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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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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时,孟董拖出棋盘也和父亲下,每次下完一盘,父亲总是用赞许的目光很有内容地望着孟董,孟董就在父亲的目光中一天天长大。孟董的父亲从远方来的棋手口里得知远方有位姓李的棋手。那位姓李的高手,从没来过孟氏家族居住的这个偏僻的小镇。这就使孟董的父亲很遗憾。父亲还听说,李棋手为了下棋断了一条手臂。无事时的大多时间里,孟董就站在父亲身旁,望着通向小镇外那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小镇寂寂的,只有炼钢所里那孔烟筒冒出一缕缕乌黑的烟,笼在小镇上空。孟董知道父亲在期待着李棋手。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而孟董真的长大了。更多的时候,是孟董陪父亲下棋,起初是孟董胜少输多,渐渐就胜多输少。这时,孟董父亲就仰起脸望着独自仍在琢磨棋路的孟董,望着望着泪就流了下来,终于声音哽咽地道:“你小子,是孟家的人了。”

不久,孟董的父亲去了,死的时候是一天早晨。父亲双手抖颤地托着那具象骨磨成的棋交给孟董,最后冲孟董说:“人活一世,为的是一个盼头,走棋用的是骨气。”说完父亲两眼里的晨光就渐渐逝了。

于是孟董就继承了孟氏家族的棋业和威名。

在很长时间里,孟董经常和慕名而来的棋手们对弈,孟董从没输过,孟董就有些遗憾。他就又想到流落在江湖上的独臂李。

后来独臂李终于来到了槐树镇,孟董又赢了独臂李,不长时间却输给了一个叫三甫野夫的日本人。从此,孟董便不再下棋了,孟董却在等待。等待中的孟董经常想起父亲的话:“人活在世,为的是个盼头……”孟董后来不再下棋了是个谜。世上有许多谜,每个谜都是一部无法言说的故事。

很多年以后,到了公元1989年,孟董老了。六十四岁的孟董,每天的早晨或傍晚总是走出家门,坐在门前小路的一块石头上,痴痴迷迷地望着小路的尽头。多少年过去了,冷清空寂的小镇,热闹繁华了,而孟董家门前通向远方的那条小路依旧。望着小路尽头的孟董有时会走神,走神后的孟董就会去望山坡一座孤坟,那座孤坟里埋着独臂李。望着望着,他苍皱的脸上就有浊泪流出。

日光暖了又凉了,暗了又亮了。孟董就那么坐着,两眼昏朦地望着那条小路,和荒草凄凄的山坡。

每当有陌生人从小路尽头走来的时候,孟董那双昏朦的两眼都有亮光一闪,松弛下来的浑身也就随之绷紧了,待来人渐渐走近,孟董的双眼里的视线也一点点跟着缩短。陌生人终于走近孟董,不解地望一眼独坐在青石板上的他,孟董会陡然立起身,突然说一声:“我叫孟董,你下残局吗?”来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吓得一惊,后退一步,慌慌地冲孟董摇一摇头,走了。孟董冲着走过去的人失望地叹口气,两眼里涌出的那两朵希望之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少顷他又仰起头,又满怀希望地望着小路尽头,小路冗长寂寞地在他眼前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最后就又消失了,孟董的目光也就昏昏地在小路尽头逝了。每当再有一位人影顺着小路走来的时候,孟董的两眼又涌出那亮光,等那人走近,又走远时,那亮光又渐渐暗淡下去。

孟董等了一天又一天,时光一天天悄悄,从他身旁流走了。孟董在等待中已没有气力走出房门了。孟董躺倒了,孟董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孟董望着窗外的目光苍凉旷远,昏昏沉沉中他一遍遍叨咕着:“老哥,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吗?真的不来了吗?”

儿子默立在父亲的床前。望着父亲的样子,疑惑地瞅着父亲。

一天早晨,在床上躺着的孟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两眼里复又涌出希望的亮光,于是他颤颤抖抖地爬下床,从床下翻出一张报纸,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铅字已经在发黄的纸上开始模糊了。孟董望着那张报纸,目光复杂又悠远,似看到了过去。于是他长叹一声,躺在了床上,心脏因激动而不停地跳荡,他大口地喘息着。一双颤抖的手终于展开了那张报纸,最后把目光定在报缝中那条寻找棋友的启事上。那是一部残局图,残局的名叫“立马横枪”。

孟董望着那部残局泪就从那双悠远的目光里流了出来,嘴里一遍遍地叨咕着:“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吗?你真的不来了么?”望着望着那双呆痴的目光中渐渐又有了亮光在涌,嘴唇嗫嚅着道:“让我再试一次。”他吃力地坐起来,喊来儿子,儿子坐在他的床旁不解地望着他,他颤抖着手指指着报纸上那条启事说:“你去省报,照着这再登一次。”儿子无言地望着那份启事,想说什么,看着父亲的目光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张发黄的报纸出去了。

没多长时间,那条寻找棋友的启事就在省报上登了出来。一天天过去了,仍没有人来找孟董,在期待的时间里,孟董举着那张印有启事的报纸,呆呆定定地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么?”

