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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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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两人都是罩在辛酸里,案上那一篮红蛋,好似专用来衬托她们的不幸,眼光都不敢在上面流连。本是要与蕙兰商议送李大礼的事,也按下不提。直等到灯奴下学回家,瞅见红蛋,吵着要吃,又吵着要范小抱小伢儿来看,就这么,李大生产的事才又提起来。夫人说,要送一对银锁,蕙兰就说,她早已备下了。畏兀儿曾送给灯奴一副银手镯,灯奴大了,不肯戴,就送李大范小的新生儿。还有几套单衣棉衣,一并裹上,够礼了。说着话,两人心里就都松快些。吃罢饭,灯奴被打发写字去,夫人要回房,蕙兰却叫一声:妈,留步,媳妇有话说!夫人看她一眼,返回来重又坐下,问:什么样的事?

蕙兰晓得婆婆又生误会,不觉一笑,免去周旋,直接将那一晚戥子姐姐造访的事说出来。眼见得夫人的脸色和悦下来,然后又变得凝重,说道:媳妇是为这事不安吗?蕙兰说:妈当是什么事?夫人道:当是去无极宫做师姑的事了!婆媳都笑了,笑罢后,夫人正色说:天香园绣是家传,不好泄漏,我们外姓人本是不好说三道四。蕙兰说:媳妇也是万般为难,才与妈来商量,妈要不肯说什么,就无人再可说话了。夫人说:莫着急,我还未说完,其实,天香园绣,学是学不来的,所以漏也漏不去,如你希昭婶婶这般人物,钟灵毓秀,多少年才得一个,亦是天工,终成绝传;但倘若能悉心授教,再加克勤习艺,大约还可有末技存留,仅这等末技,让人谋个立足之地也尽够了;要说,咱们这个穷途末路的家,就是第一受惠的了!蕙兰说:要论受惠,申府上才是第一,如今,大小用度都仗了女眷们的绣品开支,否则,真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夫人说:也难为你们,锦衣玉食的,结果也都撑持起来了!蕙兰说:撑持不撑持的,一多半是个门面,不像那个妹妹,可是安身立命,生存大计!说到此,蕙兰又愁上心头:那么说,到底是教还是不教?夫人说:其实也并不算破天荒的事,你不已经教了戥子?蕙兰一惊:我可没说教她! 夫人笑起来:放心,我也不说!蕙兰更急了:谁说我教她了,戥子说过吗?夫人收起笑,复正色道:无论说不说,都是授艺,师是师,徒是徒,再是暗中,亦要有个规矩,好比童子开蒙,要拜孑L子,烧香祭祖。蕙兰不禁羞怯道:不过是个闺中针黹,拜谁去?夫人说:拜嫘祖啊!嫘祖?蕙兰一怔。是啊,嫘祖!夫人眼睛亮着,西陵氏之女,黄帝正妃,养蚕治丝就是由她而来,有了丝才有之后的纺、织、染、浆,衣被天下,继而千针万线,锦上添花!蕙兰肃穆道:就拜她!夫人点头:也称得是认祖归宗。

40 拾孤

由夫人选了日子,将原先张陞住的东屋收拾出来。迎门设置供桌,嫘祖像是夫人借淑女图上作画样,描摹出来。夫人学过几笔书画,虽然用少废多,但跟了张老爷看字看画,到底有积蕴,所以行笔用墨不出大法——描的是一幅立像,玉面长身,头上的插戴去了,换成缨络,衣褶简略些,显出素朴庄严。烦请乔老爷裱糊了衬底,张在壁上。底下摆一对红蜡烛,一具香炉,焚的是蕙兰陪嫁过来的龙涎香。祭品是绣件,最精致的香囊、手帕、一座小四幅屏。还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放一只大蜘蛛,前一夜捉了来,早,晨已结成一张网,是夫人从北地老家乞巧节上借来的一则习俗。下午时,戥子先来,一起洒扫庭除。等天黑下来,四邻毕静,巷内门上响了两响,三姐姐带着乖女到了。那乖女不像上一回畏缩避人,尽往黑影地里藏,而是挺直腰背,见人则微微一颔首。齐鼻梁处系了脸罩,遮住伤处,露出一双眼睛,是会笑的。这样,两个学生都到齐了。

