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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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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村长没答声,可是往前走了两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张村长的胡子嘴动了动,眼里冒出火来,他觉得这声“李大叔”极刺耳。

张荣看着父亲,毫不羞愧的说:“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后边呢,我可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还是往南渡过马家桥去。我把李全拖了回来,他的性命也许……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来。在他昏过去以前,他嘱咐我:咱们两村子得把仇恨解开,现在我们两村子的,全省的,全国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线,他和我成了顶好的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朋友,从广东来的,四川来的,陕西来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们两村要还闹下去,我指着这将死去的李全说,便不能再算中国的人。日本鬼子要是来到,张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们说句话吧!咱们彼此那点仇,一句话就可以了结。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们的祖坟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处伤,可是我只求大家给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马上找军队去。设若不为拖回李全,我是决不会回来的。你们二位老人要是还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营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们家里自己打自己,有什么用呢?我这儿还有个手枪,我会打死自己!”

二位村长低下了头去。

李全动了动。李村长跑了过去。李全睁开了眼,看明是父亲,他的嘴唇张了几张:“我完了!你们,去打吧!打,日本!”

张村长也跑了过来,豆大的泪珠落在李全的脸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长的肩:“咱们是朋友了!”

载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战文艺》第一卷第十二期

电话

王二楞的派头不小,连打电话都独具风格:先点上烟卷;在烟头儿烧到了嘴唇以前,烟卷老那么在嘴角上搭拉着;烦灰随便落在衣、裤上,永远不掸一掸;有时候也烧破了衣服,全不在乎,派头嘛。叼着烟,嘴歪着点,话总说的不大清楚。那,活该!王二楞有吐字不清的自由,不是吗?

拨电话的派头也不小:不用手指,而用半根铅笔。他绝对相信他的铅笔有感觉,跟手指一样的灵活而可靠。他是那么相信铅笔,以至拨号码的时候,眼睛老看着月份牌或别的东西。不但眼看别处,而且要和别人聊天儿,以便有把握地叫错号码。叫错了再叫,叫错了再叫,而且顺手儿跟接电话的吵吵嘴。看,二楞多么忙啊,光是打电话就老打不完!

已经拨错了八次,王二楞的派头更大了:把帽子往后推了推,挺了挺胸,胸前的烟灰乘机会偷偷地往下落。下了决心,偏不看着“你”,看打得通打不通!连月份牌也不看了,改为看天花板。

“喂,喂!老吴吗?你这家伙!……什么?我找老吴!……没有?邪门!……什么?看着点?少说废话!难道我连电话都不会打吗?……我是谁?在哪儿?你管不着!”啪,把听筒一摔,补上:“太没礼貌!”

“喂,老吴吗?你这……什么?什么?……消防第九队?……我们这儿没失火!”

“二楞,着了!”一位同事叫了声。

“哪儿着了?哪儿?喂,第九队,等等!等等!……,这儿!”二楞一面叫消防第九队等一等,一面拍打桌上的文件——叫从他嘴角上落下来的烟头儿给烧着了。“喂,喂!没事啦!火不大,把文件烧了个窟窿,没关系!”二楞很得意,派头十足地教育大家:“看,叫错了电话有好处!万一真烧起来,消防队马上就会来到,嘻嘻!”

从新点上一支烟,顺手把火柴扔在字纸篓儿里。“喂,老吴吗?你这……要哪儿?找老吴!……怎么,又是你?这倒巧!……说话客气点!社会主义道德,要帮助别人,懂吧?哼!”

二楞的铅笔刚又插在电话机盘的小孔里,一位同志说了话:“二楞,我可要送给你一张大字报了!”

“又批评我什么呀?”

“你自己想想吧!你一天要浪费自己多少时间,扰乱多少人的工作呀?你占着消防队的线,很可能就正有失火的地方,迟一分钟就多一些损失!你也许碰到一位作家……”“哪能那么巧!”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该伺候你,陪着你闹着玩吗?……”“喂,老吴吗?”二楞的电话又接通了:“……不是?……你是个作家?……我打断了你的思路,也许半天不能……那你就挂上吧!等什么呢?”二楞觉得自己很幽默。然后对要写大字报的同志说:“多么巧,真会碰上了作家……”“又冒烟了!”有人喊。“字纸篓!”

