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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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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我实在挪不动步了,我才站住,弯着腰呼呼地喘,我想,我这时候的架势可能就更像个通缉犯了。远远的,过来一驾马车,车把式是个六十开外的老汉,他叼着个旱烟袋,连头都没抬他就知道我在瞅他,便从容地吆喝住牲口,是想搭车不?我嗯了一声。车老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挪挪屁股,在车辕边上腾出个空来。我坐下去,两条腿耷拉着。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这是茶,这是刚当年的毛尖茶。

往什么地方送啊?我问他。他说送驻马店。我感叹一声,这一趟道不近呀。他说,可不。我又问,怎么不拿卡车送呀?他嘟噜着脸子说,卡车忙着斗人呢,腾不出时间来。说半截,他突然掉过头来问你,你这是——我迟疑一下,告诫自己说话要慎重,一旦露出马脚来后患无穷,就说,我来走亲戚。他哦了一声,愤愤地说,这人呢,度荒过去了没几年,刚吃上几顿饱饭,就又闹腾,厂子,厂子不上班,茶农,茶农不出工,忘了那些死去的人了……我不禁随口问了一句,谁死了?车老板说,死得人太多了。我又问,怎么死的?车老板说,饿死的呗。我的眼球转了转,说道,我听说度荒时饿死过人,但不知道饿死过多少人。车老板使劲儿吸两口烟,精神似乎进入了极度萎靡状态,饿死的人数我们这多,上边说大约有几万人,可是要我看一百万也打不住,谁家亲戚朋友没有饿死俩仨的?我不大信,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想谁要是告诉我这个,叫人知道了,非得把他抓起来不可,说他造谣。可是,车把式的表情又非常认真,不像是瞎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怕惹祸,我决定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少多嘴,就说,我们把着眼点搁在往后。

这么折腾,车老板脖子上松弛的皮肤都涨红起来,往后饿死人还得多,不信,你就走着瞧。

突然,他望望头顶上的天,骂了一句操蛋,就把牲口赶到一片蓖麻地的边上。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要变天。我说,不会吧,青天白日的?他拿苫布将茶包都遮个严严实实,还拿绳子捆牢靠了。说话间,云彩果然上来了,远处已经传来隆隆的雷声,我指着前方说,那有个树林,到那避雨不是很好吗!车老板皱着眉说,你是想叫雷劈了咱俩?我傻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紧跟着就是电闪雷鸣,雨点劈里啪啦地掉下来,车老板从车辕底下抽出一块油布来,我以为他是给我们俩挡风遮雨的,他却给牲口盖上,宝贝疙瘩,你要是淋病了,咱就搁在半道上了,他对那匹老马说。

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淋着?我想。车老板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抖开,铺在大车下边,然后钻进去,还叫我,快进来,别淋着了。我跟他一样,也钻到大车下边,趴着,车老板点上一锅子烟,问我抽不,我嫌劲头大,不抽。雨点溅起大路上的尘土,弥漫开,仿佛下了一场雾,五步开外就什么都瞅不见了。车老板的洋火被淋湿了,划了好几下,都没划着,干脆,烟不抽了。

知道我是北京来的,车老板就板着脸问我,下边这么闹腾,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不知道?

我嘬了一下牙花子,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是知道吧,他老人家这么英明,什么事能不知道!车老板纳闷了,既然知道还不骂他们一顿,叫他们好好做活,还由着他们的性子胡来?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回答不上来。。电子书下载车老板见我打蔫,就直了直腰说,你要是困,可以睡一觉,雨天睡觉最舒服。说着,他自己先枕着双手阖上了眼。我只好模仿着他的样子,也仰巴跤躺下,可是却不敢阖眼,我只要一阖眼,曹大哥的影像就出现在眼前,他被吊在房梁上,有人拿皮鞭子抽他,抽得他皮开肉绽……

这场雨得多久才能停啊,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最多俩钟头,车老板闭着眼说,雨一过,我们马上就上路,紧走两步,还赶得上晚上看戏。

看戏,看什么戏?我歪着脑袋问了一句。他笑眯眯地说,看梆子,我内当家的说,我这人有两样是离不开的,一样是抽叶子烟,一样就是听河南梆子,没够。

是《朝阳沟》那种吗?我问。

就是,可惜那出戏的腔调老是觉得啥地方不够地道,他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喃喃地说。

可不,河南人不听河南戏还听啥,他认真地说,啥地方的戏能比河南戏有那个味?

