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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作品精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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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第二个星期回到市里,连自己科里都没去,先去了行财科。易科长却不在,科里人说是到省里开会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晚上去找易科长时,陈东还犹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只是想到古马中学的处境,总感到不踏实,还是坚定了一下决心,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
敲开易科长的家门,刚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饭。陈东说:“打扰领导吃饭,多有得罪。”易科长说:“兄弟之间,得罪什么?”他赶紧吃完饭,下了饭桌,坐过来。陈东正要说明来意,易科长先开了口,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为的啥了,这件事我没办好,真的不好意思,只是老弟你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听此言,陈东就凉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长的报告是怎么泡的汤。便问:“是今年省里砍了指标?”易科长摇摇头说:“不是。”陈东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易科长交底说,“与往常一样,今年省里又下了一笔教育补助资金,我呢,就根据你的吩咐,给古马中学戴了5万元的帽。不想将资金安排表拿给海局长签字时,其他的项目他瞟一眼就过去了,唯独古马中学这5万元他不肯放过,硬要划掉。我赶忙拦住他,说是陈科长送来的报告,你当局长的也挂了个支教的名,不给安排点怎么行?你知道海局长是怎么说的?他说古马中学我们局里不是搞了五个一捐赠活动了吗?财政资金这么紧张,就没别的单位需要用钱了?也不容我再解释,他大笔一挥,就把古马中学的名单给划掉了,然后添上市支教办的名字,说年初给市支教办安排的开办费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张副书记打了招呼,再给安排点,教育经费拿点给支教办也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易科长两手一摊,又无可奈何地对陈东说:“古马中学的5万元就这样到了支教办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办公室拿海局长改过的资金安排表给你瞧。”陈东无奈,在心里骂了两句娘,出了易科长的家门。易科长送陈东到门边,嘱咐他,不要在海局长面前说是他透的底。陈东答应着,不会出卖他的。
陈东怎么也弄不明白,海怀宝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既然那么热衷支教,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五个一行动,不辞辛苦去搞什么家访,为什么却不肯将易科长已造了表的区区5万元批给他挂的支教点呢?陈东真想去找海怀宝讨个说法,又怕易科长不好做人,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东咬着牙根,不出声地说:“支什么鸟教,明天就跟他海怀宝辞了,让他另选高明,这鸟教我是支不了了。”
气鼓鼓回到财政局宿舍楼前,万万没想到却碰上两个人,竟然是古马镇的周镇长和古马中学的王校长。两人的脚边还放着些纸盒子和三个塑料桶,走近了,就见那纸盒子还在地上晃动着,原来每个纸盒子里都装着两只鸡;而塑料桶似有隐隐的酒气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长家里喝过的那种谷酒的香味。
碰见陈东,王校长显得有些兴奋,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是在您走之后,才知道您是回来为学校弄钱的,特意跟周镇长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赶了来。真是运气好,在这里碰上了您,如果到你家里去找,恐怕一时还难得找到,你们城里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周镇长则指着地上的纸盒子和塑料桶,说:“这是给您和海局长还有易科长送的鸡和酒,鸡是正宗的乡里土鸡,吃虫子和草叶长大的,城里买不着的;酒是乡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谷酒,水好曲子好,外面人喝不到。”
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高采烈,陈东心里头就生出一份苦涩,不出声地说,你们那5万元钱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飞走了,你们还送什么卵东西啰。而口上却说:“这些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你们自己拿着来,再自己拿着回去吧。”王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为学校费了大劲,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不行不行。”陈东扭头就要走开。周镇长说:“东西你硬是不收,我们拿回去也行,可我们老远跑了来,总得让我们去你家歇歇脚,喝口茶水吧。”
周镇长这么一说,陈东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将两人带回家里去。
待两人将纸盒子和酒桶放到门角后,陈东便给他们奉上烟茶,一边要张惠去烧两个菜。张惠平时对陈东的客人总是不冷不热的,今天也许是见提了东西,显得格外热情,陈东话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应着,准备往厨房里钻。王校长却忙摇手说:“下车时肚子有点饿,已找店子解决了。”陈东说:“真的吃了,还是假的吃了?”两人都说:“说假话饿自己肚子,我们肯干吗?”