此时,灯奴已打发到床上睡了,主客师徒进到东屋。屋里已掌起灯烛,红彤彤的,如洞房一般。供桌两边各排三把座椅,往日是老爷待客的,此时从厅堂移到这里,多少生出一些庄严的气派。夫人坐左首,让蕙兰相对坐右首,蕙兰不肯坐,夫人说:论年龄辈分,自然无人与我比,但今日是拜师会,师同父母,所以你又为长,大可平起平坐。其余人也都推蕙兰,蕙兰只得坐了。三姐姐坐夫人下首,因那两个都是妹妹,便可称长辈。蕙兰这边,坐戥子和乖女。既是拜师会,就不以年龄为序,而是凭入门的迟早,戥子先学,便是师姐,理应排前。坐定后,相互看着,忽都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太张狂,又太矫情了。先是蕙兰笑一下,戥子也笑了,三姐姐要骂她,却掌不住自己笑起来。最后,夫人笑道:我看最好笑的是戥子,这么大的个头,还扎着两个角,牛犊似的!众人看了戥子,又是一阵笑。

夫人又说:戥子已过十五,该梳头了,或者三姐姐先替她梳了头,咱们再行拜师礼,也郑重些,要不,就像小孩子耍似的。这时,蕙兰也想起曾经说过,等及笄了再教她的话。三姐姐说:本来是该娘替闺女梳头的,可怜这丫头缺爹少娘,姐姐我养她一时,养不得一世,还是要靠师傅!套一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还是请姑娘替她梳吧!戥子早已端张凳子,坐在当地。眼巴巴地瞅着,蕙兰不得已,站起身,解了戥子的双鬏。三姐姐立即递上来梳头匣子,原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先打散头发,篦通梳拢,挽起来在顶上盘一个扁髻,插上蕙兰自己的一柄牛角簪,别紧了,又将刘海剪齐,梳下几缕鬓发,再贴一朵绒花,顿时变得俊俏了。众人都说:这么好的头,出阁都够了!听到“出阁”两个字,戥子即刻变脸,要与人急的样子。三姐姐呵斥说:今天什么日子,不许翻脸的!夫人斡旋道: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爿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戥子方才缓和下来。

梳好头,收拾起东西,戥子回到原先的座位。三姐姐忽又想起什么,从随身携来的幢篮里取出一盘糕与一盘粽子,放在供桌上,说,童子开蒙,外婆家必送糕和粽子,她自可充当两个学子的外家,所以特地备了带来。夫人说:糕和粽子是求“高中”的口彩,如今我们拜的是绣师傅,与中不中无干系,既然带来了,索陛一起吃了它清静!众人也都赞成,给灯奴留下一份,分吃起来。一时上,米香满屋,盖过香烛的气味。一边吃着,蕙兰不由生出疑惑来:咱们行事是否太轻狂,会不会亵渎了嫘祖?夫人说:要我看,那些祭孔的人才是亵渎,如此琐碎,且虚伪,供这供那,最后还不是都吃进肚里?又先逮来活鱼公鸡,再去放生,终究死的多活的少;如今我们只择要紧与端正的作规矩,将那些累赘俗套都免去,才是诚心一片!于是放心地吃糕和粽子,吃罢,重新收拾了,洗过手,角楼上已传来更声。城里城外寂静一片,夜的森然进到院落,再进到屋里,就有一股肃穆升起,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噤声屏气,将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拜吧,夫人立起身说道。那四个人也都立起来。两个学生并排走到供桌前,屈膝跪地,向嫘祖像叩下三叩。起身,转向蕙兰,屈膝跪地叩下三叩。蕙兰红了脸,但并不退让,而是从容受之,颔首回了一个礼。两人还要拜夫人,则被止住:大可不必!二人只得遵命,回到座上。夫人说:童子开蒙,要跟先生读几句书,再由先生把手写一篇红仿,这规矩很好,不妨学来;咱们是习绣,因此二人各绣一点活,让师傅看了,倘过得去眼,才可算入师门。说毕一人分一块绫子,又各自挑了线,蕙兰燃上一炷新香,两人埋头绣起来。一炷香燃尽,二人的绣活完成大概,可见出轮廓。戥子绣的是一片枇杷叶,乖女是花,花瓣未及绣,只绣了蕊,看起来是寒梅。戥子在蕙兰跟前看了三年半,绣得很真,叶面的釉绿都出来了;乖女是自家学的,针迹要木一些,可是到底要长几岁,就有用意,那花蕊纤长纤长,好比女儿的心思。蕙兰看过,点了头,更楼上敲了三响,拜师礼毕。走出东屋,看不见月亮,院子地上却一片光。