啥味?我反问他一句。

就是河南那个味,还能是啥味!车老板一脸不悦地说。雨停了,车老板拼命地赶着牲口,日头没落山,我们就到了一个小客店,显然,车老板是常来常往,跟服务员熟得很,拴上马,就拉起了家常,谈起晚上的戏,唱戏的无疑是个当地名角,叫小香油,还是叫小香水,我也没闹明白。因为,车老板的关系,服务员也没管我要介绍信,这叫我踏实许多,不至于提心吊胆的了。

查户口,那时候半夜三更被警察从被窝里提拉出来是常事。

要是在客店里,查到我头上,要什么没什么,整个一黑人,警察肯定得给我抓起来,关几天,查清楚再放人。

好歹垫补两口,麻利看戏去,车老板催促我。

就来就来,明知一会儿要演的《阮文追》我没兴趣,但是还是答应跟他一起去,他现在是我的一把保护伞。

早去,占个好座,听得真着,车老板磕打磕打鞋窠,把里边的石头子倒出来,然后拉起我就走。

台是土台,灯泡也小,不超过二十五瓦,演员的衣裳更不光鲜,我很奇怪,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观众这么踊跃观看。

这时候,除了露天会场,附近房顶子上、树杈上也都是人。演员刚出场,唱上一句,满场就掌声一片了。

听听,这嗓门,多豁亮,车老板咂着嘴说。

是豁亮是豁亮,我随口搪塞道。可是阮文追的故事我都听说过,梆子的唱腔唱调我也听不惯,只是硬着头皮陪着车老板,自然不免意兴阑珊,哈欠连天。

那个坤角嫩了点儿,扮相倒是真不赖,散戏以后,车老板仍然余兴未消,一个劲儿唠叨。

我实在太累了,回到客店,脱了鞋往床上一侧歪,就睡了。

车老板大概又到柜上跟服务员聊了会子,才哼哼唧唧地回屋,睡下。好像还打了一盆热水烫了脚。

后半夜我突然被噩梦惊醒。

我梦见一群基干民兵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脸,给我戴上了手铐,我问他们凭什么要抓我,他们说,我们得到群众的检举,了解了你所犯过的一切罪行。我说我是清白的,他们说他们有证人。我说你们把证人叫出来,我当场跟他对质,这时,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来,朗声问道,石磊,你还认识我吗?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立刻目瞪口呆,检举我的居然是曹大哥!简直太出乎我的意外了,曹大哥笑了,没有想到吧,小伙子!我问他,我一直这么相信你,你竟然出卖我?曹大哥掏出香烟来,点火抽了两口,他现在已然是鸟枪换炮了,抽的竟是“大中华”,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错就错在轻易地相信人。我问他,那么你让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人呀?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相信,包括你亲娘老子——记住了这一条,至关重要。

做什么梦了,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叫醒了?车老板趴在我床前,是他把我摇醒的。

我坐起来,顺着脖颈滴答冷汗,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我的妈呀,简直是吓死我了。

没事没事,接着睡吧。车老板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呀,第二天继续赶路的时候,车老板问我。我装傻充愣地说,没有啊。车老板轻轻一笑,瞒我怕是瞒不过去,我经过的事太多了,【wWw。Zei8。Com电子书】跑反,黄泛,闹土改,搞镇反,什么蹊跷没见过。我想跟他解释,他却拦住了我,嗓门很大地说,算了算了,不愿说就别说,驾——

你相信我,我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

大爷,能捎我们一段路不?仨闺女停在道边上。

去哪儿?车老板问。

进城,扯衣服料子去,仨闺女说。

上来吧,车老板吆喝住牲口,问她们几个,这是打算给谁准备嫁妆吧?

给她给她,她们指着一个扎蓝头巾的闺女,扎蓝头巾的闺女赶紧双手捂住脸,害羞了。

过了麦收就可以坐花轿了,好事好事,车老板摇了摇鞭子,牲口又颠颠地跑起来。

你看,连大爷都说是好事,你干吗还嘟噜个脸子呀?准新娘的女伴说道。

你们少说两句行不行,准新娘说。

不要我们说,你就笑一笑,准新娘的女伴说。

我实在是笑不出来,准新娘说。

牺牲你一个,救了你全家,这有什么不好?准新娘的女伴说。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着说着,准新娘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闺女家出门子不是喜事吗,怎么弄得哭哭啼啼的?车老板纳闷,就问准新娘的女伴。

准新娘的女伴告诉他,准新娘原来有个相好,是民办教师,可是成分高了点儿,出身富农,而准新娘家原本出身就不怎么根红苗壮,再攀上个富农,那将来还有什么指望?

她家里叫她把民办教师蹬了是不是?蹬了就蹬,回头再找一个就是了,车老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家里又给她找了。

找了不就省心了,还哭什么哭啊?车老板不解。准新娘的女伴说,新找的这个是民兵排长,出身倒是不错,就是为人鲁莽,整天舞刀弄棒,不招人待见。

这还不算,年纪也大呀,周岁都三十八了,准新娘突然说。我仔细端详了准新娘一下,顶多二十来岁,在城市,她这个年纪还在学校读书呢。她还嫌他老不洗澡,喝大酒,不大精通农活,识字也不多,准新娘跟开控诉会一样,把民兵排长的不是排着队一一列出来,显然憋了很久了。

他这么差劲儿,别嫁他就是了,我说。

我这么一多嘴,立刻引来一阵口诛笔伐。

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个屁,嫁谁,不嫁谁,那是一辈子的大事,而且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大家子的事,能不好好掂量吗?她们七嘴八舌,差一点儿把我给嚼了。

