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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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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滑,这也正是有趣的地方。两下里哈哈笑着分手,等柯海到家,一身都染了松脂的气味,十天半月才散尽。

柯海决意起窑制墨,专查了墨谱。古人一条条说得再明白不过,可终是隔膜,百闻不如一见,非要亲眼见一见好墨,方才心中有底。于是便去求兄弟镇海,让弟媳出面找小绸要墨来看。到家这些日,他也看出,小绸和弟媳交好。柯海并不知道其中细节,只以为弟媳是个有办法对付小绸的人。镇海向来对柯海驯服,说什么听什么,然而这一回却迟疑了。停好一时,垂下头,不忍看柯海巴巴的眼睛,到底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劝哥哥还是让嫂嫂安静好,方才消停,能和众人有往来说话,再惹毛了,不知闹怎样的风波。柯海不服道:我究竟怎么了,不还是她男人,看看她的东西都不成?镇海说:哥哥岂不知道嫂嫂用情深不可自拔?随后告诉了小绸作璇玑图的事。柯海不禁黯然,眼圈儿红红的。镇海又劝:已经伤一个,提防别伤另一个,闵家的人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进我们家一年,倒有十个月守空房,人家悄没声息的,如今一胎生两女,大家都该善待一些。柯海低头无语,镇海再添一句,阿叻他娘身子很重,早过了足月,随时会娩,也下不得楼了。就此,彻底打消柯海联络小绸的念头。

镇海媳妇怀胎已有十个月还多,迟迟不临盒,请先生来瞧,让开几剂催生的药。先生诊脉后却说再等等,从脉象上看,还需有几日。常言道,瓜熟蒂落,凡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好。至于孕期超出寻常,其实也不算什么,人和人各不同,事和事也各不同,都不能一概而论。最后先生调侃说:胎里人说不定是天赋异秉,不可同日而语!人们都笑了,略放下心来。这日下午,东楠木楼上,来了个稀客,就是小绸。这楠木楼,人人可上得,就小绸上不得,为的是柯海的新人娶上了楠木楼。虽然这楼不是那楼,可小绸却和楠木楼结下了仇,哪个楼都不上!这回不请自来,真是破天荒。镇海媳妇半卧着,一挺身起来了,站在地上,小绸忍不住要笑:你看你像什么?两头尖,中间大。镇海媳妇也笑,手背过去撑住腰,亏她还能站得住。小绸曲起手指,叩西瓜似地叩那肚子:什么事啊,赖着不出来,真是个驴脾气!两人一同想起前回说的胎梦的话,都笑起来。小绸又在那肚子上揿了揿,说:这条老蚕一肚子的丝,就是不肯上山!镇海媳妇一听这话晓得小绸家中是养过蚕的,又是一笑,拉小绸坐下,小绸就是不坐,也不让镇海媳妇坐,拉着她来回地走,说这样才能快生。走了几圈,小绸又说了:你知道这像什么?像什么?镇海媳妇站住脚问。像老母鸡找窝下蛋!小绸说罢,两人又是笑。这么说说笑笑,就似乎动了胎气,只隔一天,就有动静了。阖家上下都松下一口气,一边去请产婆,一边准备汤水。申明世与申夫人得了报告,就等着抱二孙子了。

众人都以为是二胎,无大碍的,不几个时辰的事情。可是从午时起有阵痛,痛一歇停一歇,挨到寅时,却舒缓下来,直到子时方又紧凑,当是要生,忙碌了一阵,到天亮还生不下来。产妇精神疲顿,喝了参汤稍恢复些,到此已经一天一夜过去。几起几落,又折腾半日,终在子夜诞下一个小子,足有十斤二两重,长手长脚,十分可喜,只是苦了做母亲的。那镇海家的,自胎儿落地,流血就不曾止过。请先生来,下了几味是收敛的药,煎汤服下,似无大用。流血也不见汹涌,就是不止,人渐渐软弱。先生又开出一味白药,指定要云南的,派人四处药铺去寻,都说没有。后来还是柯海去钱先生家索得几丸,和水服下,稍稍安稳了。

