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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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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可观的旅费。
还在我和斋木犀吉重逢之前,T大学报上就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这是以打工学生捕杀野狗的事作为题材,用站在大学医院前坡道外墙处,侧耳倾听作实验用所养野狗群发出的阵阵吠声,有如小雪珠从空而降这样的印象撰成的情节简单的一篇小说。可由于这报在大学节日公开发行,读了这小说的出版社编辑们随即来信约我为他们杂志撰写小说。
我在那两周时间里,不去上课,只闭锁在大学图书馆,翻遍了借来的最大型国语辞典,恶战苦斗,最终写出两篇小说。这些究竟是怎样的小说,作者在此不想多费笔墨,总之是出版社把它们刊载在杂志上,给我寄来稿费。这样,我当然想去峡谷,听一听好久没见的祖父的嘶哑不畅的语声了。
记得我在找寻斋木犀吉办事处(据电报说他已经由该处辞职了)所在大楼通向地下室的入口当时,那儿正在把过于靡费的圣诞枞树换成好大的门松。由于严寒面色发紫的年青人伏在梯子上或升或降,高声地此呼彼应。就是这样的季节。地下室廊下的最尽头,有像仓库那样的阴暗的陈列窗,那儿便是小提琴店铺的入口了。陈列窗里仅放置着一把鲜红的大提琴,可一进店铺,在薄暗的室内摆满了深海鱼那样褐色、黑色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等等。而在我朝门里探头的一瞬间,就感到室内空气像在火炉烟囱里那样干燥到极点。斋木犀吉夹在大柳条篮和白色皮箱之间直挺挺坐在草垫上焦躁地仰望着我。
“我等了你五个小时啦。其间我想些心事也就过去了,可这家伙连这点也办不了哩!”说着,他用手掌去叩击那柳条篮,焦躁然而怯懦的猫的叫声,像乒乓球那样从那儿传出。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电报还是我的一个朋友碰巧去研究室才给我带来公寓的呢。只图自己方便,等了也是活该。”“我早知道你最终不会不来的啊。”斋木犀吉带些娇态这么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重复一句。眼睛一旦适应了那暗淡光线,就看到斋木犀吉肩后朝里的货架上,有个短发头的少年,埋首在自己的两腕间伏身而眠。看来这少年乃是这家小提琴店的店员,定是由于他和斋木犀吉是朋友,这才把我招呼到这儿来的。
“我的猫,还有小提琴、夏季衣服、潜水用具这些,想请你为我保管一下。就这些,拜托啦。”斋木犀吉说。“猫在篮子里,其他东西在皮箱里。嗯,箱子里还装有我故世的老爷子的油画呐。”
斋木犀吉身后的少年仍然趴伏着,像啜泣般发出咕、咕的笑声。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并没睡着,大约是由于精疲力尽才那样趴伏的。我暂不去管那神态有异的少年,先考虑斋木犀吉那些唐突的请求。按斋木犀吉说话的口气,颇令我回忆起他先前在我的峡谷求祖父借钱时的说辞。“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们的吧!”
