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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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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雅典过寒假时,去了卫城(acropolis),登至山腰的土耳式样地下室中一个,会见一位有名的娼妇。可是,在我借住的场所,有不少年轻知识分子,他们是各种国籍的世界主义者,但都知道那样希腊姑娘裸露身体的每个部分,这一些便成为大众共同的话题了。像在一辆游览车上,乘车去参观名胜之后的游客那样,谁都会入迷地对那姑娘身体上的“名胜”谈论不休,而且边还在喝着茶哩。我梦想着有这样一个能让观众对在我的剧场上演的演员们如此传扬的剧场呵。为此,我的剧场必须限定观众人数,使每一位观众,都把舞台的演员当作个人的秘密似地独占着并以此为乐。我要把这剧场办成像演秘密剧的顶楼那样的地方。”

鹰子一住口,犀吉附在我的耳边,用不胜愤怒的语调,说了如下一段话。这究竟是太实话呢?还是他胡诌的谎话呢?“在鹰子二十二、三岁时,女扮男装,去嫖希腊少女娼妇哩。恶心吧,以年轻姑娘的身份,万一被雅典的拆白党看穿鹰子是个女性的话,奸污之后,还要被贩卖到开罗或伊斯坦布尔去哩,日本女性,在雅典拆白党眼里,看去蛮像个男性,有此误解这才救了这家伙。鹰子让希腊姑娘手里捏着几百德拉克马①的金钱,才使她们真的忍住了古怪的现世苦难呵。这就是眼下的日本女性!”说着,慨叹不已。

 ①希腊货币单位尽管如此,在新闻电影剧场的阴暗处,鹰子和犀吉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由收买剧场热情支配着的鹰子不用说,犀吉也逐渐在他人眼里,清楚地表现出他是如何迷恋着那个演剧之魔。某个初冬之夜,看完新闻电影,我们三人走到剧场大门,正就剧场门面的改装计划议论之际,突然,犀吉背靠着裸体主义者们的短片的滑稽而丑陋的广告牌,用力叉开两腿,像军人那样站立,生气勃勃,精神抖擞,以好久没见他那种独有的高亢声调进行苦思冥想式的饶舌,像配合内心的节拍似地说了如下的一番话。“我从十五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对各种各样的命题苦思冥想,把我自己的答案收集起来。我想如今我已能就所有伦理,所有现象,用我自身的声音,讲述我自己独自的想法哩。我是在不断用我自己的头脑,不断冥思,用自己的眼睛不观察的哩。我已是个专业的伦理学家,也可说是公认的哲学家了。可在以前,这样的我并没有在公众面前讲述自己冥想结果的讲台,也没有一边步行一边给崇拜者说教用的柱廊。我也考虑过写书,可那像是本过于庞大的书似的,不知从何着手为好。第一,我的思想与其让死的铅字来表达,不如用活生生的肉体来表现为好。于是结果我只得用自己怎样生活在这现实世界这一点来证明自己哲学上的冥思的成果。可只要你生活在这二十世纪,还只能被局限在极小的范围之内。