这天夜里,小绸又上楼来,昏沉的人陡睁开眼睛,拉住小绸的手。十月的天,屋里已经生了火盆,那手却冰凉。小绸握住了低头看,见指甲全枯白了,晓得不好,心乱跳着。那镇海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绸,像有无限的话要说,小绸又怕听又不敢不听。镇海家的看着小绸,眼光逐渐温和下来,微微一笑。小绸不由鼻酸,想都到这地步,身上不知有多么难受,竟然还自持不失态,安静端庄,自己真是不及她的!这时,镇海媳妇吐出一句话:吐丝作茧,老蚕就成蛾子了。小绸一听这话不祥,要去掩她的口,却抽不出手来,不曾想她有那样的力道。镇海媳妇又接着说:我从没对人说过,从小的乳名就叫小蛾。小绸哽咽说:我的乳名与你差不多,叫蚕娘。心里难过地想,她不能像镇海媳妇那样,将乳名只告诉她一个,因已经告诉过柯海了,多么不值啊!镇海媳妇将眼睛移开,移到床内侧一个包裹卷上:先前说给你的东西,这会儿真给你了!原来那就是新产下的婴儿。小绸的眼泪直流下来:我不要他,要你!镇海媳妇也哭了,躺回到枕上,手也松开了,就像放下了千斤的心事。侍产的女人过来看看身下的褥子,竟是干净的,晓得这一阵没流血。小绸又坐一时,看枕上的人已起来轻轻的鼾声,便离去了。

下半夜时,一宅子的灯都点上了,只听见沓沓的脚步,进来出去。还有压低的人声,漏出的几个字,似是说要去南翔泰康桥接计家的人。小绸忽从梦中醒来,拥被坐起,怔忡着,想“南翔泰康桥计家”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猛然想起,那就是镇海媳妇的娘家,去她娘家接人?可不是要出事!小绸腾地起身,胡乱挽一挽头发,披了衣服就出院子,直奔东边的楠木楼。楼里都是人,却肃静无声息。小绸拨开人进去,镇海家的合眼躺着,薄被下就像没这个人,平平的,枕上一张脸,又白又小,几可听见身子底下汩汩的流血声。小绸张嘴喊没喊出声,复又转身下楼,跑过半个宅子,回进自己小院里。推开门,登上床,伸臂够到床柜高处,取下那一个梓木匣子,抱在怀里,骨碌滑下地。打开盒盖,略拣一下,拣出泛紫的那一锭,放在案上。先用裁纸刀切,切不动。又用剪刀戳,连个刀印都没有。小绸急得要用牙咬,哪里咬得进。最后,举起来朝桌案的棱上狠劲劈下去,花梨木的案子都白了一下,方才劈下核桃大的一角墨。拾起来,就往外跑。折腾到这般,丫头方才动弹,闭着眼睛喊一声“娘”,娘已经闪出门去。

再回到楠木楼上,镇海带了阿日方已经在哭。小绸顾不上劝慰,弯腰将火盆拉到中央,火钳拨旺了,将那一角墨核投入火焰,只听裂帛般地一声脆响,再又哔哔剥剥轻下去,直至无声。那一角墨已燃透,通红通亮,火钳搛出,放入桌上茶盅内,命人注酒,用银箸搅,搅,搅匀搅化。小绸端了上床去,蹲在枕边,一手扶了那人的脸,将一盅墨对嘴慢慢倾进。小绸一路做来,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扫而空。只在最近处,看得见她牙关紧咬,眼光灼亮,脸色铁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没人敢拦她。

这时,窗外已经薄亮,将屋里的灯衬得暗了。一张张人脸都从灯的氤氲里浮起来,浮到天光下。小绸看见其中有柯海的脸,蓄了须,容貌有些改变,又无眠与焦愁,依然掩不住神采,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枕上那人没醒,气息却和顺了,分明是在酣睡。身下的血渐渐止了,脸苍白着,眉眼则有了轮廓,缓过来了!小绸这一急智,其实出于耳濡目染,制墨必用药材,多是珍物,百益而无一害。家中姨娘们争墨,常听说是为备产,不想真的奏效了。