“猫?从香港带来叫做齿医者的猫?”我预感到对斋木犀吉的任何托请,到末了,总也推不了,尽管如此,仍想在猫的问题上做些文章。
“是的哩。我把它装上香港来日的游艇,塞在篮子里,齿医者一路安然无事,乘火车谅来不会出问题的。我想托你把齿医者带往乡间峡谷,由长老代养。连那个老不死的狗,长老也肯一本正经地养着,这只猫也会代我喂好的。再说,在前些时齿医者患感冒那会儿,给多吃了些抗组胺剂,把脑子吃傻了,从此面包屑、莴苣叶,什么都肯不声不响地吃啦,所以别担心不好喂食。在以前,它可是只爱挑食难饲候的猫。你没见到它那时的模样儿。你喜欢猫吗?可因为在这儿塞进些食物哩。是买来它在香港吃惯的中国菜馆的剩饭。以往我也并没能为这猫作些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已完全为他说服了。对篮里那只香港出生的猫感到恶心似地厌恶,可确实也只能答应把那猫小心地送往峡谷里祖父的身边。事实上,我往往轻轻易易就让他说动了心。这样,我终于抱怨般这样说。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想搞些什么新花样,要这样急着把猫等等往我这儿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暂时还必须躲起来。怕的是要遭人杀害或被切断了手指哩。而我对被杀害、被切手指同样害怕,同样讨厌呐。”
斋木犀吉身后趴着的少年,这时以女性似的肉感格格地笑得肩膀和细脖颈都在发颤。我认为那少年由恐怖心里产生出歇斯底里的症状。心中对那个少年产生出和对篮里不时喊叫的猫同样的厌恶之感。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和这家伙两个人一起和那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的女子睡过觉哩。那个脏兮兮像肥猪似的女的既有幼儿性欲,还有成年时养成的性欲,她想同时满足那双重的性饥饿,自然是既有前,也有后哩。我和我的朋友出于好奇心搞了一下子,可过后,只觉得心中不快,从而强要她付出十万日元。这一来,那肥猪在付过钱一周之后,你猜怎么着?不由你不信,她居然找到地方上的职业流氓,来要回那十万日元哩!没留神上了那十足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女人的当哩而她又正好在那发胖的时节!”
我觉得愤懑,悲戚而且茫然若失,还在发生歇斯底里笑声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垫上用尖锐的声调唠叨不止的斋木犀吉实在可厌。这些人终于弄出乱子来啦,伦理上的追求者斋木犀吉多么低级的趣味!(奇*书*网。整*理*提*供)而且说来惭愧,我听了少年和犀吉和肥胖型女子三者性交的话,也有几分昂奋。
“把钱还了她不就完啦?犯不着为这点事逃走吧?”“钱早花光哩。而且我想还是逃了好,决不能认输。与其让流氓抢去钱财,还不如把那家伙打一顿藏匿起来的好吧。”“别说孩子话!”我越发气恼了。“现在我身上只有卖小说得来的七万日元,先借你用,余下的钱我去别处设法弄来可好?”
斋木犀吉没作正面回答。他从草垫上站起身子,轻轻拿起皮箱和柳条篮。
“有了这些钱,为什么不去做套好好儿的衣服穿?还穿那套学生装,像只企鹅,多难看。趁现在有空,给你介绍一家相熟的西服店。来,你单给我拎这只箱子吧。这两天,没法好好睡个觉,好疲倦哩。”他羞答答脸上显出乏力的微笑说。而后对着其时在身后由手腕间抬起头来的少年,“好啦,我这就走啦。我揍了那家伙,引起了纠纷,纯粹是我和那家伙两个人的问题啊,和你没直接关系,这点不好含糊哩。明天起照常在店里好好工作,作人行事多注意点儿!那么,再会了!”一说完,这少年满面通红,带着哭声回答:“那么,犀吉君,再见了!”这有似于绝望的小鸡那样的啼声,我对此越来越感到厌恶,并立即再次把它与性的醋意联系起来,便连忙提起沉重的皮箱,带头跨出小提琴商店。一登上地面,时间将近黄昏,门松已经完工,有一种东方圣诞节的感觉。工人们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再一次蹙起眉头对平平稳稳抓起猫篮从后跟来的斋木犀吉问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说: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会儿,和‘机关’相识啦,所谓机关是起初的暗语。你知道有种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贩卖妇女为业的,而这是转卖男人的职业,即男炫。比方说吧,如今发现一些搞同性恋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么就把他们往这个方向引。某个影片公司有个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着同性情人,他和那作为牺牲品的小伙子要通过所谓‘管道’才能联系上。也有时把那些好色贪财的小伙子介绍给要找男子的妇女。就是这样的男炫,跑到我和那个小提琴店里的店员朋友跟前,提出四十岁女子有变态性欲要求的事。那家伙是个女演员,是得过什么演技奖的大名人,现在这世上,连条狗都能叼回个特别演技奖哩。我是想在对性这个命题把我自身意见的卡片数再增多一张。到末了,我发现自己在此处已无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户时代拐骗妇女转卖给妓院的人贩子。“这事儿搞得多荒唐,你所谓性这个命题的卡片是怎么回事?”我说作答。我们俩在银座的暮色下杂沓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却不料斋木犀吉说起了这段话:“呵,我看过你的两篇小说了。你说是一种在女子肌体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贴肉衬衣那样小阻力的文体,可实际你发表的小说不是类似于中世纪斯拉夫骑士有全身甲胄那种阻力的文章吗?”这样,我们俩各自向对方说出了一段侮蔑性的话。我们从此默无一言像仇人般警戒着对方,可仍然肩并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着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服装时,已经给人以身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却堆满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满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高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裤子整理一下,跑出试样室,正打算付帐,斋木犀吉对西服店老板大致说了这位青年还是学生这一类的话,要求让些货价。