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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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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一气烟,翻一翻书,正和常人一边吸烟卷一边看书那样。客人要是老派的呢,他便谈洋书;反之,客人要是摩登的呢,他便谈旧学问;他这本西装的中书,几乎是本天书,包罗万象,而随时变化。

科长进了书房,监督可是并没去翻那本天书。科长不是客人,监督用不着客气。连连吸了好几气烟,监督发了话:“你知道我干吗买这辆车?”

“衙门的那辆太旧了,”科长试着步儿说,“那还是——”他要说,“那还是去年买的呢,”可是觉出“去年”与那“还”字间的文气不甚顺溜。

监督摇了头:“一点也不对!我为是看看你办事的能力怎样。老实不客气的对你讲,我的那一片履历是我的精明给我挣来的。到处,我办事是非常认真的!真金不怕火炼,我的属员得经得住我的试炼。第一件我要问你的,你知道我的房子是新赁的,而没有车棚,同时你又晓得我得坐汽车,为什么不先派人来先造车棚子呢?”

“马上我就派人来修!马上——”科长的嘴忽然有点结巴。“马上?你早干什么来着?先看看车去!”

科长急忙往外走,心里轻松了一点,以为一看见车,监督必能转怒为笑的。

看了车里边一眼,监督给了科长两个嘴巴。牛监督从中外的学问里研究出来的:做大官的必不许带官僚气,而对于属员应有铁般的纪律。

“我问你,”监督用热辣辣的手指,指着科长热辣辣的脸蛋:“你晓得不晓得我这老一点的人有时候是要吐痰的?痰要是吐在车里是否合于卫生?那么,为什么不在车里安个痰盂?”“马上就去安一个!”科长遮着脸说。

“安什么样子的?怎么个安法?我问你!”监督的绿脸上满跳起更绿的筋,象一张不甚体面的倭瓜叶似的。“买一只小白铜的,大概——”

“买一只,还大概?你这个东西永远不会发达了,你根本不拿事当事做!你进来!”

科长随着监督又进了书房,房中坐着位年轻的女子,监督的三姨太太。见姨太太在屋中,监督的神气柔和了许多,仿佛是表示给科长,他是很尊重妇女的。

“我告诉过你了,叫你办这点事是为看看你的办事能力怎样。”监督又躺在床上,可是没有顾得吸烟。“你要知道,中国的衰败,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后生不肯吃苦做事,不肯用脑子想事,你们只管拿薪水,闹恋爱,胡扯八光!”

科长遮着脸,看了姨太太一眼,心中平静了一些。

监督很想把姨太太支出去,以便尽兴的发挥,终于被尊重女子的精神给阻止住。喝了口酽茶,喘了口气,继续训话:“就拿安一只痰盂说,这里有多少学问与思想!买一只,还大概?哼!以科学的态度来讲,凡事不准说大概!告诉你,先以艺术的观点来说,这只痰盂必须做得极美,必定不能随便买一只。它的质,它的形,都须研究一番。据我看,铜的太亮,铁的太蠢,镀银的太俗,顶好是玉的。中国制玉是天下驰名的,你也许晓得?至于形,有仿古与新创两种。若是仿古呢,不妨仿制古代的壶或卣,上面刻上钟鼎文,若是新创呢,就应当先绘图,看了图再决定上面雕刻什么。不过,质与形之外,还要顾到卫生的条件。它下面必须有一条不碍事的皮管或钢管,通到车外,使痰滑到车外,落在街上,而不能长久的积在盂中。这需要机械学的知识。与此相关的,还要研究痰盂的位置与安法;位置,不用说,必须极方便;安法,不用说必须利用机械学的知识,盖儿自动的起落,盂的本身也能转动,以备车里有二人以上的时候都不费事而能吐痰,我这不过是指示个大概,可已经包括好几种学问在内;要是安心去细想,问题还多的很呢!你呀,年轻的人,就是吃亏在不会用这个,”监督指了指脑袋。

姨太太自动的出去了。科长仿佛没有听见监督说了些什么,而“嗯”了一声。

“嗯什么?”监督见姨太太出去,又强硬起来:“我说你没有脑子!”

