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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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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亭云心惊肉跳。他虽然骂的不是她,但比骂她还要锥心。一切都因她而变了模样,若遭人淋漓的痛骂,她会感到心安理得些。 翁息元骂得累了,恶狠狠地把自己摔到枕头上,“睡(尸求)的,睡死了才娘的舒坦哩!” 竟睡不着。他难过得流下泪来,且越流越汹涌,直至唏嘘出声。 听到一个汉子痛苦的唏嘘,谢亭云的心方寸大乱,跪在翁息元面前: “你打我一顿吧,拿一个孽障出出气,你会好受些呀!” 谢亭云这一跪,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止痛剂,翁息元的唏嘘嘎然而止,他惊愕地看着她。望着惶惑无措的一个同样遭罪的柔弱的女人,翁息元又生出了一种隐隐的悲悯,已感到一丝羞。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女人起来。女人执着地跪着。翁息元重浊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又有什么罪呢?” 她晕倒在翁息元的脚下了。 翁息元给女人盖上被子,坐着抽他的烟。油灯被他点起亮了,灯苗儿飘忽,屋里的影子摇曳,无感觉的一切都好像很轻松很欢快。 灯捻儿“啪”地爆了一声。 女人蠕动了一下,他低声叫了一声:“谢亭云。” 女人睁开眼,见男人在灯下望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温暖;她想叫声息元,舌头又蜷了回去,说:“你还没有睡?” “睡啥?要是睡死了也好,娘的生是睡不死。”翁息元说。 女人看了他一眼,竟撩开了衣襟,露出了一块白肚皮。 翁息元一惊,“干啥?” “让咱给你焐焐脚。” 女人一边说着,翁息元的脚竟已经被她揽进怀里了。 翁息元的脚抽搐了一下,猛地从女人的怀里抽出去,“到你那边睡去吧,别烦人发脾气。”翁息元说。 女人像没有听见,又执拗地将男人的脚揽过去。 翁息元竟火了,顺势将女人踢出去;女人懵懂地看着翁息元,发现翁息元的目光中,不是悲怜而是厌恶。 她蜷缩在自己的一角,胸助隐隐作痛。 翁息元把灯吹了,把自己躲进黑暗之中。 刚才,他对身边的女人,的确是产生了悲怜之情;但没想到女人要给自己焐脚,他感到意外,他下意识地推拒。在他山里汉子的情感意识中,爱自己的、自己也喜爱的女人,才可以让她焐脚,这是一种恩爱,是一种浑然的相融。谢亭云与他又有哪门子恩爱呢?竟施予他最交融的情感关爱,他不能接受,也耻于接受!他不能让她给焐脚。 谢亭云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按抚着疼痛的胸肋,压抑着满心的酸楚。她不怨翁息元,只怨自己太唐突了。他还不能接受自己,得需要一个过程;自己的举止,则是过于性急,这不好,会使男人的情感转向反面。还是凉水泡茶慢慢浓吧。 受了屈辱的谢亭云,反而在自责中,将自己的屈辱化解了;她安静地睡去了。 生活,给了人一种怎么样的承受力啊! 五 翁息元正在喝谢亭云给他温的酒,刘淑芳、翁七妹来了。 翁息元吃惊地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 翁七妹看了看桌上的菜,故做惊奇地说:“呀,三叔,咱婶子的手艺了不得啊,几样庄稼饭,就做得跟皇帝吃的一样!” 翁七妹的话,给冷清的屋子注入了温度。 首先感觉到的是谢亭云。翁七妹的一声“婶子”,使她感到翁家的人并不都是冰冷拒人,还是有人接受了她。她极感动,扎煞着双手,忙不迭地让座。 翁息元也觉得温暖。尽管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翁家的女人并没有看不起他。 “啊呀!三叔,还能弄几杯酒,比翁上元滋润那!”刘淑芳也惊叹地说。 “别拿落魄人开玩笑,喝几杯闷酒,往哪里滋润?”翁息元脸红如熟蟹。“咋,找咱有事?”翁息元问。 