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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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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了教师默默地望着书本的那个时间。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问。
“您最好还是想您的功课吧。命名日对于一个通达事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跟平常的日子一样,得做他的工作。”
谢廖沙凝神望着教师,望着他那稀疏的颊髭,望着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镜,他那么深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师向他说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知道教师说的话是言不由衷的,他从他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了。“但是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一个口气说这种最没趣味最没益处的话呢?为什么他要疏远我呢,为什么他不爱我呢?”他忧愁地问自己,可是想不出答案来。
二十七
在语法教师教的功课以后是他父亲教的功课。他父亲没有来的时候,谢廖沙坐在桌旁玩着一把削笔刀,又沉入深思了。谢廖沙最爱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时候寻找他的母亲。一般说来他就不相信死,特别是她的死,尽管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告诉过他,而且他父亲也证实了,因此,就在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时候还是寻找她。每一个体态丰满而优雅的、长着黑头发的妇人都是他母亲。一见到这种样子的妇人,在他心里就引起这样一种亲热的感觉,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泪水涌进他的眼里。于是他满心期望她会走上他面前来,除去她的面纱。她整个的脸都会露出来,她会微笑着,她会紧紧抱住他,他会闻到她的芳香,感觉到她的手臂的柔软,快活得哭出来,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脚下,而她呵痒,他大笑起来,咬了她那白皙的戴着戒指的手指。后来,当他偶然从他的老保姆口里听到他母亲并没有死,他父亲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就向他解释说,因为她坏(这话他简直不能相信,因为他爱她),所以对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样的时候,他依旧继续寻找她,期待着她。今天在夏园里有一个戴着淡紫色面纱的妇人,他怀着跳跃的心注视着,期望那就是她,当她沿着小径走向他们的时候。那妇人并没有走到他们面前来,却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谢廖沙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对她怀着洋溢的爱,而现在,在等待着他父亲的时候,他想得出了神,用削笔刀在桌子边缘刻满了刀痕,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想念着她。
“你爸爸来了!”瓦西里·卢基奇说,惊醒了他。
谢廖沙跳起来,跑到他父亲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观察他,竭力想发现他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迹。
“你散步很愉快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在安乐椅里坐下,拿出《旧约》翻开来。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对谢廖沙说,每个基督徒都应当熟悉圣史,但他自己教《旧约》的时候却常常要翻《圣经》,谢廖沙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的,真快活极了,爸爸,”谢廖沙说,斜坐在椅子上摇着,这种动作原是被禁止的。“我看见了娜坚卡(娜坚卡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抚养大的)。
她告诉我你得了新勋章。您高兴吗,爸爸?”
“第一,请你不要摇椅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第二,宝贵的并不是奖励,而是工作本身。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要是你为了要得到奖励而去工作、学习,那么她就会觉得工作困难了;但是当你工作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说的时候想起了他早晨在签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项沉闷的工作中,他是怎样完全用责任感来支撑自己的,“热爱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会受到奖励。”
谢廖沙的闪耀着温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辉,在他父亲的目光之前低垂下来了。这是他父亲对他说话惯用的腔调,谢廖沙早就学会适应了。他父亲对他讲话,老是好像——谢廖沙这样觉得——在对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书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谢廖沙的什么孩子说话。而谢廖沙对他父亲也老是竭力装得如同那书里的孩子一样。
“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亲说。
“是的,爸爸,”谢廖沙回答,扮演着想像中的孩子。
功课是背诵《福音书》里的几首诗和复习《旧约》的开端。《圣经》里的诗谢廖沙原来是记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诵的时候,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父亲的瘦削突出的、多骨不平的前额,以致他的思想混乱了,他把一首诗的末尾跟另一首的开头调换了位置。因此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他显然没有了解他所说的话,这可把他激怒了。
他皱起眉头,开始解释谢廖沙已经听过好多次、却从来也记不住的话,因为他知道得太熟悉了,所以反记不牢,就像他记不牢“突然地”这个字眼是状况副词一样。谢廖沙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他父亲,只顾想着他父亲会不会要他重复他所说的话,就像他有几次做过的那样。这个念头使谢廖沙这样惊恐,竟至弄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是他父亲并没有要他重复那些话,就转移到《旧约》的功课上去了。谢廖沙述说故事的本身是够熟的,但是要他回答某些故事预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竟一无所知了,虽然他为了这门课已经受过处罚。使他完全说不出来,使他局促不安,刻着桌子,摇着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族长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着升上天国的以诺以外,他一个都不知道了。以前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完全忘记了,主要的是因为以诺是《旧约》中他最喜欢的人物,而且以诺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连串思想联系起来的,现在当他凝神注视着他父亲的表链和他背心上的半解开的钮扣的时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连串的思想中。
对于人们常常跟他说起的死,谢廖沙一点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会死。死对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难以想像的事。但是他听说所有的人都要死;他甚至还问过他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证实了这个;他的老保姆也这样说,虽然是不大愿意的样子。但是以诺没有死,可见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为什么别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这样,活着升上天去呢?”谢廖沙想。坏人,就是谢廖沙所不喜欢的那些人,他们可以死;但是好人却应当都像以诺一样。
“哦,那些族长的名字叫什么?”
