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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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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见到孙科。有几次全军召开大会,全军的人站在大操场上,检阅台上站着孙科。肖党远远地站在队伍的后面望着台上的孙科。孙科冲全军的人讲话,声音很洪亮,全军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台上的军长。在肖党的眼里,军长就是军长。孙军长已经开始发福了,隆起的将军肚,还有露在军帽外那一缕银白的头发……这一切无不标志着一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声腔调,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一种资历和风度。

他望着台上的孙科,又低头望一眼自己。一身战士军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瘪瘪的肚子,干瘦的身躯,他的腰自从在那次战役中被击了一枪,到现在子弹仍在身子里,因此,他的腰永远也不能挺直了。他望着孙科再望自己时,心想,人家毕竟是军长。

时间使肖党和孙科都老了,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部队开始减编时,上级决定让孙科离休。孙科在离休前想到了肖党。肖党的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他想起肖党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在离休前,让秘书从保密室找出了肖党的材料。这是肖党当年写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经发黄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热了。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上写了过去多年的历史,肖党的苦楚……孙科写着写着泪水就流下来了,滴在了稿纸上。他把浸着自己泪水的报告,连同几十年前肖党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军区。做完这些后,孙科想,肖党的晚年就看它们在军区的命运了。

孙科的离休很快办完了手续。肖党的那份报告竟也批下来了。恢复原来的正团职职务,离休。时间把一切变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孙科看到那份批件时,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孙科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党的时候,肖党好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天空,眯着眼,样子似乎很平静。孙科知道,肖党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肖党在离休前向领导提出了一份请求,他要领一套新式军装,还要佩戴军衔。领导不知道肖党这是什么用意。一想到许多年来肖党受的委屈,便答应了。肖党领来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黄呢校官服穿上了。穿着佩戴军衔的军官服的肖党来到五团军营门口,让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照完相的肖党回到小屋后,便把军装脱下来了。他看着那身崭新的军装,哭了。

肖党把穿着军装的照片寄给了老家的那女人。信里没写字,只夹着一张照片。

肖党和孙科很快就都搬到干休所去住了。孙科住在军职楼里,那是幢小楼,楼上楼下只住两家,门前有花坛,花坛里喷着水,很好看。孙科的对面,是一幢灰楼,里面住着肖党。孙科不再是军长了,已经不忙了。刚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找他,来看他,和他说一些军里的事。渐渐地人来得就少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闲下来的孙科,每天早饭后,就挽着年迈的兰花从楼上走下来,绕过喷水的花坛,坐在有阳光的石凳上。兰花这些年的病,已使那个会唱歌,会扭秧歌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岁月的皱纹在脸上堆积着,那双目光仍那么呆,那么痴。兰花不说不笑,就那么坐着。两眼痴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人已经死去了。

肖党每天也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到外面坐一坐。他走过来的时候,孙科就抬一抬屁股,冲他点点头,笑一笑。肖党就叫一声:“军长——”孙科忙说:“老团长,莫这么叫,要叫你就叫我孙营长。”肖党听了孙科的话,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静静的阳光下,望着孙科脸上出现的老人斑,心里喟然长叹一声。人都会老的,岁月啊——他想起了黄群。黄群现在还当乡长吗?要是黄群还在部队。现在也许是三个人在这里坐着了。半晌,他就说:“要是黄群在,我们五团的人就齐了。”孙科没看肖党,扭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兰花。兰花仍呆痴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黄群走了——走了好哇——”孙科说。孙科说完这话时,目光瞅着很远的地方,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干休所里的一些老人,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干。有几个老人,颤颤抖抖地从家里搬出躺椅,放到树荫下,然后半仰在躺椅上,眯起眼,瞅空中。那神情似睡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肖党和孙科都坐在石凳上,望着眼前这静谧的世界。

‘文“人都有老的时候。”孙科说。

‘人“不论谁都是。”肖党说。

‘书“人都得老。”

‘屋“都一样。”

两个人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抹浅浅的云,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这么多年,似做了一场梦。”孙科又说。“是梦,也不是梦。”这时呆坐在一旁的兰花,突然冲着太阳很响地打了个喷嚏。兰花皱皱的脸,抽动了几下。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兰花。两个人就想起刚解放这座城市时,那扭着秧歌的青春的身影。孙科的眼睛潮湿了。

久久,肖党把目光挪开,盯着孙科的脸。

“还记得那次抓阄么?”

“记得,是黄群先抓的,他没抓到。”

“其实那两张纸都是空的。”

孙科扭过头,望定肖党好半晌,嘴唇抽动了一下。

“当时我知道黄群会先抓……”肖党说到这停住了。他又去看了眼兰花,兰花仍那么木然地坐在那。

“我觉得你和兰花更合适。”肖党又说。

“你错了,兰花要是和……也许不会这样。”孙科的声音显得很虚弱。

肖党这次盯紧了孙科的脸。那脸上布满了忏悔。

“黄群走了——”肖党终于无力地吁出一口气。

“还记得那支歌么?”孙科突然说。

“解放区的天?”