可是,现在我将要有剧场和剧团了。我要把自己伦理方面的一切问题通过我及我的剧团成员的肉身表现出来,毕竟这是具体的人的表情和声音啊!我的演出法就是如此哩。比如让舞台上的演员扮演个有勇气的人吧。演员要把我所制作的有关勇气这个命题的卡片熟读到完全背出为止。这样,他就成为我的勇气这一伦理的化身,站立在舞台之上啦!这不限于勇气这一命题。对于这一世界上所有命题,我可以花费充分的时间,进行冥想,求得明确实的答案,同时,我的演员们自然可以在舞台上叫啊、动啊地进行表演。以往我们所见的舞台一般说来是怎样的呢?不论哪位演员都没获得确实的伦理。生活在这一现实世界的大活人,同样,也没有哪个有自己独特的明确的伦理,只在模糊他、散漫地、任意地、偶发地演戏罢了。这哪里是人类意识中最有意识的戏剧世界的主人公表演?昨晚我们看了萨特的翻译剧,是完全不堪入目、模糊影响的杂凑。所有的演员对自己在如上陈述的命题,一个正确的意义也不知道,只能把记住的台词,像鹦鹉学舌胡乱背诵一遍。那样做不感到人间还有羞耻事吗?这是那出戏快结束时的台词,剧团大老板狠心把扮尸体的演员一脚踢开,当时是这样说的吧?‘从今后,人类的统治开始了,美丽的出发。喔,纳斯奇,我要成为屠杀者和死刑执行人’,可演员本人也好,导演也好,对于人的统治这一命题并没有自己的看法。壮烈的出发,出发,对此也没有哪个用自己的声音讲述的内容。若是我们,早在五年前,正要去参加纳赛尔的军队时,对所谓出发是怎么回事这一点让人一想起就像死那样感到心内说不出的恐怖念头和冒险心理。于是,对我们来说,所谓出发这一词语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只有我们才有特定的答案吧!倘若让我去扮演农民战争独裁者的角色,则我在大声喊出壮烈出发之一叫声中,会混入那时的不安和忧惚心理,发出一种悲壮的音响。就是这样基本的命题,也只会随口敷衍大喊一声的演员,不就只会照样在观众面前说出这一句庄严的台词吗?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爱法,所以,我要让那伙人惧怕。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好服从的,所以要命令。此外,还因为除了跟大伙在一起,别无他法,因此,我们把头上的苍天作为对手孤独地留下来。这儿有应该从事的战斗。我就打算干。说到底,那新剧界的老板,一边在叫喊我打算干!一边不是还在回想那些年轻的女演员们湿漉漉的屁股毛上的阻力吗?在我们的剧团,所有的演员都须遵循我冥思的伦理,给予所有台词以限定的意义的吧。使观众不迷惑就行。不仅是台词动作也一样。要对所有身段,所有行为,都给以正确涵义,再拿去上演的罗,其结果,这小小的肮脏的剧场,像苏格拉底走过的柱廊,有伦理之光在闪耀。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一位哲学者在这一最蹩脚的小剧场内,表述了他的志向。全东京人都会来这里,学习语言的真义和最正确的形体动作的吧。目前,在这一带盘桓的,不仅是像暗娼的毒海蜇那样的女子和屁精吗!”

