吴大少爷忿忿地说,“那我们这万民折子白上了?”
“你们那万民折子,早被不知哪位大人当手纸用了!”二爷悻悻地道,“你
以为你是谁?老佛爷亲口说了,‘万里黄河可改道,胶济铁路不改线’!”
众人都丧了气,茶馆里一片叹息之声。面有一块白癣的曲秀才说:“那么,
德皇派特使来,是要加倍发给咱们占地毁坟的赔偿费了?”
“曲兄的话终于沾边了,”二爷绘声绘色地说,“那德皇特使见了老佛爷,
先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就呈上了一本账。账本是用一等的小羊皮缝成的,
一万年也坏不了。特使说,德意志大皇帝说了,决不让高密东北乡人民吃亏。占
地一亩,赔银子一百两;毁坟一座,赔银子二百两。一杠杠银子,早就用火轮船
发过来了!”
众人呆了片刻,顿时一片哗然。
“他娘的,占了俺一亩二分多地,只赔了八两银子。”
“毁了俺家两座祖坟,也仅仅赔了十二两!”
“银子呢?银子到哪里去了?”
“吵什么?吵什么?”二爷拍拍桌子,不满地说,“吵破天屁用也不管!告
你们说吧,银子,都被那些二鬼子翻译、汉奸买办们从中克扣去了!”
“不错!不错!”吴大少爷说,“认识前屯炸油条的小球吗?这小子,给德
国铁路技师的翻译家当了三个月小听差,光每晚上伺候牌局子,捡掉在地上的鹰
洋,就捡了半麻袋!嗨,只要是跟铁路沾点边的,不管是乌龟还是王八,都发了
大财!
要不怎么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呢!“
“二爷,”曲秀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事儿,老佛爷知道不?”
“你问我?”二爷虎着脸说,“我问谁去?”
众人不由地苦笑起来。笑罢,都低了头,啼溜啼溜地喝茶。
冷场片刻,二爷鬼鬼祟祟地往外看看,生怕人偷听了似的,压低了嗓门,说
:“还有更加可怕的事呢,你们想听吗?”
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二爷的嘴,静静地期待着。
二爷环顾左右,神秘地说:“咱家一个要好的朋友,王雨亭沛然先生,在胶
洲衙门里做幕,近日来,接了数十起怪案一一一许多的男人,一觉醒来,脑后的
辫子,都齐着根儿让人给剪去了!”
众人的脸上,都显出吃惊的神色,无人敢插话,都竖着耳朵,静听着二爷往
下说。
“那些被剪了辫子的男人,先是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接着就精神恍惚,言
语不清。成了地道的废人。”二爷说,“百药无效,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体内的病。”
“雏道又要闹长毛?”吴大少爷说,“俺听老人们讲过,咸丰年间,长毛北
伐,先割辫子后割头。”
“非也,非也,”二爷道,“这次割辫,听说是德国传教士施了魔法。”
曲秀才疑惑地问:“割去那些发辫,究竟要派何用场?”
“迂腐,”二爷不满地说,“你以为人家要的真是你的辫子?人家要的是你
们的灵魂!那些丢了辫子的人,为什么出现那样的症状?不正是丢了灵魂的表现
吗?”
“二爷,俺还是有些不明白,”曲秀才道,“德国人抓了那些灵魂去又有什
么用处?”
二爷冷笑着,不回答。
吴大少爷猛醒道:“哎呀二爷,俺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事,肯定与修铁路有
关!”
“到底还是吴大少爷聪明,”二爷压低嗓门,更加神秘地说,“下面的话,
千万别去乱传——德国人把中国男人的辫子,压在了铁路下面。一根铁轨下,压
一条辫子。一根辫子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们想,
那火车,是一块纯然的生铁造成,有千万斤的重量,一不喝水,二不吃草,如何
能在地上跑?不但跑,而且还跑得飞快?这么大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自己
想想吧!”
众人目瞪口呆,店堂内鸦雀无声。后院里的壶哨子吱吱地叫着,尖锐的声音
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大家都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正在袭来,脖子后边生出森森的
凉气,仿佛悬着一把隐形的剪刀。
正在众人忧虑重重,为了自己的脑后发辫担忧时,镇上中药铺的小伙计秋生,
急火燎毛般地蹿了进来。他对着孙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孙掌柜的……不好
了……俺家掌柜的让俺来告诉您……德国技师,在集上欺负您的老婆呢……俺掌
柜的说,快去,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孙丙大吃了一惊,手里的铜壶砰然落地,溅起了热水和“腾腾的蒸汽。随即
就有汹涌的烈火烧热了他周身的血液。茶客们看到,他的疤痕累累的下巴可怕地
扭动着,脸上的平安祥和之气展翅飞走,显出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狰狞面孔。他
右手一按柜台,身体偏转飞起,轻快地跃了出来。仓促间他顺手抄起了顶门的枣
木棍子,身子一拧就蹿到了大街之上。
茶客们也纷纷地激动起来,嗡嗡地声音连成一片。大家刚被剪辫案惊吓得心
神不宁,突然又接到了德国人欺负中国女人的消息,于是恐惧在一瞬间转变成了
愤怒。
自打德国人开始修建胶济铁路以来乡民们心中累积的不满,终于变成了仇恨。
高密东北乡人深藏的血性进发出来,人人义愤填膺,忘掉了身家性命,齐声发着
喊,追随着孙丙,冲向集市。
孙丙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耳边刮着呼呼的风。他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
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路上的人物都仿佛是用纸壳糊成的,被他狂奔
的身体激起的气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一张张歪曲变形的面孔,贴着他的肩膀滑过
去。他看到,在济生堂中药铺和李锦记杂货铺前面的空场上,一群人拥挤着围成
一个圆圈。
他看不到人群里的情景,但他听到了妻子嘶哑的叫骂声和他的宝儿、云儿的
嚎哭声。
他一声长吼,宛如虎啸狼吟。他高高地举起紫红色的枣木棍子,狂兽般跳跃
而来。
众人纷纷地为他闪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两个腿如鹭鸶、头如梆子的德国技
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在用他们的手,摸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用双臂慌乱
地遮挡着,但挡住了胸膛挡不住屁股,挡住了屁股暴露出胸脯。德国技师生着细
密绒毛、粉红色的手,如同八爪鱼的柔软腕足一样难以逃避。德国技师的绿眼珠
子如同磷火一样闪烁着。几个陪伴着他们逛街赶集的二鬼子,站在一边,拍着手
哄笑。他的宝儿和云儿,在地上滚着爬着哭着。他狂叫一声,好似受了重伤的猛
兽,手中沉重得赛过钢铁的枣木棍子,挟着一股黑红的风,砸在了那个把两只手
插在了妻子裤裆中、弓着身子、背向着他的德国技师的闪烁着银灰色光泽、长长
的后脑勺子上。他听到枣木棍子与德国人的脑袋接触时发出了一声粘唧唧的腻响,
手腕子也感到了一阵震颤。
德国技师的身体古怪地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软了,但他的两只长臂还深深
地探进妻子的裤裆里。德国技师高大的身体把小桃红压倒在地。孙丙看到,很多
黑红的血,从德国技师的脑袋里流出来。随即他就闻到了热烘烘的血腥气。他看
到,适才还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摸她乳房的那个德国技师的嬉皮笑脸,瞬间便成了
龇牙咧嘴的鬼模样。他努力地想把枣木棍子再次举起来砸眼前这个摸妻子胸乳的
洋鬼,但双臂又酸又麻,枣木棍子失手脱落。适才那致命的一击,已经耗尽了他
的力量。但是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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