科长摸不着头脑,一手遮脸,一手抓头。

监督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先派四名木匠,四名泥水匠,两名漆匠,两名机器匠来。我用不着你,我自己会告诉他们怎么办。车棚,痰盂,地板,浴室,小孩的玩具,都得收拾与建造,全用不着你分心了,我自己会办!回去,赶快把工人们先派来。这几名工人都要常川的在这里工作,好省你们的事!”监督决定不再说什么,因为已经非常的疲倦。科长先把木匠们派来,而后到医院去看牙。虽然挨了打,他倒并不怀恨着牛监督。反之,下半天他又到监督宅上看看还有甚么该办的事没有。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是天天,他总到监督宅里去看一眼,仿佛他很喜欢牛监督似的。

在监督宅里,他遇见了会计科长。他一猜便猜着了,监督是要看看会计科科长办事的能力如何。对会计科长他是相当的佩服,因为会计科科长不但没挨嘴巴,并且连监督家中的厨子与男女仆的工钱也蒙监督允准由衙门里代开;关于那十几个匠人的工资自然更没有问题。十几个工人几乎是昼夜不停的工作,连监督的小孩坐着玩的小板凳都由监督自出花样,用红木做面,精嵌蛤蚌的花儿。

他可是没看见他们做那个艺术的科学的卫生的痰盂。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来监督已决定到福建定作五十个闽漆嵌银的,科长放了点心,他晓得这么办可以省他许多的事,只须定活一到,他把货呈上去而后把账条交给会计科就行了。

闽漆的痰盂来到以后,牛监督——虽然那么大的脾气——感到一点满意;把痰盂留下五个,其余的全送给了朋友们。于是全城里有汽车的人都有了一个精美的痰盂,好看,好用,而且很光荣,因为是监督送给的。不久,由一城传到另一城,汽车里要是没一个“监督痰盂”就差些气派。由监督的秘书计算,在一个月里,监督接到五百多封信,其中有一百二十五封是恳切的请求监督赏个痰盂的。牛监督只好又定作了二百个,比头一批又精巧了许多,价钱也贵了三分之一;科长也照样把账单送交了会计科。

痰盂而外,牛监督还有许多发明,都是艺术,科学,卫生的化合物,中西文化沟通的创作品。监督到哪里做官,都会就地取材发明一些东西,并且拿这些东西的监制与上账看看属员们办事的能力。

在这些发明之中,“监督痰盂”总得算个得意之作。不过,现今牛老爷可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件事。这倒并不是由于他已不作监督,嫌“监督痰盂”已成为过去的名词,而是因为在第二批痰盂来到,他正忙着分送朋友们的时节,三姨太太也不知怎么偷偷的跑出去了,始终没有再回来。他因此不准人再提起这些痰盂,到处为官他也不再打庶务科长的嘴巴了,虽然脾气还是很大。

载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三日青岛《民众日报》

沈二哥加了薪水

四十来岁,扁脸,细眉,冬夏常青的笑着,就是沈二哥。走路非常慎重,左脚迈出,右脚得想一会儿才敢跟上去。因此左肩有些探出。在左肩左脚都伸出去,而右脚正思索着的时节,很可以给他照张像,姿态有如什么大人物刚下飞机的样子。

自幼儿沈二哥就想作大人物,到如今可是还没信儿作成。因为要作大人物,就很谨慎,成人以后谁也晓得他老于世故。可是老于世故并不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他觉得受着压迫,很悲观。处处他用着心思,事事他想得周到,步法永远一丝不乱,可也没走到哪儿去。他不明白。总是受着压迫,他想;不然的话……他要由细腻而丰富,谁知道越细心越往小里抽,象个盘中的桔子,一天比一天缩小。他感到了空虚,而莫名其妙。