自此,乖女住进张家,就在东屋里辟出一角,安一张铺。免得每日早晚穿街过巷,骇着世人。也怕骇着灯奴,所以日里从不出来,也不上桌吃饭。只等天黑人静,有时到院子里坐一坐,也戴着面罩。蕙兰就也坐出来,与她说一时话。蕙兰问她,“乖女”两个字虽然不难听,可总是乳名,难道就这么叫到底?她笑道:家中父母哥哥从小这么叫,反正她最幼,又爱娇,等嫁入夫家自然就从夫家姓,以娘家姓代名,有了儿女,便是谁谁谁的娘,谁曾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只怕“乖女”这二字真就要叫到底了!听她说话,倒十分爽朗,并不因命运多舛而变得性情乖戾,蕙兰不由生出敬重来。正说到此,西屋窗里传出灯奴的声音,不知是没睡着还是又醒来,问道:娘是在与哪个说话?蕙兰回答:是婊婊!灯奴不歇气地问:哪里来的孃孃?天上掉下来的!蕙兰说,两个大人都笑起来。灯奴又问:这孃孃我认得不认得?乖女接口道:她认得灯奴,灯奴不认得她!灯奴说:我偏要认一认她!说罢就听见衣被窸窣的声音,晓得这小子是要下床出屋,乖女赶紧起身进了东屋。灯奴出来,月亮地里,只有母亲一人,身边空着一把竹椅子。孃孃呢?灯奴问。飞了!母亲答道。

日复一日,灯奴习惯与孃孃隔着门隔着窗说话。孃孃的声音他听熟了,空关已久的东屋有了动静,家中的寂寥渐渐驱散,这动静他也听熟了。这年灯奴十岁,读了不少书。有一日,他读着书,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抬头对母亲说:咱们家奇不奇?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叔公,又有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孃孃!蕙兰想一想,也笑了。

戥子不能像乖女那样,住进张家,还是照过去的惯例,抽空往这边跑,不过越跑越勤。申府里多知道戥子是往这边来,学不学的不清楚,却也不深究。老太太已过六旬,到底精神衰减了,管不得这么多。大太太本不是个管人的性子,二太太呢,据戥子说,二太太一心在绣画,又有极新极好的出品。其余的奶奶姑娘,也都是日以继夜地赶绣,如今家中一应用度全凭绣活。虽是这样,仆佣一个不少,还有新进的,或是朋友处不要了荐来,或是仆佣杂役老家投奔来。所以,人多活少,有她无她一个样。戥子来到后,先捋袖扎腰将院里院外灶上灶下收拾一遍,是习惯使然,也有用力气抵束惰的意思。李大有了小毛,忙自家还忙不过来,范小养家的担子又重一成,到这边就来得稀了,除担水送柴这两项一直包着,其余就是戥子的活了。做完杂务,戥子就进东屋,与乖女姐一同习绣。

东屋里早架起三张花绷,一张大的是蕙兰,两张小的各归乖女与戥子。乖女绣的是一幅帐屏,玲珑石旁的虞美人;戥子绣的是桌围,各种禽鸟。乖女用的时间与心思都多,渐渐赶上戥子;戥子呢,生性里有一种天真,时不时会流露在针迹,就生出风趣俏皮。比如鸡雏的回眸,燕子剪尾巴,鸳鸯喙对喙。两人的针线都要高出一般女红,细密与匀整不在话下,要紧的是有慧心,懂得物的妙处,于是就能够活灵活现。蕙兰看在眼里,面上并不露什么,怕两个会浮躁;更是因为,她心知天香园绣的深浅,不要说这两个,即便是她蕙兰,至此亦不过是在外表——那丝的花色变幻,针的衔接转折,都是可视可见,最容易眩人耳目,哗众取宠。而内里的本,本是什么呢?蕙兰都不十分明了,惟有婶婶希昭才触及得到吧!那不止是对针线和对物有知觉,还是与天地相通,采自然大块灵秀精神。婶婶希昭针下的山水人物,是照了世间而来,却又何止是照了来,分明是与山水人物共生共息又共灭。蕙兰连十分之一二都及不到,又遑论传授给他人。她惟有用心去教,成不成凭她们造化,不定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再有个希昭凌空出世。