刘淑芳说:“没事,我和七妹就是过来坐坐,毕竟是三叔家。你们办喜事也不请喝喜酒,让七妹我俩犯惦记,这不,自己就来了。” “办啥喜事?咱这是臭水坑里的乌龟王八配对,让人逼的,不被捏巴死便是幸事,从何说喜。”翁息元说。 “您可别遭贱自己,主意是您自己定的,好歹也是一桩婚。”翁七妹抢过话头,“您不管说啥也是个全合人儿了,比打光棍强。” “还不如打光棍强,这日子过得心口不一。”翁息元说。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横竖背了那个坏名誉,给自己弄了个家庭,您再名实不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犯傻!” 翁七妹的话使翁息元心中一震,似有感触,但不知如何表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淑芳站在地上还没有落座,谢亭云让她坐在机凳上;刘淑芳笑而不坐,使谢亭云手足无措。翁七妹说:“婶子,您别管她,她坐不下,又有了。” “又有了?”翁息元红着脸问。 “可不是。三叔,您跟上元哥同岁,他都有仨崽了,您也要赶紧生一个,日后您的那个枝子上也好有续开的花。”翁七妹说。 “生什么生,再生出一个狗崽子,造孽!”翁息元看了谢亭云一眼,悲凄地说。翁七妹一笑,“是人就有后,是狗崽儿成群;谁的犊子谁护着,谁的好处谁戴着;好狗不嫌家贫,好儿不嫌母丑,您要是真生个好的,您后半辈子可就受用着了。听说毛主席还是地主出身,伟大领袖哩!”翁七妹的一片胡言乱语,逗得全屋人都乐了。 自然,也包括谢亭云。 怪哉!这运动只改变了翁七妹外在的一些东西,却没有改变她骨子里的东西;山里人对事物的传统的认知方式,规定着她从质朴的人性角度看问题。这些话,她要是说给支书翁送元听,他一定能够理解;要是说给凌文静听呢?她也不会对她说。 “七妹,三叔还没吃饭哩,咱俩先走吧。”刘淑芳说。翁七妹站起来,对翁息元说:“三叔,您慢慢喝,老爷们儿喝闷酒也能喝出滋味来,要紧的是会品不会品;会品的尿尿,不会品的上吊。我爹就会品,喝多了,就跟我娘数零钱,最后总是少了一分;红着脸子跟我娘要,我娘说,那不是在你手心里呢么。张开手心一看,那一分钱的硬币都攥出汗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姐儿俩走了,翁息元又重新拿起了酒杯。啜一口,品品,苦的;再啜一口,品品,还是苦的;再啜一口,依然是苦的。苦,也得喝,既然是温上了,就喝他娘的。喝到微醺之时,再细品品甜的;再细品品,依然是甜的。看他喝得别有兴致,谢亭云就又悄悄地给他加了一壶酒。这酒竟怎么也喝不完了,翁息元觉得奇怪,干脆对着壶嘴灌起来。灌下一大口,咂咂舌头,竟什么味道都没有;再灌下一大口,再咂咂舌头,依然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更奇怪了。倒了一杯,颤颤地举起来,“谢亭云,谢亭云,你尝尝,这酒怎么啥味道都没有哇?是酒么?” 谢亭云怯怯地接过来,喝一口,又苦又辣;她喘了一口气,“是酒哇。” “是酒?” “是酒。” “你再尝尝。” 就又尝了一口,依然是又苦又辣。 “真的是酒。” “是酒就喝了它。”翁息元一下子就把酒壶里的酒喝干了。他出溜一下,趴在饭桌上不动了。这酒他喝得太尽兴了,喝多了。 “息元,息元,你躺下睡吧。”谢亭云本想把他扌周到床铺上,无奈酒后的人绵软沉重,她弄不动他,便轻轻叫他。 翁息元听到叫声,困难地睁开眼,“谁,……谁……谁在叫咱?” “是我,息元。”谢亭云小心地堆着笑说。 “你……你……你敢叫我息元?” “我是你屋里的,我不叫你谁叫你。” “你不是地主婆么?” “我是你老婆。” “你能是我……我……我老婆?你是地主婆。” “不,是你老婆。” “我老婆能是谢……谢亭云?” “是。” “谢……谢亭云能是我老婆?” “是。” …… 便半靠半倚地被搀到他睡的那边炕上。 谢亭云给他解衣扣,他不让;便给他脱了鞋袜。他的脚奇臭无比,山里的汉子不爱洗脚。他的脚依然肿胀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紫斑。谢亭云毫不犹豫地把这双脚焐到怀里。翁息元挣脱着,但他越是挣脱,那张怀抱越是焐得紧。怀抱的主人今天有了不屈的意志,要征服命运,就先从征服这双脚开始。 