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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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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赖既是功利的、世俗的,也是理想的、宗教的。尤其是在青藏高原,宗教的依赖往往把“万物有灵”的信念看成是处理人和自然关系的唯一准则。这个准则把自然作了完全人格化的处理,人的环境不再是简单的山川湖泽、日月风云,而是一个灵灵相同、灵灵相亲的童话世界,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片湖、每一座山、每一块石头、每一朵云彩,都是七情具备,六欲完整的。你委屈了它,它会伤心;你得罪了它,它会愤怒;你损害了它,它会报复;如果你巴结它,和它搞好关系,它就会带给你无穷的幸福。自然既是人的生存伙伴,也是人崇拜敬畏的对象。正因为这样,在青藏高原,在那些原始苯教和藏传佛教盛行的地方,野生动物是保护得最好的,绿色植被是保护得最好的,生态环境多少年以来都处在和人亲密无间的状态中。我在拙作《敲响人头鼓》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作为援藏干部的我的朋友老贺告诉我,有一天他在拉萨街上看到一个河南人在拿着皮鞭“耍猴子”,围观的藏族人个个怒目而视,有一男一女拿着大饼不停地给猴子喂。老贺想自己差不多也是一个西藏人了,自己能做点什么呢?他犹豫了半天,掏钱买下了那只波密红猴,交给了一男一女两个拿饼喂猴子的人。他说你们要是愿意就养着,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里去,那里肯定会收留它。或者可以这样:这只猴子肯定来自波密,要是你们打听到有人去那里,就让他们把它带去,波密有森林,森林是它的老家。老贺当然不是为了做一件好事给别人看,就像许多都市人喜欢的那样“作秀”,而是为了安抚自己的灵魂,安抚一个在西藏的氛围里渐渐自然化了的灵魂。——宗教有时候并不是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行为。过了几天,老贺听人说,那一男一女既没有把猴子送给寺院,也没有交给别人带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从拉萨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风餐露宿,一路上讨吃要喝,受尽苦难,就为了送一只猴子回老家,就为了完成他的嘱托,而且没有喧嚣,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老贺说,对他来讲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一辈子都想讲给别人听,一讲他就想哭,这才叫人哪,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这里没有欲望,没有功利,没有为了生存的斤斤计较,只有超越了欲望和生存的对自然无条件的亲近。过去他总认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虔诚地热恋,包括热恋自然,热恋自己的灵魂。这是西藏教给他的,西藏改造了他世俗的观念,提升了他做人的境界,使他学会了热爱生命,热爱一切生命,学会了无私和善良,使他懂得了虔诚的魅力。

虔诚就是精神,热恋也是精神,信仰更是精神。

北风呼啸而来,下雪了,俄博草原上的小伙子索朗在雪地上跳起了锅庄(一种藏族民间舞蹈),他说他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这里是冬窝子,好几个月都待在山上夏窝子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寒冷的冬天在小伙子的心里顿时就变得温暖如春。我问他:“你的邻居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她阿爸叫她米玛,我叫她卓玛。”我又问:“你为什么要给她改名字?”小伙子笑而不答。后来我知道,米玛是星期二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个没有太多含义的名字,而卓玛是救渡母,救渡母是藏传佛教里的女神,他刻意把邻居姑娘和女神合二为一,就是希望姑娘和女神一样给他带来温暖和幸福。小伙子索朗一直在寒风中跳舞,没有音乐,他的歌声就是音乐。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其乐也融融的内心世界正是“春风自在扬花”的时节,跳舞的哪里是他的脚,唱歌的哪里是他的嘴,是心,是情,是灵魂的歌舞。这样的日子里,高海拔也好,寒冷的冬天也罢,统统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爱情,是信仰;有了爱情和信仰,就有了内心的欢喜,就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可以万难不计,笑对一切了。

千里万里地朝拜,磕着等身长头一年两年地向拉萨朝拜,生活的最高目的就是朝拜。朝拜的路上,老人死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老人的尸首,又继续三步一磕头地前进了,就像歌儿里唱的:“没有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因为他们坚信是佛把老人的灵魂收到天上去了;或者说,在佛的关照下,老人的本次轮回终于结束了,下次轮回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样一次次地轮回,积攒到一定程度,灵魂就可以升入天堂了。这是信仰的力量,是生命达到一定层次之后对生与死的超越,是对视死如归这样一种义士品格、高人境界的最平凡的演示,而在人的一生里,在物质世界、亲情世界、享乐世界的无穷魅惑中,有什么比视死如归更能成为我们因为缺少而又亟待拥有的龙马精神呢?什么叫“涅槃常乐条条都是庄严路,生死轮回处处总成解脱场”?这就是。

