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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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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方圆百里,都知道戏班子昔日的名角儿山里红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缠缠绵绵,磨磨叽叽地日子自不必多说。
宋先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女人就多了层理解和呵护,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总之,宋先生对春芍关爱有加。宋先生用一个识字的男人心烘烤着娇娇嫩嫩鲜鲜亮亮的春芍。
春芍对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虽从小就生活在戏班子里,可他们的戏班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戏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义与男人主义于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顿骂一顿是家常便饭。春芍从小就领略了父母的吵嘴骂架。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先生会对她这样,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里,知足了,满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识字,春芍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宋先生教孩子识字。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和豆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小院,有几只蝴蝶在飞来绕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时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进了梦里,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动人的梦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盏油灯明明暗暗地在他们头顶的凳子上飘着。
宋先生又说:我给你唱段戏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还会唱戏?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么多戏,咋地也能唱几句,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
接下来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声哼哼还是可以的。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体会到了无限的甜蜜和快乐。
最后,春芍一头扎在宋先生并不宽大的怀里,羞羞喘喘地说:过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着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以前他爱看春芍唱戏,春芍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吸引。那时的春芍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搂着春芍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游移着,他下意识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下流小调。
春芍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你也会唱这?
宋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在戏台上唱这些调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复始,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春芍就觉出了几分寂寞。新婚时哥呀妹呀的冲动填补了她许多的寂寞,那时她也不曾想过寂寞。现在渐渐地,她品出了这分冷清。她在戏班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戏班子里永远是热闹的,走街串镇地演出,那时,她不会感到寂寞。
春芍觉得宋先生对自己的热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总要在灯下看会书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两人躺在炕上。春芍说:哎,哪天咱们去看戏吧?宋先生:你演了那么多年戏还没够么?春芍:我想戏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没过几日,北镇戏班子在北镇郊外的一个屯子里演戏,他们就去了。
十里香在春芍走后便又成了角儿,她依然如当年那么风光。人们又看到了昔日的十里香。当丰亡子和十里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泪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那份激动,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着身子,嘴也一张一合的。
戏一开场,春芍又找回了当年唱戏时的那份感觉,她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台上的十里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里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阵阵叫好声,也似冲着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奋不已,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一层汗浸透了。
回来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面。
宋先生提着长袍走在后面一遍遍地问: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哗哗啦啦地流出来。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着。
春芍哭了一阵,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哭出来了,就好受了许多,渐渐,她止住了哭声。
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忘不了戏班子呀。
默了一会儿,宋先生又说:等明天有空就回戏班子看看吧。春芍点了点头。春芍回戏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着去的。戏班子一如既往还是昔日的老样子。在不演戏的时候,乱乱哄哄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练唱。他们见了春芍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半年没见,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春芍。
十里香拉着春芍的手说:好妹子,结婚成家过日子多好哇。
腊梅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多亏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呀,再生个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说什么,亲切地看看这,摸摸那,她喃喃地说:还是戏班子好哇。[·]
老拐听了春芍的话,就动了几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戏班子里时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说:春芍,戏班子就是你的家,没事就回来看看。
春芍怔了怔还是说:哎——我知道,咱唱戏人这辈子,不管到啥时候,都离不开戏了。从那以后,春芍一有时间她就往戏班子里跑。宋先生不说什么,由她去,只要她愿意,宋先生就高兴。宋先生白天要教学生识字,晚上还要读书。
戏班子回北镇城里,没有演出时,集体地也会来看春芍,他们挤在屋子里又说又笑的,他们亲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十里香就说: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里香想到了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红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闷。
十里香就叹道:妹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戏班子坐一坐,有时戏班的人也来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静地过着。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变故。
春芍知道宋先生对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镇的女人没有几个人能过上她这样的日子。可她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凭空会生出许多愁闷来。
就是这种平静的愁闷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变故。
奉天城里,张作霖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为了牢牢地控制住东北这块地面,他到处收编着队伍,包括那些占地为王的胡子。
马占山就是北镇一带有名的胡子头,手下有百十号人马。北镇一带屯屯落落没有不知道马占山的。远在奉天城里的张作霖也知道了马占山,于是差人给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写了要收编马占山的事。
那时的大小股胡子大多投靠了东北军,他们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腾不出多大动静,他们归属东北军就感到日子有了着落。当胡子是为了口饭吃,如果投了东北军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顺了,再也用不着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似的生活了。