张惠于是赶忙去洗苹果、弄瓜子什么的。陈东在两人面前落了座,拿根烟叼到嘴上,一时却不知如何给他们交代。把实情告诉他们?这是局里内幕,而且又冲着海怀宝,总觉得不妥,尽管他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愤怒。陈东只得说:“易科长那里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严重,按惯例要往下拨的教育经费都拿去救灾了,不会拨下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很泄气。尤其是王校长,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脸一下子就暗淡下去。陈东很不是滋味,只得说:“学校的困难我是知道的,只怪我无能,没把事情办好。”倒是周镇长想得开,他反过来安慰陈东,说:“这次事没办成,还有下次嘛,来日方长,有什么关系呢?”陈东说:“话虽这么说,可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这样的钱要到了手才算得数的。”又望屋角一眼,说,“所以今天你们拿的东西,我坚决不能收,我问心有愧啊。”
周镇长急了,说:“陈科长您这话说得就不贴心了,你们不是早就给学校捐了钱物的吗?这次我们带点不值钱的土产,纯粹是为了感谢你们对学校的支持,至于我们的报告弄不弄得到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时转过头,对王校长说:“王校长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校长也赶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周镇长又说道:“这样吧,易科长那里我们就不去了,但既然来了,你还是陪我们拿一份东西,去见见海局长。”陈东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镇长说:“陈科长您也要体谅我们走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长那里我们也不去了,由您给我们代劳,行吗?”说着两人站起来,就要离去。
陈东没办法,只好说:“海局长那里,我还是陪你们去走一趟吧,说不定他还会有什么办法可想。”心里就想,海怀宝你那么对待人家,人家把好鸡、好酒送了来,看你惭不惭愧?
两人于是脸上又浮起一线希望,说:“真是给陈科长添麻烦了。”陈东说:“你们还说这话,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后去屋角提东西。王校长说:“我来我来。”陈东提过一个纸盒子和一桶酒,交给周镇长,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镇长说:“不是说好只给海局长一份的吗?”陈东说:“给海局长两份吧,要办事还是他说话算话。”两人也就没再坚持,只说:“陈科长您真是好人,处处为我们着想。”
碰巧海怀宝在家。陈东和周镇长便把东西直接提到海怀宝家的储藏室里。海怀宝说了几句客气话,给周镇长和王校长许愿说:“古马中学也是我的点,我理应想点办法。”陈东听着觉得好笑,人家易科长连表都填好了的资金,都被你一笔划掉了,这下却假惺惺说还要想办法,不是虚伪是什么?而周镇长和王校长却极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确切消息?”海怀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上午我跟陈科长先商量个意见,10点左右,你们再到我办公室打一转。”
陈东心里想,你海怀宝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吗?综合科的融通资金上面明文规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鸟用?但陈东不好吱声,只在一旁呆坐着。
得了海怀宝的话,周镇长和王校长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辞。陈东也跟着站起来。海怀宝对陈东说:“明天早上8点到我办公室去。”
陈东倒要看看海怀宝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长室。
海怀宝已经等在那里了,说:“陈科长,古马中学的事你出个主意吧。”陈东心想,我还有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笔勾销了。嘴上就说:“主意在领导肚子里。”海怀宝说:“从你那预算外融通资金里融通点出来,怎么样?”
陈东早预料到海怀宝会来这一手,说:“海局长您是清楚的,过去的融通资金放了近亿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烂账就是呆账。省监察厅和财政厅也已下达加强预算外资金监督管理的文件,两个月前预算外资金就不能投放了,谁放出去追究谁的责任。”海怀宝说:“你说的道理我懂,那个文件也是我签到你科里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晓得变通一下?”