“那歌真好听。”

“黄群到走都在唱它。”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了,往事断断续续地在他们眼前闪过。

干休所的空地上,一群建筑工正盖着一座楼。以后会有更多的离退休的老人,都搬到这里住。楼周围的脚手架上,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肖党心想,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做工了,他的父母呢?肖党想见这少年,就想起当年看到自己的儿子。那年,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他一想起儿子,就已想到了老家。儿子现在在老家干什么呢?屈指算来,儿子已经是中年人了。儿子结婚了么,儿子有孩子了么?一想起这些,他的心就乱乱的,沉沉的。

孙科的儿子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外地去工作了。儿子分到外地是孙科执意这么做的。孙科对儿子说:“你妈有我呢,年轻人,出去闯一闯有好处。”儿子便留在了外地。“我想儿子了。”孙科说。肖党一惊。看孙科的脸,孙科专注地望兰花。肖党的眼睛潮湿了。

肖党自从住进干休所,就时常望着偌大空荡的房间发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就会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又想到了仓库门口那间小房,住在那间小房里,他才觉得安生踏实。他又想到被俘时那间带着铁栏杆的小屋。他黑着灯,坐在窗前望着整个干休所的院落。他的目光落到对面那幢小楼时,他的心就跳了一下。要是此时黄群和兰花住在那幢小楼里呢?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这么想时,感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曲唢呐声响起,久久地在他耳际回荡。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出,黄群在吹那曲欢快的《解放区的天》时,透出的是哀婉,凄凉。他又找出黄群留给他做纪念的那只唢呐。此时,他觉得那只唢呐很沉重,凝着黄群的记忆和愁苦。

兰花突然病了。兰花是被一辆救护车拉走的。早晨,孙科又像每日一样,吃完饭,帮助兰花梳完头,搀扶着兰花走下楼梯。兰花在迈最后一阶楼梯时,一脚踏空了。孙科扶了一把没扶住,兰花就跌倒在地上。兰花就人事不省了。

在肖党的记忆中,疯了之后的兰花,好像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兰花一跌就倒了,就似一架耗损严重的机器,说不行就不行了。他想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像兰花一样,说倒就倒下去了。

兰花住在医院里,他去看了一次。兰花双眼紧闭,仍没有清醒过来。孙科一直陪在一旁,望着兰花一遍遍地说:“是我害了她,这辈子。”孙科一直流着泪。肖党不明白孙科的话,陪在一旁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就一直陪着兰花,陪着孙科。兰花躺在床上,身子薄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天渐渐地暗了,两个人一直坐在兰花的病床前。打开电灯开关的时候,两个人突然发现兰花睁开了眼睛。兰花睁开眼睛后,目光从孙科的脸上移到肖党的脸上。自从兰花疯了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兰花的这种眼神。两个人同时惊奇地睁大眼睛。孙科嘴唇颤抖着,一把抓过兰花的手,哽咽地说:“还认识我吗?”肖党也弯下身子,沙哑地说:“我是肖党。”兰花的目光又从这个人脸上移到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这时,从兰花的眼角滚出一串浊浊的泪水。

孙科也哭了,含混地叫了一声:“兰花——”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兰花终于清醒过来。她的目光从两个人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窗外的星空正繁星点点。久久,兰花似吟似唤地说:“怎么少了一个人?”两人起初愣了一下,后来两人都明白过来,兰花说的是黄群。于是孙科就说了,从孩子那场病,到黄群回老家,儿子考大学……兰花一直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流泪。孙科一连说了好久,肖党也说。

兰花清醒过来,就要求回家。孙科征求了医生意见。医生告诉孙科,兰花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孙科就含着泪把兰花接回了家。兰花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拿过儿子照片看了半晌。孙科就说:“我已给孩子去了电报,他就回来看你。”兰花瞅儿子照片时,两眼竟放出少有的神采。肖党望着兰花的目光有几分吃惊,一个快不行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精神。兰花苍白的面孔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兰花放下儿子的照片,望定孙科说:“你出去一下。”孙科有些不解地望一眼兰花,又望一眼肖党。肖党也是满脸的不解。孙科还是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兰花望定肖党,说:“肖团长……我要不行了……当初是你决定孙科娶我……我不怪你……孙科这辈子也不容易……我告诉你……那孩子不是孙科的。”兰花说完这话移开目光。肖党惊怔地立在那。这么多年,他几乎把孙科那次负伤出院时医生的证明忘记了。他认为孙科已经治好了病,才有了孩子。他马上又想到黄群的转业和兰花的疯。肖党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兰花又说:“我要见黄群,最后一次了。”兰花说话时,眼里一直淌着泪水。

兰花在等待儿子和黄群时,一次次清醒,一次次昏迷。肖党和孙科一直在兰花的病床前看守着。在兰花又一次昏睡过去时,肖党望定了孙科,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嘴巴又合上了。孙科垂着头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恨黄群。是我对不住兰花。”肖党也垂下头,他没有料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局。

黄群老了,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焦急。他一见到兰花泪就流下来了。肖党和孙科都从房间里退出来。两个人不知道兰花和黄群说了些什么。过了好久,黄群从屋里蹒跚地走出来,两只眼睛红肿着,似喝醉了酒。冲肖党说:“我那把唢呐还在么?”