结果虽没成功,可在买物时惯于一下摆阔劲的斋木犀吉,'奇+书+网'对哪个商品居然讲起价钱,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一次。他那时的态度一直携刻在我记忆的铜板之上。当时也显示出斋木犀吉对我的友情确实不同寻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恋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猫在内的柳条篮的小毛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的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酒店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腰忽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仿佛在预告斋木犀吉在这场殴斗中必死无疑。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酒店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际确实有头大号的日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兴趣,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养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毛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毛,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黄色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骚走向对面去。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诱发了我蛀牙的牙疼。而斋木犀吉则更加难受。他为了要和那柳条篮中的猫作别而伤心得哭了起来。看来那威士忌和安眠药确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后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来,用刚流过泪显得厚实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可一转瞬又偏转了视线。
“那么,再见了,对长老带信问个好吧。齿医者要每天给吃内含维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类的片剂,是药房中最便宜的营养剂,哪儿都有买。我这就走啦!”
他一转身跨出大门。我忙着会过帐,用两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条篮,紧紧跟他走。我在起步时毕竟迟了些,在薄暮的银座拥挤的人群中提着内有只猫的篮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迈,相当累人。
我看定斋木犀吉的大脑袋、阔肩膀,惟恐在对面的人堆里找不见他,可由于近视眼的关系,结果还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嘘着悲戚和忿懑的白色气息,一路往前赶。
不过,当我在对面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斋木犀吉时,他已经和同他相仿的一个中年彪形大汉子殴斗起来了。那是在土桥一侧电影院前的狭窄空地上的一场恶斗。在此,我无意把这次斋木犀吉的暴力行动详细叙述,只拟简单作个交待。这确实是一场恶斗,而且是由斋木犀吉单方面发起攻击的殴斗,在越聚越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喊出声来。“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会拳击、准是个拳击手哩。喂,不能打,拳击手的拳击要当凶器判的啊!喂,别胡来,别打啦!”
斋木犀吉并没把对方杀害。可比杀害了他还要惨些。(因为对方是人而非禽兽,有时可能比死还难受)而在警官到达现场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顾不上我了。从这次殴斗事件的整体看,所有围观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骂。我对此也觉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随后我离开围观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篮子和皮箱装上车。在车上从柳条的隙缝中可见到这只橙色条纹的胖猫用前肢紧抱着脑袋在睡觉。7
我把那装在篮里的橙色条纹大胖猫带回四国的峡谷,寄存在祖父处。那只近视的雄犬便不再把祖父的脚踝错认为灰色的鼠咬啮戏耍了,因为它发现了追踪猫这一种新的游戏,重新恢复了十数年前犬类固有的狂奔热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袜子的脚踝相比,那只橙色花条猫像橡胶那样的躯体,即便是没有彩色辨别能力的犬类,对近视的南洲号而言,确实也是易于发现的目标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张大正天皇即位以来一直使用的温莎椅上了。他让峡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张大床,从早到晚横躺在上。这大约是因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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