“二楞,叫消防队!”

“不记得号数,刚才那回是碰巧啦!”二楞扑打字纸篓,派头很大。

载一九五八年六月号《新港》



海上的空气太硬,丁坐在沙上,脚指还被小的浪花吻着,疲乏了的阿波罗——是的,有点希腊的风味,男女老幼都赤着背,可惜胸部——自己的,还有许多别人的——窄些;不完全裸体也是个缺欠“中国希腊”,窄胸喘不过气儿来的阿波罗!

无论如何,中国总算是有了进步。丁——中国的阿波罗——把头慢慢的放在湿软的沙上,很懒,脑子还清楚、有美、有思想。闭上眼,刚才看见的许多女神重现在脑中,有了进步!那个象高中没毕业的女学生!她妈妈也许还裹着小脚。健康美,腿!进步!小脚下海,呕,国耻!

背上太潮。新的浴衣贴在身上,懒得起来,还是得起,海空气会立刻把背上吹干。太阳很厉害,虽然不十分热。得买黑眼镜——中山路药房里,圆的,椭圆的,放在阿司匹灵的匣子上。眼圈发干,海水里有盐,多喝两口海水,吃饭时可以不用吃咸菜;不行,喝了海水会疯的,据说:喝满了肚,啊,报上——什么地方都有《民报》;是不是一个公司的?——不是登着,二十二岁的少年淹死;喝满了肚皮,危险,海绿色的死!

炮台,一片绿,看不见炮,绿得诗样的美;是的,杀人时是红的,闲着便是绿的,象口痰。捶了胸口一拳,肺太窄,是不是肺病?没的事。帆船怪好看,找个女郎,就这么都穿着浴衣,坐一只小帆船,飘,飘,飘到岛的那边去;那个岛,象蓝纸上的一个苍蝇;比拟得太脏一些!坐着小船,摸着……浪漫!不,还是上劳山,有洋式的饭店。洋式的,什么都是洋式的,中国有了进步!

一对美国水兵搂着两个妓女在海岸上跳。背后走过一个妇人,哪国的?腿有大殿的柱子那样粗。一群男孩子用土埋起一个小女孩,只剩了头,“别!别!”尖声的叫。海哗啦了几下,音乐,呕,茶舞。哼,美国水兵浮远了。跳板上正有人往下跳,远远的,先伸平了胳臂,象十字架上的耶稣;溅起水花,那里必定很深,救生船。啊,哪个胖子是有道理的,脖子上套着太平圈,象条大绿蟒。青岛大概没有毒蛇?印度。一位赤脚而没穿浴衣的在水边上走,把香烟头扔在沙上,丁看了看铁篮——果皮零碎,掷入篮内。中国没进步多少!“哈喽,丁,”从海里爬出个人鱼。

妓女拉着水兵也下了水,传染,应当禁止。

“孙!”丁露出白牙;看看两臂,很黑;黑脸白牙,体面不了;浪漫?

胖妇人下了海,居然也能浮着,力学,力学,怎么来着?呕,一入社会,把书本都忘了!过来一群学生,一个个黑得象鬼,骨头把浴衣支得净是棱角。海水浴,太阳浴,可是吃的不够,营养不足,一口海水,准死,问题!早晚两顿窝窝头,练习跑万米!

“怎着,丁?”孙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流着水。

“来歇歇,不要太努力,空气硬,海水硬!”丁还想着身体问题;中国人应当练太极拳,真的。

走了一拨儿人,大概是一家子:四五个小孩,都提着小铁筒;四十多岁的一个妇人,改组脚,踵印在沙上特别深;两位姑娘,孙的眼睛跟着她们;一位五十多的男子,披着绣龙的浴袍。退职的军官!