戥子有时会问,绣成之后当署什么落款?蕙兰说:就以娘家姓为首。戥子姓倪,就署“倪媛绣”,乖女姓罗,署“罗媛绣”。戥子又问,能否也冠 “天香园”三字?蕙兰便被问住。窥见乖女面罩上的一双眼睛也正看她,晓得也是乖女的心思。停了停说:天香园绣哪里是一朝一夕成就的,来日方长!戥子还要追问,被乖女姐的眼睛阻住,这一个是听得懂的。

戥子如今大半时间在张家,院子里进来出去,灯奴只作不看见。戥子追着赶着问他作什么不理睬,他就是不搭腔。蕙兰说:他是害臊,自小在跟前,什么端底都瞒不过,所以故作清高,连我都爱理不理的!这倒也是,灯奴现在只与一个人好,就是他的孃孃。上学前,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走了!下学到家,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回来了!有时候,纠缠着要进东屋看孃孃,这边坚执不让,几番来回,无奈何只得作罢。一日早起,灯奴对母亲说:梦里看见孃孃了!跑到院里,东屋门窗照例紧闭,扫兴而回,只得吃早饭上学去,可是却看见,包书的青布皮上,一夜间生出一朵小豆瓣花。后来,慢慢的,灯奴不再吵着要见孃孃。东屋里有说笑声,听不真说笑什么,但知道是孃孃在说笑。他要在院子里胡闹,与母亲对嘴,那窗户里声气悄然,也知道婊婊听着呢,不自觉就收敛起来。夜晚,月亮地里,有颀长的身影划过去,一定是孃孃在看他,不知怎么便睡熟了。为了孃孃,灯奴专去找过仰凰。他与仰凰不如小时候那么亲密,虽然每七天还是在敬一堂上主日课,主日课现今掺杂许多大人,是仰凰新收取的教民。二年前,老赵随徐光启回京师去了,由徐家一名未出阁的女眷主持敬一堂。徐家的姑奶在敬一堂里,孩子们便不敢闹着玩了,老老实实地念诗、听讲、唱“哈利路亚”。那日去找仰凰,是趁徐家姑奶不在,堂里无人。灯奴走人敬一堂,堂里的地板木头变老了,又踩实了,好像镀一层铜,黄亮黄亮;墙是新刷的,依然雪白;那一幅圣母圣子像也是有年头,颜色愈加深,圣母圣子的脸就从很黑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推到跟前,看起来有一股忧愁。灯奴心跳着,从圣像底下走过,进到偏厦,仰凰的睡房。

仰凰躺在床上,他变得更老,而且衰弱,时常是躺着。灯奴喊着“仰凰”,不等回答,径直走进去。虽然往来不密切,可依然有着一种亲近,无所顾忌。仰凰见他来,并不起身,露出欣悦的微笑,显见得是欢迎他的造访。手动了动,又止住,似乎是想摸摸来客的头,可没想到小孩子的个头很高了,只得作罢。灯奴说起他家新来的孃孃,仰凰微笑着,那一双近乎透明无色的眸子,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灯奴却知道他在注意地听,于是絮絮叨叨,一桩一桩说来,然后停下。仰凰说:不要打扰她的安宁,上帝会护佑她。一老一小静静地待一时,灯奴退了出去。

三天过后,灯奴几乎又要将仰凰忘记,仰凰却到塾学门口,招手让他过去。灯奴走到仰凰跟前。见地上放着一个草篮,仰凰示意他提起来。弯腰才发现,草篮里是一卷花棉被,里头卧着一个婴儿。敬一堂门前常常有遗弃的婴儿,都是由徐家姑奶分送给城中殷富人家养育,今天这一个,仰凰说要送给他们家那个孃孃。于是,由灯奴提着草篮,仰凰一只手扶在灯奴肩上,一同往新路巷去。这一日的天气极好,向晚的时候,阳光依然充沛着。手里的草篮很轻,还不如仰凰按在肩上的那一只手重,有时候会发出几声轻微的啼哭,灯奴就笑起来:好像羊叫。仰凰说:我们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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