“以诺,以诺斯。”
“但是这个你已经说过了。这不好,谢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学习对于一个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话,”他父亲说,站起身来。“还有什么能够使得你发生兴趣呢?我不满意你,彼得·伊格纳季奇(这是那位首席教师)也对你不满意……我得处罚你。”
他父亲和教师都不满意谢廖沙,而他的功课也的确学习得太坏。但是也决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的孩子。正相反,他比教师举给谢廖沙做榜样的那些小孩要聪明得多。照他父亲看来,他是不想学习那些教师教给他的功课。事实上,他是学习不来。他学习不来,是因为在他的灵魂里有着比他父亲和教师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的教育者们直接冲突了。
他现在九岁,他还是一个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灵,那对于他是宝贵的,他保护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心灵。他的教师抱怨着说他不肯学习,而他的心灵却洋溢着求知欲。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坚卡,向瓦西里·卢基奇学习,却不向他的教师们学习。他父亲和教师们指望着会转动他们的水车的水,早就漏出去,到别处活动去了。
他父亲以不准谢廖沙去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娜坚卡来处罚他,但是结果这处罚对于谢廖沙才好呢。瓦西里·卢基奇兴致很好,教给他怎么做风车。整个晚上都消磨在这工作上和梦想着怎样造一架他可以亲自坐在上面旋转的风车——或是紧紧抓住风车的翼子,或是把自己的身体绑在上面,于是转动起来。谢廖沙一晚上都没有想他母亲,但是当他上了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语祈祷他母亲在明天他过生日的时候不再隐藏了,会到他这里来。
“瓦西里·卢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别祈祷了些什么吗?”
“是不是祈祷功课学得好些?”
“不是。”
“玩具吗?”
“不是。您再也猜不着!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这是一个秘密!实现了的时候我再告诉您。您没有猜着吗?”