鹰子和我围着雄辩的斋木犀吉,在新宿的新闻电影剧场前狭窄阴暗的一角,虽有些害臊,但仍然感动得伫立不动。这时,我和犀吉已经有点醉意了。然而,犀吉的饶舌不像全是醉汉之言,其中包含着赤裸裸的热情。鹰子再一次沉醉于把这个小剧场命名为斋木狮子吉记念剧场这一设想之中去了。8

在斋木夫妇出发去欧洲的三周之前,犀吉忽来我租住的公寓访问,高兴地说:

“跟我们一起去欧洲,怎么样?而且,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费用的话,鹰的父亲说了,把你聘为公司方面的临时雇员派出去哩。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而且,就是你,若现在独自留在东京,不也只在跟自己的忧郁症进行厮打吗?去吧,跟我们一起去吧!”他以那种时时突发性的不留情面、猝不及防的友好印象,而且,又是以那种毫没顾忌,恳求似的口吻说了这段话,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这犀吉总象像是个快要溺死的幼儿一般,向河岸上的傍观者的我,哇哇地在哭诉求援。

但那时的我的情况是:无法为了救助斋木犀吉,马上脱身去欧洲旅行。从爷爷去世时开始,我定下了一项主张。当我从发生恐吓事件起到患上忧郁症,停止写作包括小说在内的各类文章时,爷爷对我进行了最严厉的批评。尽管那家伙(指我)写了几本书,但是这小说家的职业究竟是符合我们家系的,冒险的不成器的英雄的血统呢?还是符合断了出远门的念头,株守家园不求闻达的反英雄的血缘呢?这一回该有切身体会十分了然了吧。这就是我爷爷躺在四国峡谷巨大的橡木床上,毫不假借作出的预言。为此我想,不知自己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哪一种血缘,才能选择小说家作为自身职业,在没弄明白这点问题之前,暂不拟重新开始工作。而后,又跟斋木犀吉一起,到处奔走,进行非生产性的小型的、日常生活的冒险。尽管如此,我的忧郁症的云雾仍然没有消散,而自己的血缘是英雄的血缘呢,还是反英雄的血缘,也终于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为了摆脱那忧郁症,也有一个时期想再一次强制自己,开始工作,但是,我仍然写不出哪怕是一行的文章来,那是在我注意到要搞清我的血缘(换言之,也就是搞清有关小说家这项职业)归属之后的事,结果以无限期延期而告终。这样,如今我的银行帐户内已完全没有了余款,房租积欠着,为了筹措伙食费以及跟犀吉他们的交际费(!)我卖掉了书架上藏书的三分之一。

可是,就在爷爷去世之时,我才获悉我们家门中反英雄的舆型我的爷爷,也曾悄悄地购来旅行皮箱,而且把此事一直隐瞒到九十余岁,老死之时,这使我心中为之一震。那位现实家的爷爷,也还时时有梦想着出远门的瞬间,直到送别明治时代的冒险狂哥哥移民去美洲之后也仍然此心不改。那么,这样的我,对流经自己体内的血,难以判断它是冒险家的血,还是反冒险家的血,不是可说是极其当然的事儿吗?毋宁说,通过我继续小说家的职业那种暧昧而且困难的生涯一切努力,才可以判断出自己是否属于冒险家的血缘。倘若一旦看清自己是英雄的冒险家之后,才能开始生存的话,难道是那么容易的生涯?自己是英雄的人物呢?还是是不知羞耻的胆小鬼呢?全都心中无数,继续提出不能取消的证据,越发把作为被告的自己逼进困境而生存下去,这不正是二十世纪人们的行动准则吗?于是,我迫于经济上的需要,又须对抗忧郁症的重压,决心向着作为自己小说家的工作重新回头去干。我的忧郁症像让我穿着旧式的铅的潜水服一样,虽然继续束缚住文学上的深海探险的身体的动作,可说来,作为问题的开端而恐吓者们对我的关心已经变淡,我从杂志的编辑们那里接到了要我再次着手写小说的信件。于是,我对着想听到我同意的回音,迫不及待的犀吉,一方面感到极大的阻力,同时,以连自己都觉得悲哀并没有自信的语声,不得这样回答。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哦,我在今冬打算开始写篇新的小说呐。”犀吉一听像难以置信似的,刹那间像白痴般茫茫然凝视着我。他像在等着我马上微笑着重新订正,不,刚才是句玩笑话啊,我以往还从没拒绝过你的建议呢。确实,我以往从没拒绝过斋木犀吉的提议。在我们之间,拒绝还是初次出现的课题。

“但是,你是说你发现了有关长老所说的小说家的职业和冒险家的血缘的伦理了吗?因此,就能写小说啦?待我出发去欧洲后,你独个儿跟忧郁症作斗争,脑袋什么的不全要秃光了吧?”

“至少我没作自我欺骗,才有写小说的预见呵。虽然忧郁症一定会越来越恶化!你也说过的哪,我没有自我欺骗,再一次开始对我目前陷入的状态,一定会带来些进步的。”

斋木犀吉察觉到我在认真地拒绝他和鹰子的父亲的有利的提议。于是,他最后一次施出拼命的战术,像纠缠不放的恶女人,单刀直入地说。

“我现在是想开始一项新的工作。而且,我是初次坐喷气式飞机出发,去陌生的欧洲哩。在那里,鹰子虽有很多老朋友,而我却是孤身一人,一句外国话,也讲不完整啊!我只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可以从种种不安中得到解脱。所以上周以来,就跟鹰子父亲反复谈判,结果,争取到这么一份差事啊!我独自去欧洲战害怕,像去送死一般害怕呐。”