他一个城里的学生哪懂这些个,你们吵吵他干啥,车老板替我打抱不平。

不懂就少插嘴,老实一边呆着呗,她们说。我还是头一回领略到乡下女子的厉害,真正是伶牙俐齿。

我挪挪屁股,离开他们远一点儿,省得她们总拿我出气。好在很快她们就把我忘了,聊得更欢了。

嫁了他,谁还敢翻你们家的老账呀,你说是吧?一个说。

谁翻,这个民兵排长还不扒了他的皮!另一个则说。

这么一想,准新娘心里大概平衡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多了,她擦掉眼泪,问她的女伴,灯芯绒现在好买不。她的女伴说,夜个还有见来着,两种颜色的都有,一个是黑,一个是红。

搁以前,我一定坚信只有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现在不了。

现在我现实多了,这一趟出来,长了见识,相信婚姻是有阶级性的,阶级性婚姻才是最有价值的婚姻,才稳当,才能持久。至于爱情嘛,太空洞了,周围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叫它摇摇欲坠,甚至分崩离析。

离驻马店还有多远啊?我问车老板。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了,怎么,你饿了,想找饭馆子?车老板弯腰要给我找馍馍。

不是饿了,是我想直接奔车站,回家去,我说。车老板问我,出来多少日子了?我说两个多月了。车老板点点头,是该回去了,出来日子长了,家里也不放心。没等我搭话,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你瞅现在都乱成什么样了?

你给我随便撂在什么地方就行,我说。

我还是直接给你送到长途站吧,就是不知道几点有车,现在火车、汽车都没个准时的,他说。

一进城,先下车的倒是那仨闺女。车上只剩下我跟车老板的时候,车老板给我一把刀,一把跟餐刀不相上下的刀,开了刃的,留着防身使,遇见个坏人,你就拿出来吓唬吓唬他,别来真的。我想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还真是束手无策,带这么玩意儿起码可以壮胆。

谢谢你,我请你吃一碗面条吧,我说。

算了,揣俩钱备着吧,谁知道啥时会用得着,车老板和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是真心的,我说。

我也是真心的,车老板乐呵呵地说。他把我送到汽车站,摆摆手就走了。我瞅着他和他的牲口晃晃悠悠地远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这位善良的老汉了,蓦然一个成语在我脑子里闪了闪——萍水相逢。

我跟这位车老板就是。

你要去什么地方?长途车的站员问我。

郑州,我说。我想到那里再倒火车。

排队去,就在栏杆后边,站员指了指前边的一大溜人。

什么时候会有去郑州的车?

也许一刻钟,也许四个钟头,没准。

最后,我还是乖乖地排在队伍的末了一个……

38

接到杨东升的请柬,我确实很是吃惊,这么多年,尽管我们就在一个城市里,但是素无来往,相忘于江湖。三十二开的请柬,金边银字,只注明是个展览,并没注明展览什么。我只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去了,隔老远,我就认出站在展览厅门口豪爽大笑的那个人是他,是杨东升。

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他穿了一套剪裁考究的华服,大红的,映得脸庞也是粉嘟嘟的,跟我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糟老头子了,特别是牙,都掉得差不多了。

杨东升展览的是他私家珍藏的纪念章,各式各样的,有许多我见都没见过,真是大开眼界。他应酬的间隙,过来问我,如何?我奇怪地问他,这些像章你都是怎么淘换来的?他带着我,指着镶在玻璃框里的纪念章说,这些都是我花了三十年时间四处寻访来的,那些呢,是我在咱们大串联时,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拿北京生产的像章跟当地人交换来的。这时候,我想起来,难怪他每到一处都鬼鬼祟祟地失踪一会儿,原来他是偷着换像章去了。我给他胸口一拳,你小子,原来这么有心。他嘿嘿地笑着说,我不是图它们能升值,我是真喜欢,打小就喜欢。我信他的话。我们俩聊天期间,他不时地还要去跟熟人寒暄几句,我见他忙得够呛,就准备告辞。他说,急什么,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喝两杯。我说,我可以改天再来。突然,他对我说,你瞅瞅,那边是谁来了?我扭过头去,见一对男女挎着胳膊缓缓地走来,他们是谁?我问道。哈哈,你真的认不出来了?他一阵大笑。

我说我真的认不出来。

杨东升告诉我,你再睁大眼珠子瞧瞧,那男的不是江晓彤吗,至于那个女的,我想你肯定不陌生。女的到底是谁呀?我仍是稀里糊涂。她是尤反修,现在改名叫尤其,杨东升说。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我问。

人家是两口子呀。

这是多咱的事啊?

他们结婚好几十年了,孙子早都有了。

我倒真没有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

那倒是,他们俩现在做什么差事?

尤其在艺术院,江晓彤搞房地产。

不错不错,我说。

杨东升要带我过去打个招呼,我还是推脱了,算了,以后找机会吧。杨东升冲着我怪笑,都是陈年往事了,你有什么可怕的?我说,我不是怕,是懒得废话。不等他再劝阻,我就赶紧走出展览厅,临出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尤反修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露着白皙的肩头,依然显得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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