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东北军收编了,马占山被张作霖封了一个团长。于是,马占山带着百十号人马下山了。下了山的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样了,衣服是东北军发的,枪呀弹的自然也是东北军的。做了团长的马占山堂堂皇皇地进驻到了北镇城里,号地号房子,动静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戏,马占山点名让北镇戏班子为自己唱戏,他不但点北镇戏班子,还要点名让山里红为自己唱戏。山里红在谢家大院唱红的事他听说过,后来还下过几次山,偷偷地混在戏迷中看过山里红这个角儿了。那时,他曾发誓,有朝一日把山里红抢到山上天天为他唱戏。这回,他明目张胆地要山里红为自己唱戏,有关山里红倒嗓子,离开戏班子的事他并不知道。
当马占山得知山里红已离开戏班子,他喷了好半晌嘴,摸着脑袋说:那丫头水灵呀,可惜了。
戏照例是要轰轰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戏班子在北镇城里在为马占山唱戏,她也去了,戏台前都被马占山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围了,她只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听着宋先生教孩子们识字的咿呀声。她早就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在心里哼着《大西厢》。
就在这时,他们的小院里走进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东北军的军装,袖着手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春芍。春芍一抬头也看见了那人,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春芍觉得这个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时想不起跟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干干硬硬地叫了声:春芍呀——
春芍听见了这一声,手里的针线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离家出走的爹。
父亲见女儿认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声: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里她早就忘了眼前这个爹了,那时的爹对她是那么的无情无义,日子过不下去了,说走也就走了。八岁的她,在那一刻,她就发誓忘记爹。这么多年,她果然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没料到的是,父亲却从天而降,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父亲又叫了一声: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她冷下脸道:你来干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早死了。
说到这,春芍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这十几年漂?白不定的生活。
父亲一下子就给春芍跪下了,父亲也已经泪流满面了,眼前的春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没脸也没有这个能力回到北镇。这次马占山被收编,他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了马占山,他要回北镇。他一回北镇他就在到处打听女儿。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曾经是北镇戏班子的角儿,于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春芍。
父亲跪在地上说:春芍,以前都是爹对不住你呀。
父亲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听到了院里的哭声,便走了出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他忙走过去扶起了春芍的父亲,他说:爹呀,你这是干啥,有话到屋里说去。
春芍哭过了,也恨过了。她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现实,爹毕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说了些话,她闭口不谈母亲,在她童年时父母吵架的事,给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记忆,她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只冲父亲叙述进人戏班子以后的事情。父亲一边听,一边哭哭笑笑,他已经被女儿春芍的命运打动了。
当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经成家立业,宋先生这个人也算体面,日子也过得下去,他舒了口长气。
父亲后悔万分地说:是爹对不住你们娘俩,爹有罪呀。这下好了,爹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那一天,父亲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门时,心里仍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马占山也在寻找春芍。
马占山戏也看了,可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看戏时,眼前总是出现春芍的身影,十六岁时的春芍,给马占山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当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镇城内,并且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先生时,马占山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仿佛看见一朵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马占山打听到春芍的住处,并得知自己的随从老于就是春芍的爹时,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老于,笑一笑说:老于呀,你投奔我一场,我也没啥封你的,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于做梦也没想到,转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只是不停地点头说:好,好,谢谢团座。
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你的女儿山里红。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于副官陪着团座马占山来到春芍的家。
这次老于做了副官,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他还没有走到春芍的门口,便扯着嗓门喊:春芍呀,爹来看你了!
春芍推开门的时候,先是看到了穿着一新的父亲,接着就看见了马团长。春芍眼里的马团长很是个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块头,很黑的头发,一双眼睛看人时也很野。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年家喻户晓的马胡子就是眼前的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觉是,马占山很魁梧,还有几分英俊,当然还有野气。
于副官进门时,自然是把马团长让到前头,马团长见了春芍便没有把眼睛移开,他望着春芍,春芍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变了,是春芍变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么恰到好处,人胖了一些,当然也就更丰满了。说春芍没变,是因为春芍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年轻。马团长没这么近地看过春芍,此时,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体香。马占山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丫头老子要了!
进门以后,于副官就忙不迭地说:这是我们马团长。
春芍轻轻“哦”了一声后,搬了把凳子放在马占山面前,又说了声:马团长请坐。
坐,坐。马占山就笑眯了一双眼睛。
春芍又为马占山倒了一杯茶后,便欠着半个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于副官就说:春芍哇,爹现在是副官了。
老于也不笑了,他被一连串的变故打蒙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个什么官位,看见父亲那个样子,还是在心里替父亲高兴了一回。
马占山坐了一会儿就立起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说:昔日的名角儿,就住在这里呀,真是可惜了。
父亲就点头哈腰地说:团座这你说哪儿去了,这就不错了。
马占山又话锋一转道:听说贵婿是教书的?
父亲就点头,鸡啄米似的。
宋先生听见了声音走了进来,他先和马占山握手,春芍看见宋先生的手指还沾着些墨水。接下来她又看见马占山那双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气。
马占山和宋先生握过手之后,伸出一只大手很有力气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说:教书人,有文化呀,了不起。宋先生就忙说:哪里,哪里。马占山又说: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谋份差事,保你比现在吃得好,挣得多。
宋先生就忙摇头:哪里,哪里,教书人干不了那事。
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着手转了两周就告辞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亲和马占山。
马占山就摆着手说:都回去吧,就是来看看,可惜没机会听名角儿唱戏啦。
于副官也学着马占山的样子挥挥手说:都回吧,没啥事,就是看看。父亲的样子就很副官了。马占山和父亲走后,宋先生就回去教书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春芍说:这下咱们家可热闹了。
春芍没听清宋先生的话,她正冲着大门发呆。
连着几日都没什么内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于副官匆匆地来了,春芍刚做完饭,正准备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亲一进门就说:春芍哇,马团长请你去看戏。
春芍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无主,听说要演戏了,她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她便说:那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
父亲说:今晚是牤子和十里香专场为马团长演出,别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着宋先生。
父亲忙说:马团长说了,他不太懂戏,想请春芍去给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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