我不想再让虚弱而孤立无援的犀吉,赤裸裸地坦白他自身的处境,引起他的伤感。我甚至抱着被丧家之犬舔着手掌似的焦躁的不快之感。为了跟鹰子结婚,抛弃掉性交之国的能手卑弥子,束缚住自身非得出发去欧洲学习演戏的乃是犀吉本人,那不是他的自由选择吗?事到如今,还说些可怜话,想把我也一起卷了进去吧。那不正像英雄的冒脸家、斋木犀吉的举止行为吗?总之,我要开始自己的工作哩。即使去国外旅行,也要到来年的冬天。我至少须有一年的工作时间。”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焦躁的语声,像不顾一切地兴奋激动地说:为了不让拒绝犀吉的决心,在我的内心,像饴糖似地变了形,便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斋木犀吉沉默良久。而后,我重新瞥了他一眼,他连眼珠也发了红,忍住激烈的感情,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在我们之间,某种内在的线断裂了。这一下,我们相互间是否作好一年以上不能共同过活的心理准备?尽管如此,犀吉颤抖的嘴唇,像是受到了创伤似的无防备的表情,就那样伴随着沉甸甸的冲击,让我的衰弱而宽松的胃受到了损伤。到那时,对我来说,今后,至少在一年间不会跟犀吉见面,只有跟自己的忧郁症作伴,这样,能否继续工作?这一点突然使我感到疑虑和不安。

“啊,那样的话,行哦,我另外找个人一起去得啦。”一会儿,犀吉若无其事处回避了我们之间的危机进一步膨胀,这么说。我总觉得像陷入了十分遗憾的心情之中。

“另外,你还要操办那延期的婚礼呐,你也可以结婚啦,说来这件事也可由我来给你指导作日常的冒险吧,你的未婚妻就该感谢我哩。”

因为犀吉说了这句他生涯中最陈腐的台词之一,我也轻松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这样,那天,我卖掉存书的一半邀犀吉坐奔驰去市中心喝酒。我和犀吉都已到了这样的妥协的年龄,不至于贸然从事,像孩子般吵着架彼此分手,在相互损伤感情的露头上,由于包上了一层糖衣,足以使危机一点点地消散。不过,这种类型的暧昧式的和解,逐步积淀、凝固,这不和的珐琅质,已凝成一辈子化解不开的硬块,到了浮现于意识界的表面时,看来已无计可施……

斋木犀吉和我,一年后,在欧洲再次会晤时,他和我都装得忘掉了在这天他的愿望和我的拒绝,这段不愉快的往事。在此后,他又希望和我一起运行,而当我再次拒绝时,才明白这个老伤仍淌出不少新的血液的。但那时,对我来说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我也还要跟自己的忧郁症作斗争,去开始自己新的工作。如有人责难我,并不能成为斋木犀吉那样日常生活冒险家的完全忠实的信任,我也打算默默地领受。

这天,我坐在一张酒馆的冰凉的长凳上,用几杯威士忌把自己麻痹得像感觉迟钝的狗一样之后,对犀吉提出:作为带去欧洲的友人,选定雉子彦怎样。

“雉子彦?那家伙热中于经营进口杂货店,最近只能偶尔来会个面哦。那家伙决心要成为出色的实际的顺应主义的,有才干的商店主呐。跟你一样不作自我欺骗!”犀吉不像往常的他说了带有女性尖刻的挖苦话。接着,对自己的歇斯底里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吧,为了轻松一下,说了一桩有关自己最近性生活的私房话。“我不是说过每周平均性交十次吗?可如今,我几乎除了鹰子,再没有跟其他人睡觉啦。为此,我心里又着急,性欲上又休了假。跟我有联系的不少情人大家都因古怪的事故,没法跟我见面啦。一位姑娘腰骨脱了血;另一位姑娘两臂神经痛;至于某姑娘,单说在腿上长着痣,就拒绝跟我幽会哩!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当时正值隆冬时节,两个人虽则在一起放声大笑,可对于我,感到像经年的熊那样威风十足地坐在高凳上的大汉犀吉的周围,有一阵个人的旋风在身边狂吹,犀吉看来不是太幸福。我们喝酒的酒馆是新剧新人女演员们手拿着威夷小型弦琴唱歌的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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