只有一点安慰——他没碰过多少钉子,凡事他都要“想想看”,唯恐碰在钉子上。他躲开了许多钉子,可是也躲开了伟大;安慰改成了失望。四十来岁的了,他还没飞起来过一次。躲开一些钉子,真的,可是嘴按在沙窝上,不疼,怪憋得慌。

对家里的人,他算尽到了心。可是他们都欺侮他。太太又要件蓝自由呢的夹袍。他照例的想想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得想想看:论岁数,她也三十五六了,穿哪门子自由呢?论需要,她不是有两三件夹袍了吗?论体面,似乎应当先给儿女们做新衣裳,论……他想出无数的理由,可是不便对她直说。想想看最保险。

“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气:“想他妈的蛋!你一辈子可想出来什么了?!”

沈二哥的细眉拧起来,太太没这样厉害过,野蛮过。他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一定。他管束着自己,等她后悔。

可是一两天了,他老没忘了她的话,一时一刻也没忘。时时刻刻那两句话刺着他的心。他似乎已忘了那是她说的,他已忘了太太的厉害与野蛮。那好象是一个启示,一个提醒,一个向生命的总攻击。“一辈子可想出什么来了?老想想看!想他妈的蛋!”在往日,太太要是发脾气,他只认为那是一种压迫——他越细心,越周到,越智慧,他们大家越欺侮他。这一回可不是这样了。这不是压迫,不是闹脾气,而是什么一种摇动,象一阵狂风要把老老实实的一棵树连根拔起来,连根!他仿佛忽然明白过来:生命的所以空虚,都因为想他妈的蛋。他得干点什么,要干就干,再没有想想看。

是的,马上给她买自由呢,没有想想看。生命是要流出来的,不能罐里养王八。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买,没有想想看,连价钱也不还,买就是买。

刮着小西北风,斜阳中的少数黄叶金子似的。风刮在扁脸上,凉,痛快。秋也有它的光荣。沈二哥夹着那卷儿自由呢,几乎是随便的走,歪着肩膀,两脚谁也不等着谁,一溜歪斜的走。没有想想看,碰着人也活该。这是点劲儿。先叫老婆赏识赏识,三角五一尺,自由呢,连价也没还,劲儿!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红色,心里发热。生命应该是热的,他想,他痛快。

“给你,自由呢!”连多少钱一尺也不便说,丈夫气。“你这个人,”太太笑着,一种轻慢的笑,“不问问我就买,真,我昨天已经买下了。得,来个双份。有钱是怎着?!”“那你可不告诉我?!”沈二哥还不肯后悔,只是乘机会给太太两句硬的:“双份也没关系,买了就是买了!”“哟,瞧这股子劲!”太太几乎要佩服丈夫一下。“吃了横人肉了?不告诉你喽,哪一回想想看不是个蔫溜儿屁?!”太太决定不佩服他一下了。

沈二哥没再言语,心中叫上了劲。快四十了,不能再抽抽。英雄伟人必须有个劲儿,没有前思,没有后想,对!第二天上衙门,走得很快。遇上熟人,大概的一点头,向着树,还是向着电线杆子,都没关系。使他们惊异,正好。

衙门里同事的有三个加了薪。沈二哥决定去见长官,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在衙门里多年了,哪一件事,经他的手,没出过错。加薪没他的事?可以!他挺起身来,自己觉得高了一块,去见司长。

“司长,我要求加薪。”没有想想看,要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到伟大之路。

“沈先生,”司长对老人儿挺和气,“坐,坐。”

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长的对面,脸上红着。“要加薪?”司长笑了笑,“老人儿了,应当的,不过,我想想看。”

“没有想想看,司长,说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几乎炸了,声音发颤,一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司长愣了,手下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话,特别是沈二哥;沈二哥一定有点毛病,也许是喝了两盅酒,“沈先生,我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么办,晚上你到我家里,咱们谈一谈?”