每天里,他不知要翻弄多少次那张报纸,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只要外面一有点动静,他都会撑起身子向外张望一会儿,窗外还是那条小路,曲了几曲,弯了几弯,通向远方,小路很寂寞,他的心很空旷。儿子立在一旁,大惑不解地望着父亲。一晃两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人来找他,孟董终于在等待中失望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又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人活一世,就是为了个盼头……”现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这么多年,他就是为了那一个盼头一个念想。

他再一次喑哑地喊来儿子,指着床下对儿子气吁吁地道:“你把……那个木盒子拿出来。”儿子愣怔一下,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那个木盒子,这么多年了,他发现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次,但从没见父亲打开过,他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儿子在很小的时候曾问过父亲:“那里面装的是啥?”每次儿子这样问,孟董都陡然绷紧脸,压低嗓门喝道:“不干你的事,莫多问!”每次孟董都冲儿子补充道:“出去莫乱说。”儿子大了,知道那个小小木盒子里装的是一份父亲的秘密,便不再问了。后来他对父亲的秘密总不见有个答案,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就淡漠了。这么多年了,父亲又提起了那个木盒子,儿子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但儿子很快便从床下找出了那个木盒子,木盒子被一把铜锁锁着。

孟董一见那个木盒子,身子颤了一下,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过那个木盒,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泪水一滴滴砸在盒子上,往事似烟似雾地在眼前飘逝。最后抖着声念叨着:“老哥……我快不行了……你说的话我还记着呢……我等了几十年呢……”终于,孟董已经是泪水滂沱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上解下一把钥匙交到儿子手上,喘息了一会儿道:“你帮我,把它打开。”儿子瞧一气儿木盒,又瞧一会儿父亲。

这时,孟董下定决心又向窗外望了最后一眼,就在这时,他望见小路上蹒跚地走来一位老人,孟董的呼吸陡然加快了,他扭过头冲儿子道:“先别开。”儿子的一双手就僵在半空中。孟董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把抓过儿子举在半空中的钥匙,一把抱住那个木盒,就在他向窗外望最后一眼时,他凭感觉,那位蹒跚而来的老人就是来找自己的。

那位老人渐渐近了,孟董两颊突然泛起了潮红,期待地望着窗外。老人停在了孟董家门前,左右望一望,确信这就是要找的地方后,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孟董在家吗?”

孟董突然哽咽住了,冲儿子半天才憋出句:“快去开门。”

儿子把老人迎进了屋,这时孟董已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身后,手撑着床栏坐了起来。来人一进屋见到孟董,几步走过来,伏下身抓住孟董的手,急促地问:“你就是孟董?”孟董望着来人点点头,他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希望定定地望着来人。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孟董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找我有事?”“找你下一盘棋。”老人说。“下什么棋?”孟董散乱的目光,倏地聚起了一束亮光一闪。

“下一盘残局。”

“什么残局?”

“立马横枪。”

“好。”孟董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气力,翻身滚下床,拿出那副象骨棋,他望着象骨棋的目光怔了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住了,很麻利地摆出立马横枪的残局。

这期间,儿子立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吃惊父亲一下子哪来的这么大精神。孟董一抬头发现儿子,便冲儿子说:“你先出去。”儿子疑惑地望一眼父亲,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很静。两位老人的目光又凝视在一起,老人躲开孟董的目光,拿起了红子,冲孟董道:“我执红。”“你来,你来。”孟董催促着。两位老人一招一式地走起来。老人走到第七步时,不走了,仰起头冲孟董道:“我输了。”孟董这时也从棋盘上抬起头,望着老人道:“再走两步你就赢了。”

“是我输了。”老人固执地说。

“为啥?”

“红先走,黑胜。”

“呀——”孟董张大了嘴巴,凝视着老人,久久。

突然,两位老人搂抱在一起,孟董一时间哭泣起来,这么多年的期待,似离散多年的儿子突然见到母亲,边哭边哽咽地道:“老哥,你怎么才来呀,李先生呢?”

老人怔了一下,摇摇头答:“我是看见了报上那份启事才来的呀。”老人的喉头也有些发紧。半晌,孟董似想起了什么,挣开老人的怀抱,转过身拿过那个木盒子,颤抖着送到老人面前:“这是李先生留下的。”

老人立起身,望着那个木盒子吃惊地望一眼孟董,接过那个木盒子。老人握着那把钥匙,突然眼睛潮湿了,一点点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这时窗外的阳光照在两位老人的身上。

孟董慢慢地合上了双眼,他在期待着那一声清脆的锁响,几十年的等待期盼也就有了结果。此时,他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清楚,自己的一生终于有了尾声。

凡是有尾声的事就都有个开头。故事开始的时候孟董还年轻。槐树镇很小,一条土街,街两旁便住着槐树镇的居民。小小槐树镇有一个很小的炼钢所,一孔炼钢炉撑起槐树镇的繁华和热闹,和炼钢所相对的西山,还有一个小小的煤矿,于是槐树镇的居民就靠着采煤炼钢为生。