“不,我猜不着。您告诉我吧,”瓦西里·卢基奇微笑着说,他是很少笑的。“哦,睡下吧,就要吹熄蜡烛了。”
“灭了蜡烛,我对于我所祈祷的会看得更清楚呢。啊哟!我差一点把秘密讲出来了!”谢廖沙说,快活地大笑起来。
当蜡烛拿走了的时候,谢廖沙听到和感到了他的母亲。她俯向他,带着充满了爱的眼光爱抚着他。但是随即又是风车,小刀,一切都开始混淆起来,他就这样睡着了。
二十八
到了彼得堡,弗龙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弗龙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妈和使女住在楼上有四间房的大套间里。
他们到的那天,弗龙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从莫斯科来的母亲。他母亲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们问他在国外旅行的事,谈着他们共同的熟人,但是对他和安娜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他哥哥第二天来看弗龙斯基,他本人倒向他问到她,而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率直地告诉他,他把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看做婚姻一样;他希望办理离婚,然后和她举行婚礼,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样,他要求他把这意思转达给他母亲和嫂嫂。
“社交界赞不赞成,我也不管,”弗龙斯基说,“但是假如我的亲属要同我保持亲属的关系,他们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样的关系。”
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见解的,在社交界还没有解决这问题之前,他自己也断不定他弟弟是对呢还是不对;但是在他自己这方面,他丝毫也不反对,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谢一道上楼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样,弗龙斯基对安娜称呼·您。对待她如同对待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一样;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们的真正的关系,于是他们谈到安娜要到弗龙斯基的田庄上去的事。
弗龙斯基尽管社会经验丰富,但由于他现在新的处境,他还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按说他应该明白社交界对于他和安娜是关闭了的;但是现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些模糊的观念,以为那只是旧日的情形,至于现在,由于迅速的进步(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各种进步的拥护者了),舆论已经改变了,他们会不会被社交界接待,这个问题还难逆料。“当然,”他想,“她是不会再被宫廷社会接待的了,但是亲密的朋友们能够而且应当用正当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个姿势盘腿一连坐好几个钟头,要是他知道没有什么会阻止他改变姿势的话;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盘腿这么继续坐下去,那么就会痉挛,腿就会开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这就是弗龙斯基对于社交界所体验到的。虽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门对他们是关闭了,他却要测验测验现在的社交界改变了没有,会不会接待他们。但是他不久就觉察出来虽然社交界对他个人是开放的,但是对安娜却关闭了。正像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举起来让他进去的胳臂,却立刻放下来拦住了安娜的路。
弗龙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妇人是他的堂姐贝特西。
“到底回来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么高兴啊!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们愉快的旅行之后,你们会觉得我们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讨厌啊;我可以想像你们在罗马的蜜月。离婚的事怎样了?全办妥了吗?”
弗龙斯基注意到贝特西听到安娜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的热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会攻击我的,”她说,“但是我还是要来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来。我想你们在这里不会久住吧?”
她真的当天就来看安娜;但是她的语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显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视她的友情的忠实。她待了不过十分钟,谈了些社交界新闻,临走的时候说: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办理离婚呢?纵令我不管这些规矩,旁的古板的人却会冷淡你们,直到你们结婚为止。现在这简单极了。Casefait。①你们星期五走吗?很抱歉,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
①法语:这是一件普通的事。
从贝特西的语调,弗龙斯基就该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对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对他的母亲他不存什么希望。他知道,他母亲,在她们最初认识的时候是那样喜欢安娜的,现在因为她破坏了她儿子的前程对她是冷酷无情的了。但是他对他嫂嫂瓦里娅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总不会攻击人,会爽快地果断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
弗龙斯基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去看她,发现她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望。
“你知道,阿列克谢,”她听了他的话之后说,“我是多么欢喜你,我是多么愿意为你尽力,但是我却保持沉默,因为我明白我对你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都无能为力,”她说,特别慎重地说出“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个名字。“请不要以为我在批评她。决不是的!也许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会这样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详细说明,”她说,胆怯地瞥着他的忧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论事。你要我去看她,请她到这里来,好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够这样做。我的女儿们也快长大了,而且为了我丈夫的缘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她会了解我不能请她来这里的,就是请她来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对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这样反而会使她生气,我不能够提高她的……”
“哦,我以为她并不比你们所接待的千百个妇人堕落!”弗龙斯基变得更加忧郁地打断了她的话,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他嫂嫂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
“阿列克谢!不要生我的气。你要了解这不能怪我,”瓦里娅开始说,带着胆怯的微笑望着他。
“我并不生你的气,”他仍然忧郁地说,“但是我感到加倍难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友谊会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会淡薄下去,这也是使我感到难过的。你明白,这对于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说了这话,他就离开了她。
弗龙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他们必须在彼得堡挨过这几天,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样,避免和他们以前出入的社交界发生任何关系,为的是不受到对于他是那么难堪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处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处都会碰到。随便谈什么话,都不能不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身上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着碰见他的危险。至少弗龙斯基是这样感觉的,正如一个指头痛的人,感觉得好像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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