肖党很快地取来了那把唢呐。黄群的唢呐响了。黄群吹的仍是那曲《解放区的天》。唢呐声悠扬地响着,在静谧的天宇下久久回荡。一遍又一遍。

兰花死了。

兰花死后,儿子的工作调到了老家。他和孙科住在一起。他说,母亲让他照顾好孙科的晚年。

黄群又回去了。黄群临走时,一手拉着肖党,一手拉着孙科说:“我们老了,过去的一切也都老了。”

孙科的儿子,每过一段时间就去看一次黄群。每次去看黄群时都是孙科送他上路。每次孙科都冲儿子说:“你在那里多住几日。”儿子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没几日,儿子便又回来了,仍和孙科住在一起。

兰花死后,孙科似少了什么。整天无着无落的。再坐在石凳上晒太阳时,他总去望昔日兰花坐过的石凳,一望就是半晌。然后叹气。肖党默坐在一旁陪着孙科。有时两人一坐就是一天。两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

孙科每天都盼儿子下班。儿子下班时,他那双发痴的眼睛就一亮,迎着儿子站起来。儿子走过来,搀着孙科走回去。儿子每天上班时,孙科都要随在儿子身后,一直把儿子送到大门口,直到儿子说:“爹,你回去吧。”他才恋恋不舍地走回来。

肖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又想到了寄回老家的那张照片。时间过去了,人老了,一切都过去了。他一阵阵地想起老家。想老家门前那两棵老榆树,想儿子。这想法似春天里田地里刚冒芽的禾苗,一天天滋长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肖党突然在干休所失踪了。孙科坐在石凳上一连等了肖党好几天也不见人影。他就想,一定是肖党病了。他就去敲肖党的门,没人应。他就找来了干休所其他的人,破门而人。肖党的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留着给干休所领导的一封信。信上说,房子还给组织,自己回老家,再也不回来了……

孙科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望着门前的车流人流,他在人流里寻找着,他很希望能在那人流里找到肖党的影子。孙科一直在等肖党。

·8·

蝴蝶

1

章立早随剧组一从外景地回来,脸没洗便骑上自行车往幼儿园赶,他怕去晚了,黑子被接走。

赶到幼儿园时,幼儿园的铁门已经开了,等在铁门外的爸爸妈妈们迫不及待地拥了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了黑子,黑子正孤单地站在一棵树下背着手仰着头朝树上望。树上正有一只蝉寂寞地叫着。章立早叫了一声:黑子。黑子很慢地转过头朝他望了一眼,终于发现了他。黑子的眼里有很亮的东西一闪,很快又不见了。黑子仍背着手冲走过来的他说:你好。他听了黑子的话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悲哀,这种悲哀像洗淋浴一样很快涌遍了全身。他蹲下身看着黑子的眼睛,黑子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一个又一个小朋友被爸爸妈妈接走。他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塑料袋五彩石递到黑子面前:看,黑子喜欢么?这是爸爸从南京给你带回来的。黑子犹豫地伸出手接过那一袋五彩石小心地装进口袋里,瞅着他说:妈妈一会儿就来了。

他叹了口气,想冲儿子说点什么。这时他看见小葱阿姨朝这边走过来。小葱阿姨笑着冲他说:章导演怎么好久不见了?他站起来,手抚着黑子那颗毛茸茸的头说:去南京拍片子去了。小葱阿姨就很媚地冲他笑,他就想起以前小葱阿姨对他说要当演员的话。他忙说:小葱你的事我记住了,一有合适的机会我就让你上。小葱阿姨就很甜地说:黑子顶聪明了,没事他就像大人似的爱琢磨点事。

孩子们都被接走了,一时间幼儿园里的一切很空荡。黑子朝门口看了一眼,回过头冲小葱说:阿姨再见。又看了一眼他嗫嚅一下说:爸爸再见。黑子说完再见时,他分明听见黑子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他的心又紧抽了一下。回过身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肖南芳。肖南芳没有看他,一把把黑子抱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想妈妈了吗?一边把黑子放在车后座上,黑子嘀咕一句:妈妈你就不能问点别的。好啦好啦,妈妈不问了。肖南芳一边说一边推起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葱阿姨很快地脱去了白大褂,露出一双穿紧身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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