现在他要出发,出发去干什么?去公路边看汽车。他骑在马上,整整一天都在走。终于看到公路了,他从马上下来,脱下礼帽,向路过的汽车致敬,然后坐下来,吃着干肉,或者奶皮,眼光不时地扫向路面。汽车又来了,他忙不迭地脱下礼帽,再一次向汽车致敬。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站起来,骑在了马上,朝着他今天看到的最后一辆汽车摇晃着礼帽,走了,越来越远了。他是杂多草原的牧人,他一整天的行走当然不是为了见识见识汽车,汽车他早已见识过了,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空落落的心平静下来,照我们的语言就是驱散寂寞。我曾经多次见过这样的牧人,他们太寂寞了,好几个月都待在一片只有自己一家人的草场放牧牛羊,他们驱散寂寞的办法就是上公路看汽车,或者满草原乱走,走一两天的路程找到一户和自己同样寂寞的人家,走进去说说话,喝喝茶,吃吃糌粑吃吃肉,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把自己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给家里人。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能用最简单的办法驱散这样的寂寞,然后心情舒畅地活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自然也是精神的一种。内地人很难理解这种无所事事的晃悠居然也和所谓的精神沾边,而我想说的是,战胜寂寞往往比战胜任何灾难更需要顽强的意志和坚忍的精神,因为灾难是暂时的,寂寞是长久的;灾难有形有色且会得到别人的帮助,寂寞没有形迹却强大无比,且不会有人帮助你解决,要想打败它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的精神强大到了能够战胜任何孤独、任何寂寞的程度,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总而言之,有历史的西部精神,有现代的西部精神,有外来拓荒者的西部精神,有本土居民的西部精神。西部精神不是一种固有的不变的精神形态,它是一个发展中的概念流。好比我们经常提到的雷锋精神,雷锋精神的存在具备三个条件:曾经有过,现在还有,必须要有。也就是说它曾经在雷锋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直到现在它还在许多人身上发生着;作为一个社会,不管它具有什么样的政治秩序和经济体制,都必须要有一个健康优良的道德标准来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西部精神也是这样,它曾经在许多个人和集体中发生过;它现在还在流传,而且子子孙孙都将流传下去;在全球都在提高生存质量、注重可持续发展的大背景下,在相对落后的西部极力寻求现代文明捷径、寻求困境出路的时代里,我们必须要有一种精神。可以这样说:雷锋精神是一种关于社会伦理和道德水准的精神,西部精神是一种关于人类和自然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精神。它是一条川流不息的精神长河,来自有知走向未知,来自行动走向愿望,来自午夜走向黎明,来自历史深处走向未来世界。在这样的长河里,如同每一朵浪花都可以认为自己是水一样,每一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西部精神的体现者。

如果本土的居民认为,他们那种见怪不怪,见奇不奇,吃苦而不觉苦,遇险而不觉险的乐观向上的生存态度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修铁路的技术员认为,自己活着,干着,哭着,笑着,寂寞着,牢骚着,但有时候也会请长缨,酬壮志,想让铁路雄飞而起,想让自己留住身价,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群地道的高原人认为,他们那种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冷或零上四十度的高温中,照样吃喝拉撒睡的韧性的生存意志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外来的拓荒者认为,自己在这里开了地种了田,办了企业挣了钱,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大坂养路段的养路工认为,自己常年坚守在这里,遭遇了三十五岁就脱尽头发的孤独,忍受着四十岁就失去性能力的缺氧,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科学家认为,他终于走进了格拉丹冬冰川,发现了冰川迅速后退的痕迹,悲哀地大喊了几声,震得四周冰崖上的积雪纷纷崩溃,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水文站的测量员认为,他每天都站在雅鲁藏布江的源头,站在盘亘不绝的冈底斯山脚下,沉默,发呆,瞩望,用生命感受着山的伟大和水的久远,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人,就像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样:“在西部一辈子,好像什么也没干,就写了几首歪诗。”我要对他说的是,这也是西部精神。在西部,尤其是在青藏高原,人活着就是诗,要是再干点什么,那就是好诗。总之,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体验和经历给西部精神增添特色壮大内容,因为作为一种大地域中长时间里形成的精神现象,它必定是开放的、包容的、丰富的、七彩斑斓的,它代表了形形色色的人群,也代表了洋洋众多的自然背景。人类精神的本质部分就是自然,就是那些苍茫而永恒的天、山、水、原。也就是说,西部精神既是人的精神,也是自然的精神。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空气最少的地方,在阳光最多的地方,在河流最密的地方,在地域最广的地方,在寂寞最盛的地方,在生活最难的地方,在死亡最易的地方,一种精神正在生长,一种不屈服于苦难和落后的人格精神正在诗意地生长,一种源于爱情、源于自然、源于信仰、源于崇高的悲剧精神正在艰难地生长。

西部地平线

我曾经痴迷于地平线的梦妙,以为那是未知与有知的分界,是未来与今天的轴线,所以我注定要为梦妙的召唤而命悬一线。这是怎样的一线啊,是永远颤动的地平线,是一个人毕生都要去接近而又无法接近的地平线,是在别人眼里你出生于斯而又活跃于斯的地平线。