孟董白天里在炼钢所里当一名炉前工,没事时,孟董便下棋。远远近近的棋手们都知道槐树镇炼钢所里有位棋王孟师傅。

孟董很少主动找别人下棋,都是别人找上门来。孟董不管谁来找他对弈,他总是热情地把来人让到自家屋内,沏上茶,帮来人点上纸烟,再拿出祖传的象骨棋摆好。每次他总是把红子让给对方,然后稳稳地吸口烟,把目光定在棋盘上,道一声:“你请。”凡是来找孟董下棋的人,都了解孟董的棋艺,此时见孟董这么说,也就不谦让,拿过红子下将起来。孟董下棋时,目光似望非望棋盘,也似想非想棋路,食指和中指夹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盘上挪动,似一切都安排好了。几招几式下来,来人的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碎汗,然后良久地沉思,大口吸烟,每逢这时,孟董也不着急,轻啜几口茶,望着眼前袅袅的烟雾。半晌,对方在棋盘上走了一步,孟董瞥了眼棋盘,道一声:“马五平六。”又啜口茶,才挪一下马。大多的时候,对方只走了十几招便立起身,抹一把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冲孟董道:“我输了。”

孟董这时就望一眼棋盘上散落的红黑棋子,笑一笑说:“不错,不错。”来人就红一红脸,冲孟董拱拱手道:“领教了。”

渐渐,附近左右棋手就很少有人再找孟董下棋了。因为人们知道自己的棋艺和孟董的差距,人们更多的时候,只把孟董的棋艺谈着说着。

下班后闲下来的孟董,自己会展开棋盘,右手红子,左手黑子,杀得难解难分,眼前棋盘上黑红混沌。有时他会在杀得难解难分的棋盘上抬起头,望着寂寂的窗外。陡然,他又想起人们传说的外面的世界。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中国的土地上来了日本人,正枪枪炮炮地和中国人打仗。他知道和日本人打仗的部队叫八路军,可他没见过八路军也没见过日本人。槐树镇太偏僻了,似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他一想起外面的世界,他便又想起了流浪在江湖上的独臂李。

槐树镇就在被外面遗忘的寂寞里,一天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如果独臂李不来,孟董还不知道日本人就要来槐树镇了。

独臂李出现在槐树镇的时候,是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时候,孟董正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独臂李用那只完好的胳膊夹着两个盒子,老人似乎走到槐树镇便再也走不动了,便踉跄着坐在街口一棵槐树下。这时槐树们正飘着花香,在晚风里很好闻地飘着。独臂李蹲在街口的槐树下一动不动,脚前摆了一盘残局,两个盒子摆在面前,一个盒子打开着,里面放着几枚散乱的铜板,另一个盒子关着,有米把长,漆黑油亮。老人一出现在街上,孟董就猜出此人就是浪荡江湖的独臂李。

这么多年了,独臂李就是以浪荡江湖下残局为生,独臂李每次赢棋,从不计较对方给多少钱,一两个铜板,三四个铜板的时候都有,他不在乎,若一个铜板不给他也会冲输棋的人笑一笑,摇摇头道:“不碍事。”

也有人找独臂李下棋是想赢他的,蹲在独臂李的残局前,看一会儿棋路,又望一眼独臂李干干皱皱的脸,然后就问:“我若赢了你,你拿什么给我?”独臂李这时就望一眼来人,指一指身旁那个油光漆黑的黑盒子,“这个给你。”来人就又问:“那是什么?”独臂李就不再言语了,摇一摇头,眼睛望着极远处的什么地方,似忘记了眼前的棋和人。

独臂李的黑盒子成了一个谜,愈是秘密,人们就愈想赢独臂李,赢来独臂李的秘密。

独臂李已经来到小镇三天了,每天独臂李总是来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摆出一副残局,那两个盒子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独臂李从日出蹲到日落,直到世界变得模糊了,独臂李才收拾起残局,把带来的东西挟在腋下,踉踉跄跄地走到山坡上的山神庙里过夜。

白天,独臂李蹲在飘满槐树花香的槐树下,似尊石雕,目光越过行人,瞅着远方的什么地方,入神入境。过往的人们,总会立住脚,研究一会残局,再琢磨一会儿独臂李。人们不明白独臂李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这时候才来槐树镇,人们望着干干皱皱独臂李那张脸,人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一时又说不清。人们望着眼前的独臂李,都知道独臂李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一定知道许多外面的事。每次问起这些,独臂李身子就陡然一颤,然后嘴里“唔唔”地应着。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他两眼里涌动,人们便不再问独臂李了,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花香缠绕着这方世界,也缠绕着人们。独臂李似僵死了,一动不动地蹲在槐树花香和人们的视线里。

人们知道独臂李在等待孟董出来,孟董在很小的时候就曾期待着能看一看浪荡江湖上的独臂李,现在独臂李突然来了,莫名的,孟董又有些不希望独臂李的到来。孟董这几日,在炼钢所里上班时,听到不少议论独臂李的话,他站在红红的炉火前,望着那红红的炉火,装做没有听见对独臂李的议论,晚上下班回来,孟董关上自家房门,独自摆着棋路,可怎么也不能让心安静下来。这时会有一些棋手敲开孟董的房门,鼓动孟董去和独臂李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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