翁息元头眼昏沉着,但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今天的脚是再也挣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怀抱了。便不再挣脱,任女人以温暖焐化他的冰冷。肿胀的脚感受到了一股热流,带着嘶嘶的声音奔攒到他的腰脊。后来,那肿胀的脚掌居然感到了女人的心跳,那心跳微弱但是坚定,传送着脉动呼唤。这呼唤很遥远,但隐约可闻;因为隐约,便也招惹了要谛听它的耳朵。 六 翁息元很晚才起床。乍起的时候还有些昏沉,小风一吹便彻底清爽了。他站在屋檐下,心神有了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昨晚的情景也回想得清晰,三个女人的音容也都令他回味。那酒也邪哩,怎么苦苦甜甜的?最后竟致毫无滋味。咳,什么尝得多了,也会没了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在门外走心思,屋里的女人叫: “息元,煮了点玉米掺子粥,喝下来醒醒胃吧。” 宿酒的人,胃寒且滞,热热的流食喝下去,可以温暖并激活麻木的胃肠。山里人叫醒胃。 女人亲热的叫唤让他感到别扭,但女人适时的体贴又使他无话可说,息元就息元吧。 翁息元喝着玉米接子粥,暖暖的粥计将肠胃熨贴得蠕蠕地动,整个腔子有一种通泰之感。望着在锅台上利落地收拾着碗炊的谢亭云,他竟想,其实一个男人,除了能喝上热热的玉米掺子粥,并有一个能煮出这样的粥、把碗炊收拾得停当干净的女人之外,没有什么可需要的了,有这两样就够了,足够了。而这两样,他一样都不缺,还争执什么呢?还有什么哀怜和放不下的呢?! 他心情特别好。 “亭云,你也喝一碗粥吧,这粥煮得有味道哩。”竟说。 听到翁息元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谢亭云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扎煞着,不迭地说:“我喝,我喝。” 翁息元因为一念之差而选择的生活组合,从这个早晨起,开始向情感的路程迈步了。 后岭因为是山里率先搞起运动的村,也是在运动中出了怪事的村,上级对后岭格外注目:不仅又重派了工作组,而且县里的红卫兵先锋队也不时到后岭来推波造势。运动朝着更广更深的境地发展,请送元已左右不了运动的态度。红卫兵们把伟人的语录带到村里,识字的不识字的成人都发给一本,要村里以学语录而带动运动。在发语录的那一天,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以逗哏发噱俏皮话连篇而著称的妇人——快嘴二婶,因为她的俏皮话,也奇迹般地改变了她人生的位置。当红卫兵将语录发到另一个妇人手里的时候,这位妇人穿的是山里无兜家制棉衣,拿在手里的语录本无处可放,正巧她还要把队里给她的半口袋粮食提回家去,便为难起来,“这个本本可往哪儿放啊!”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轻叹,正巧被一旁的快嘴二婶听见,她适时地抓住了这个表现她幽默才能的机会。“往哪儿放?你的裤裆肥啊,什么都能放得下,还不能放一个小本本儿。”她的话也正巧被一个山里出身的红卫兵听到了,他知道山里人也管男人的一个什么玩艺儿叫“本本儿”,灵敏的嗅觉使他感到这事关重大,便上报领导。正当快嘴二婶为自己的俏皮话与几个婆娘大笑不止的时候,几个红卫兵后生很利索地把她捆绑了,在懵懂之中,把她推上了批斗的舞台。她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她为她的一句轻松的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批斗会上,红卫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抽打她的裆部。她惨叫不止。但没有人出来为她说话。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一个有了自己男人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翁息元式的人物出现;在红卫兵不讲轻重。