沈二哥心中打了鼓,几乎说出“想想看”来。他管住了嘴:“晚上见,司长。”他退出屋。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管它呢,已经就是已经。看司长的神气,也许……不管!该死反正活不了。不过,真要是……沈二哥的脸慢慢白了,嘴唇自己动着。他得去喝盅酒,酒是英雄们的玩艺儿。可是他没去喝酒,他没那个习惯。

他决定到司长家里去。一定没什么错儿;要是真得罪了司长,还往家中邀他么?说不定还许有点好处,“硬”的结果;人是得硬,哪怕偶尔一次呢。他不再怕,也不告诉太太,他一声不出的去见司长,得到好处再告诉她,得叫她看一手两手的。沈二哥几乎是高了兴。

司长真等着他呢。很客气,并且管他叫沈二哥:“你比我资格老,我们背地里都叫你沈二哥,坐,坐!”沈二哥感激司长,想起自己的过错,不该和司长耍脾气。“司长,对不起,我那么无礼。”沈二哥交待了这几句,心里合了辙。他就是这么说话的时候觉得自然,合身分。“自己一定是疯了,跟司长翻脸。”他心里说。他一点也不硬了,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膝。“司长叫我干什么?”“没事,谈一谈。”

“是。”沈二哥的声音低而好听,自己听着都入耳。说完了,似乎随着来了个声音:“你抽抽”,他也觉出来自己是一点一点往里缩呢。可是他不能改,特别是在司长面前。司长比他大的多,他得承认自己是“小不点”。况且司长这样客气呢,能给脸不兜着么?

“你在衙门里有十年了吧?”司长问,很亲热的。“十多年了,”沈二哥不敢多带感情,可是不由的有点骄傲,生命并没白白过去,十多年了,老有差事作,稳当,熟习,没碰过钉子。

“还愿往下作?”司长笑了。

沈二哥回答不出,觉得身子直往里抽抽。他的心疼了一下。还愿往下作?是的。但是,这么下去能成个人物么?他真不敢问自己,舌头木住了,全是空的,全是。“你看,今天你找我去……我明白……你是这样,我何尝不是这样。”司长思索了会儿。“咱们差不多。没有想想看,你说的,对了。咱们都坏在想想看上。不是活着,是凑合。你打动了我。咱们都有这种时候,不过很少敢象你这么直说出来的。咱们把心放在手上捧着。越活越抽抽。”司长的眼中露出真的情感。

沈二哥的嘴中冒了水。“司长,对!咱们,我,一天一天的思索,只是为‘躲’,象苍蝇。对谁,对任何事,想想看。精明,不吃亏。其实,其实……”他再找不到话,嗓子中堵住了点什么。

“几时咱们才能不想想看呢?”司长叹息着。

“几时才能不想想看呢?”沈二哥重了一句,作为回答。

“说真的,当你说想想看的时候,你想什么?”“我?”沈二哥要落泪:“我只想把自己放在有垫子的地方,不碰屁股。可也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当我一说那三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小了一些。可是我还得说,象小麻雀听见声儿必飞一下似的。我自己小起来,同时我管这种不舒服叫作压迫。我疑心。事事是和我顶着牛。我抓不到什么,只求别沉下去,象不会水的落在河里。我——”

“象个没病而怕要生病的,”司长接了过去。“什么事都先从坏里想,老微笑着从反面解释人家的好话真话。”他停了一会儿。“可是,不用多讲过去的了,现在我们怎办呢?”“怎办呢?”沈二哥随着问,心里发空。“我们得有劲儿,我认为?”

“今天你在衙门里总算有了劲儿,”司长又笑了笑,“但是,假如不是遇上我,你的劲儿有什么结果呢?我明天要是对部长有劲儿一回,又怎样呢?”

“事情大概就吹了!”

“沈二哥,假若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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