岛那边起了一片黑云,炮台更绿了。

海里一起一浮,人头,太平圈,水沫,肩膀,尖尖的呼叫;黄头发的是西洋人,还看得出男女来。都动,心里都跳得快一些,不知成全了多少情侣,崂山,小船,饭店;相看好了,浑身上下,巡警查旅馆,没关系。

孙有情人。丁主张独身,说不定遇见理想的女郎也会结婚的。不,独身好,小孩子可怕。一百五,自己够了;租房子,买家具,雇老妈,生小孩,绝不够。性欲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不必结婚。社会,封建思想,难!向哪个女的问一声也得要钻石戒指!

“孙,昨晚上你哪儿去了?”想着性欲问题。

“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孙坐在丁旁边。退职的军官和家小已经不见了。

丁笑了,孙荒唐鬼,也挣一百五!还有情人。

不,孙不荒唐。凡事揩油;住招待所,白住;跟人家要跳舞票;白坐公众汽车,火车免票;海水浴不花钱,空气是大家的;一碗粥,二十锅贴,连小帐一角五;一角五,一百五,他够花的,不荒唐,狡猾!

“丁,你的照像匣呢?”

“没带着。”

“明天用,上崂山,坐军舰去。”孙把脚埋在沙子里。

水兵上来了,臂上的刺花更蓝了一些,妓女的腿上有些灰瘢,象些苔痕。

胖妇人的脸红得象太阳,腿有许多许多肉摺,刚捆好的肘子。

又走了好几群人,太阳斜了下去,走了一只海船,拉着点白线,金红的烟筒。

“孙,你什么时候回去?还有三天的假,处长可厉害!”“我,黄鹤一去不复返,来到青岛,住在青岛,死于青岛,三岛主义,不想回去!”

那个家伙象刘,不是。失望!他乡遇故知。刘,幼年的同学,快乐的时期,一块跑得象对儿野兔。中学,开始顾虑,专门学校,算术不及格,毕了业。一百五,独身主义,不革命,爱国,中国有进步。水灾,跳舞赈灾,孙白得两张票;同女的一块去,一定!

“李处长?”孙想起来了:“给我擦屁股,不要!告诉你,弄个阔女的,有了一切!你,我,专门学校毕业,花多少本钱?有姑娘的不给咱们给谁?咱们白要个姑娘么?你明白。中国能有希望,只要我们舒舒服服的替国家繁殖,造人。要饭的花子讲究有七八个,张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干什么?增加土匪,洋车夫。我们,我们不应当不对社会负责任,得多来儿女,舒舒服服的连丈人带夫人共值五十万,等于航空奖券的特奖!明白?”

“该走喽。”丁立起来。

“败败!估败!”孙坐着摇摇手,太阳光照亮他的指甲。“明天这儿见!估拉克!”

丁望了望,海中人已不多,剩下零散的人头,与救生船上的红旗,一块上下摆动,胖妇人,水兵,妓女,都不见了。音乐,远处有人吹着口琴。他去换衣服,噗—嗄—嘟嘟!马路上的汽车接连不断。

出来,眼角上撩到一个顶红的嘴圈,上边一鼓一鼓的动,口香糖。过去了。腿,整个的黄脊背,高底鞋,脚踵圆亮得象个新下的鸡蛋。几个女学生唧唧的笑着,过去了。他提着湿的浴衣,顺着海滨公园走。大叶的洋梧桐摇着金黄的阳光,松把金黄的斜日吸到树干上;黄石,湿硬,看着白的浪花。

一百五。过去的渺茫,前游……海,山,岛,黄湿硬白浪的石头,白浪。美,美是一片空虑。事业,建设,中国的牌楼,洋房。跑过一条杂种的狗。中国有进步。肚中有点饿,黄花鱼,大虾,中国渔业失败,老孙是天才,国亡以后,他会白吃黄花鱼的。到哪里去吃晚饭?寂寞!水手拉着妓女,退职军官有妻子,老孙有爱人。丁只有一身湿的浴衣。皮肤黑了也是成绩。回到公事房去,必须回去,青岛不给我一百五。公事房,烟,纸,笔,闲谈,闹意见。共计一百五十元,扣所得税二元五角,支票一百四十七元五角,邮政储金二十五元零一分。把湿浴衣放在黄石上,他看着海,大自然的神秘。海阔天空,从袋中掏出漆盒,只剩了一支“小粉”包,没有洋火!海空气太硬,胸窄一点,把漆盒和看家的那支烟放回袋里。手插在腰间,望着海,山,远帆,中国的阿波罗!…………