我们驱车在公路上行驶,猛然发现黑色的路面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搭在地平轴线上的一条传送带了。和工业传送带不同的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从这边被传送到那边,尽管我们时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轴线上翻过去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存在着却无法接近的梦。人怎么可以没有梦呢?人怎么可以离开梦呢?地平线之于人就是如此地重要。

最重要的恰恰又是最平淡的。西部地平线的平淡就在于它随时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不像在别处,经常是你根本就找不到地平线——城市的地平线在哪里?抬眼望去,满满当当都是高楼大厦,它们就在离你几步远的马路边把地平线隔断在你的视域之外了。城市悲惨到几乎没有了地平线。没有地平线的城市以风起云涌的逼仄令人窒息苦闷。我不喜欢城市,可我又不得不待在这里,待在坚固的楼厦里和更加坚固的人群中空落落地喊一声:“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乡村的地平线在哪里?举头寻觅,林林总总都是乡镇企业、塑料大棚、防风林带、茅店村社,哪里有什么勾勒着地沿吻合着天边的迢迢一线?而在极地西部,在屋脊对接后隆升而起的高山之巅就完全不一样了,旷野,旷野,旷野,一任坦荡的旷野之上,天穹拉直了线条让你瞩望,抬头低头都是地平线,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你的目光。光脉动荡的地平线上,人的影子、马的影子、牛羊的影子,就像剪出来的,就像有人在幕布上表演着皮影戏。尤其是黄昏,或者是早晨,毡帐在霞色中淡出,马影在岚光里伫立,牛羊沿着地头云彩一样飘来飘去,泼墨似的人影一会儿从人间走到了天上,一会儿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一会儿又突然不见了,仿佛钻到地底下去了。你发现原来天地是合一的,至少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天和地是缝缀起来的。人的自由也就在上天入地的表演中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当然远不止如此,我说了地平线是梦一般美妙的,我说了我们驱车行驶在公路上,谁也不知道黑色的传送带会把我们传向何方。现在我们下车了,当一种虽真亦妄的地平线向着我们飘渺而来时,我们没有理由不停下来远远地默赏一番。那是大戈壁的地平线,漫卷着森林潮,荡漾着海湖水,鸥鸟的身影低低飞翔,轻舟的帆影点点明亮。一会儿又变了:秀水涟漪,花红柳绿、水村山郭、风动酒旗。大戈壁中的浩浩绿洲竟是如此迷人,但是我们不能走过去。我们都是“老戈壁”了,知道什么叫戈壁蜃景、邯郸一梦。蜃就是古代的蛤蜊,能呼气成楼、哈气成林、放气成水。大戈壁是古大海的海底,到处都有老蛤蜊的遗存,当它们知道人需要领悟真理时,就在地平线上以看图说话的方式告诉你:陛下(它们对所有的人都称呼陛下,因为在它们眼里,皇帝和奴仆并没有什么区别,听到有人被称为陛下,就以为所有人的名字都叫陛下),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好比显荣富贵,那是虚幻而无常的美景,迟早要化为乌有。

但是你不必沮丧,过了戈壁就是草原。当大草原的地平线飞来眼底,当地平线的风貌以精神境界的形式,而不是以牛羊牧草的形式呈现于你面前的时候,大欢喜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了。因为有七彩经幡的祝福,有佛法僧三宝殿堂的迎迓,有佛陀永恒的微笑。说得具体一点,草原地平线上最迷人的风景就是吉祥的寺顶塔饰,就是喷焰法幢,就是大法轮的金色造影,就是一队红袈裟的喇嘛迤逦而过的晨景暮境。我每每看到它们就觉得真正的幸福、最大的幸福就是拥有信仰,就是在信仰的臂弯里安然睡觉。那么,是不是说,城市没有地平线的原因是信仰出了问题呢?城市的信仰是什么?信仰的标志又是什么?我看到了霓虹灯的暗淡、大饭店的苍白、脑袋瓜的荒凉,琳琅满目的城市里怎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呢?除了悲哀。在这个大家误以为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切的世界上,我要宣布:没有信仰就没有一切,有了信仰不等于就有了一切。

金和绿、信仰和生命的草原地平线在无色之风中悄然而去了。跟着出现的是有色之风萧萧而鸣的沙漠地平线。我想起了《克拉玛依之歌》:“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到这里勒住马我望过你,漫漫的黄沙像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而我是不会“赶紧转过脸”去的,虽然我迟早会“向别处走去”。我发现我终于发现有一种自然景观和女性的肉体一般无二。我说的是沙漠地平线的颜色,说的是那种柔美飘逸的线条。不同的是女性的肌肤有时候是不干净的,哪怕她一天洗八次澡,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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