不论情面的皮带之下,也不可能再出现翁息元式的冲动。后来快嘴二婶疯了,一种莫名的笑永远凝固在她多皱的脸上。她不论阴晴、不论夜昼,都幽魂般地游移在村街之上,反复说着一句幽秘深奥的句子: “本本儿,本本儿……” 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被断了口粮,在承受了连绵的训戒与抽打之后,半蹲在自家的土门之后喝那稀可鉴人的菜汤。他们吞咽菜汤的惟一意义,就是为了接受再次批斗。他们挺直的腰杆,顷刻间塌下来了,见到街上行走的革命群众,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也要弯腰鞠躬,满脸堆着垂涎之色,“我有罪,我交代。”他们的意识里,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罪人;人家都是贫下中农,而他们却是富农,不是罪人是甚?正如基督徒的原罪意识一样,他们有了自觉的罪人意识。他们不反抗不辩白,他们对事态什么都不懂,对世情亦弄不清明,他们无从辩白。昏昧的灯焰需要拨动,意识形态的教化需要动情;人们不屑于给他们动情的拨动,只热衷于能触动他们的皮肉;皮带的声响就是教化,他们的呻吟便是对教化者的歌颂……他们成了斗争与改造的标本,没有人格,逞论自尊,活着只为活着。 在山里人的印象中,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个老实人。他好赌的父亲输了一辈子,可就是在土改前突然赢了一把赌,赢回来二十亩山间薄地给了他的独子冯明亮。后来,那个输家成了贫农,原来地无一拢的冯明亮却成了富农。所以,知情的山里人并不把冯明亮当剥削分子看,他的富农帽子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后留给他的纪念。他忠厚老实,从不骂人,从不偷摸,也从不打老婆,他有极好的口碑与人缘。翁送元最初批斗他,是依要求而做的例行公事;中期斗得稍狠一些,是因为翁息元的“反水”而郁闷了批斗者的心扉,有一点迁怒的味道,这一点翁送元最最清楚。但仍然把他当乡亲看待,至少还把他当人对待。红卫兵的介入,使他彻底沦陷了,一切不从人性考虑,他与冯明宽就是一种靶子,只能射击,不能姑息。 被断了口粮的冯明亮到山上打野菜。看到背阴地里长了几畦地萝卜,眼前便晃起了老婆蜡黄的面皮和儿子已经开始萎缩的身子骨。他心跳加剧,屏住了气息,拔了几棵下来。那地萝卜长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地萝卜藏到背篓里去,翁上元的声音已传过来: “冯明亮,你恁老实个人,怎也兴偷呢?” 冯明亮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了。“完了!”情急之下,冯明亮掰下地萝卜的缨子,放到嘴里饕餮大嚼。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萝卜,缨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麻。涩、梗,孬味俱全。“冯明亮,活一大把年纪了,连地萝卜怎个吃法都忘了么?”冯明亮涎着脸若颤若哭地说:“没忘哩,您大队长带人种的地萝卜,您说是咋种的,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哩!”翁上元心里一酸,一个老实的冯明亮真的是给饿坏了。做为大队长的翁上元,倒底是山里人,依然把冯明亮当老实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篓地萝卜,叫冯明亮背回去。 “不敢,不敢,富农分子冯明亮罪该万死!”冯明亮吓得要死。 “叫你背回去就背回去,路上躲着点儿人。”翁上元说。 一听这话,冯明亮明白翁上元并不是变着法子整他,就轱辘一下跪下了,“来世,冯明亮给您当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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