载一九三五年九月一日青岛《民言报》《避暑录话》副刊第八期

番表——在火车上

我俩的卧铺对着脸。他先到的。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和茶房捣乱;非我解决不了。我买的是顺着车头这面的那张,他的自然是顺着车尾。他一定要我那一张,我进去不到两分钟吧,已经听熟了这句:“车向哪边走,我要哪张!”茶房的一句也被我听熟了:“定的哪张睡哪张,这是有号数的!”只看我让步与否了。我告诉了茶房:“我在哪边也是一样。”

他又对我重念了一遍:“车向哪边走,我就睡哪边!”“我翻着跟头睡都可以!”我笑着说。

他没笑,眨巴了一阵眼睛,似乎看我有点奇怪。

他有五十上下岁,身量不高,脸很长,光嘴巴,唇稍微有点包不住牙;牙很长很白,牙根可是有点发黄,头剃得很亮,眼睛时时向上定一会儿,象是想着点什么不十分要紧而又不愿忽略过去的事。想一会儿,他摸摸行李,或掏掏衣袋,脸上的神色平静了些。他的衣裳都是绸子的,不时髦而颇规矩。

对了,由他的衣服我发现了他的为人,凡事都有一定的讲究与规矩,一点也不能改。睡卧铺必定要前边那张,不管是他定下的不是。

车开了之后,茶房来铺毯子。他又提出抗议,他的枕头得放在靠窗的那边。在这点抗议中,他的神色与言语都非常的严厉,有气派。枕头必放在靠窗那边是他的规矩,对茶房必须拿出老爷的派头,也是他的规矩。我看出这么点来。

车刚到丰台,他嘱咐茶房:“到天津,告诉我一声!”

看他的行李,和他的神气,不象是初次旅行的人,我纳闷为什么他在这么早就张罗着天津。又过了一站,他又嘱咐了一次。茶房告诉他:“还有三点钟才到天津呢。”这又把他招翻:“我告诉你,你就得记住!”等茶房出去,他找补了声:“混帐!”

骂完茶房混帐,他向我露了点笑容;我幸而没穿着那件蓝布大衫,所以他肯向我笑笑,表示我不是混帐。笑完,他又拱了拱手,问我“贵姓?”我告诉了他;为是透着和气,回问了一句,他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迟疑了会儿才说出来。待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上哪里去?”我告诉了他,也顺口问了他。他又迟疑了半天,笑了笑,定了会儿眼睛:“没什么!”这不象句话。我看出来这家伙处处有谱儿,一身都是秘密。旅行中不要随便说出自己的姓,职业,与去处;怕遇上绿林中的好汉;这家伙的时代还是《小五义》的时代呢。我忍不住的自己笑了半天。

到了廊房,他又嘱咐茶房:“到天津,通知一声!”“还有一点多钟呢!”茶房瞭了他一眼。

这回,他没骂“混帐”,只定了会儿眼睛。出完了神,他慢慢的轻轻的从铺底下掏出一群小盒子来:一盒子饭,一盒子煎鱼,一盒子酱菜,一盒子炒肉。叫茶房拿来开水,把饭冲了两过,而后又倒上开水,当作汤,极快极响的扒搂了一阵。这一阵过去,偷偷的夹起一块鱼,细细的咂,咂完,把鱼骨扔在了我的铺底下。又稍微一定神,把炒肉拨到饭上,极快极响的又一阵。头上出了汗。喊茶房打手巾。吃完了,把小盒中的东西都用筷子整理好,都闻了闻,郑重的放在铺底下,又叫茶房打手巾。擦完脸,从袋中掏出银的牙签,细细的剔着牙,剔到一段落,就深长饱满的打着响嗝。

“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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