陈东没直接回答海怀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道:“何况人家想要的是无偿资金,这融通资金将来要归还的,古马中学那么穷,以后肯定还不回来的。”海怀宝说:“古马中学的困难是明摆着的,你有钱给他解燃眉之急,他还不要?还管有偿无偿?而且这融通资金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谁想要就要得到的。”
陈东还想说什么,海怀宝手一摆,说:“等一会儿周镇长他们就要来了,你让他们回去写个报告,日期推到省里文件下发前的两个月,你我在报告上签字的日期和融资金借贷合同上的日期也相应提前。这样不是屁事也没有了吗?”陈东不吭声,心想这钱也不是我私人的,你当局长的肯在上面签字,我这个小小科长还怕什么?而且能应付一下王校长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那两只土鸡和一桶酒。
由于是海怀宝的点子,这次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其结果完全在海怀宝的策划和掌控之中。陈东以王校长打来的报告为依据,根据过去融通资金借贷办法,起草了合同,再拿着叫双方法人代表签好字,然后让王校长高高兴兴从预算外资金户头上划走了15万元。
不用说,报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关人士的签字,都推前到了监察厅和财政厅联合下文的两个月前。事情办了,又不违背上面的文件精神,王校长也缓解了学校的窘迫,当然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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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9
15万元对于一个乡村中学来说,无疑是很管用的。王校长拿它还了教师的部分欠款,那些天天晚上赖在他家沙发上讨债的老师也纷纷撤退,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王校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陈东努力的结果,王校长心存感激,就琢磨怎样感谢一下陈东。可怎么感谢呢?送东西嘛,原来已经送过,何况乡下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可送。想请陈东上一回馆子,陈东又不喝酒。王校长只好征求陈东本人的意见。陈东说:“感谢什么啰?那无偿的资金一分也没弄到,才不得已借了这笔款子,我至今还有些不好意思哩。”王校长说:“说哪里话,借的钱也是钱,何况数额也不少,不是您帮这个忙,我哪有今天的清静日子?这个客我非请不可。”陈东笑道:“我酒色财势样样不行,那你请什么呢?”王校长认真想想说:“镇上有一家歌厅,装修也还过得去,就请您去唱一回歌吧。”
见王校长也是一片诚心,陈东不好拂他的意,说:“那你还请哪些人?”王校长意味深长地看陈东一眼,然后说:“除了您,当然还有一个人。”陈东说:“还有谁?”王校长狡黠地说:“您自己心里有数。”陈东就明白了王校长的意思,笑笑道:“王校长你真鬼。如果她不愿意去呢,你怎么办?”王校长说:“她绝对乐意去的。”陈东说:“不行,要去就把支教的几个人都请去。”王校长点头道:“好吧,听您市领导的。”
晚饭后,王校长和总务室主任带着支教组的几个人出了校门。镇上离学校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几个人很快来到一家名为老地方的歌厅前。入口处竟然还站着一个保安,身着制服,高大英武。陈东说:“这里的管理看样子还蛮正规的,连保安都有。”王校长说:“平时好像是没有保安的,恐怕是因为市领导大驾光临吧。”
这时从入口处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王校长介绍说:“这是老地方的金老板。”又向金老板介绍了陈东几个。金老板立刻握住陈东的手说:“陈科长你们不认识我,我从你们下来支教的那天就认得你们了。欢迎欢迎!”又朝保安抬抬下巴,说:“为确保市里领导玩得愉快,我们还特意请了保安,给你们保驾护航。”
说着,金老板掀开入口处的布帘,向客人弓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陈东一边往里走,一边摇摇头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进了门,上到二楼,是一间不宽的歌厅。却也清洁整齐,水磨石地板好像刚洗刷过的。大家才在沙发上坐定,小姐就托着盘子,送上茶水、果点。喇叭里开始往外输送旋律,壁上的幕布闪了几下,映出一个三点式女郎。王校长拿着歌本,要陈东点歌,陈东把本子递给吕品,吕品又递给其余几个。大家谦让一番,最后还是王校长开了个头。王校长也不去歌本里找歌,吩咐小姐,要机房里放两曲京剧段子。
京剧出来了,王校长亮起嗓子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王校长一开头,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几个支教队员都有上乘表现,唱流行歌的,唱革命歌曲的都有,那水平离专业的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吕品也唱了一个。她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吕品唱完,大家把巴掌拍得极响。现在就陈东没开口了。吕品悄声对陈东说:“你不唱,怎么对得起王校长?”陈东就点了歌,拿起话筒唱道: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陈东一唱,果然王校长就显得特别高兴,又唱了一段: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
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
入敌后把他的道路截断,
定教他首尾难顾无法增援。
一直到11点多,陈东见时间不早了,就提出散场,大家才收住兴致,起身下楼。出了门,陈东四下里瞧了瞧,也不见吕品,就在门口站着等候。王校长和总务主任结账出来,见了陈东,问他怎么还不走,陈东说:“吕品上卫生间了,等她一下。”
王校长本想留下一起等待,站了几秒钟,觉得自己这是不开窍,就说:“我就不陪您了,吕老师由您全权负责。”然后跟总务主任先走了。
一直到王校长一伙人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吕品才从门里钻出来,与陈东并排走向街心。陈东说:“你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吕品笑笑,不吱声。陈东说:“你就不担心一个人被人绑架走?”吕品说:“我知道你会等我的。”陈东就明白了吕品的意思,她是有意拖延时间的。陈东望吕品一眼,觉得心头暖暖的。他多想伸出自己的手,把吕品的肩膀揽过来。
“今晚你还算对得起王校长。”吕品这时开了口,说,“下午我从校长室门外经过,听见王校长跟歌厅的老板打电话,要老板把歌厅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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