这边镇海家的将息着,那边,天香园里,专辟出一角,柯海预备制墨了。地场扫清,窑土运到,柯海将带回的烟窑图样研习得熟透,闭眼就能看见。不日内,阮郎朋友找的墨工也登岸了。那墨工不是来自歙州,而是黟县。前者是山的东南,后者是西南;前者是新安江上游,后者为下游。两地在山和水的两端,地脉、水土、风物、生计,如m一辙。那墨工姓赵,家中世代制墨,五族兄弟,子孙不下百家,难免有争窑争地的讼事。眼见得松林日渐稀疏,烟窑则密密麻麻,漫山遍坡,墨业其实已是收梢之势。于是,赵墨工便生出择地另起炉灶的念头。正巧得了这机会,二话不说,便上了路。从新安江人兰江,东北绕过杭州湾,入江南运河,自淀山湖进上海。这一路,但见地势趋向和缓,水道越密,气候湿润,土质肥沃几近膏腴。只是树木不佳,多是新绿,满目葱茏,少有苍色。倘要就地制墨,必另辟蹊径。

赵墨工一路思忖,不知不觉已到吴淞江,申家车轿接上岸,直奔府上去。先歇下,第二日即往园子里墨工厂看。看到烟窑不禁笑起来,说,好一个玩意儿!柯海红了脸,也不敢恼,请教到底哪里做得不妥。赵墨工说,海老爷依葫芦画瓢,果然没错,有一笔是一笔,可立窑不是画画供来看,而是要用,所以,背向形势都必因地制宜。柯海就令人推倒重来,赵墨工却说随它去吧!先盖屋再论其他。说着取出一卷图,展开,上面是横竖直线相交错加。由赵墨工指点,方看出原来是一问大棚,棚内有层层木架,大棚侧有一小棚。大棚为工坊,小棚则供起居住宿。柯海不解,难道要将烟窑立在棚下。赵墨工说,不立烟窑了,燃油取烟。至于居住,是按墨业惯例,无论熏烟还是燃油,都不可以离开人,得时时守着,不如安营扎寨,图个心里踏实。于是,略动土木,不几日就起来一排三间板壁房,安置了床椅桌案。又派鸭四侍候着,同时园子和宅子两边跑动,互通消息。

墨厂的位置,放在西北角上,挨着儒世留下的万竹村,将天香园和万竹村连接上,两园合一园。与东北角上的莲庵遥遥相对,于是,一青一黑,再有东南角桃林的粉红粉白。西南角暂时空搁,等着有朝一日,新颜色进来补。

盖大棚的时间,柯海请赵墨工喝酒,询问油烟的事。赵墨工慢慢告诉道,自古就有取油烟制墨法,可说是先有油烟,从清油或猪油炼取,即便熏燃松柏,亦是取其汁液,再冶治成墨料。后人一是因运油之苦之难;二是熏炼松柏中渐渐得术——莫不如直接从松柏中取烟,更比油烟细黑,而且快捷,松木又更在柏木之上,于是逐成松烟制法,日趋替代油烟。到如今,油烟之与松烟,大约只占百之一二。柯海听了,沉吟一时,说道:看起来,古制所以消弭,全因为偷懒,能少一道工序就少一道工序,一道一道少下去,终至全无,大约周礼就是这样溃散的!赵墨工哈哈大笑:海老爷是读书人,有思古之心,我们手艺人,想的是眼下的事,只管制出好墨,因是此地松木无足,受了辖制,不得不回去卉法,所以,依我看,天地玄黄,无一不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今就是古,古就是今!柯海一怔,随即点头。

大棚造就,木架子打成,铺一方方白纸,每方白纸上一盏油灯,点着了。时辰过去,但见纸上渐渐有染,那就是墨烟了。总起来,至少有数百上千盏,夜里,望过去,就像萤火虫,又像长生堂,数数点点,为天香园又一胜景。

9 妯娌

镇海媳妇渐渐下得床,又下得楼。冬至时,请先生开一剂膏方,阿胶、当归、黄芪,再和红枣、桂圆、核桃煎煮,熬成一锅,冷却了,倒扣下来,放人大瓷缸。每日切三分见方的一块,掺黄酒隔水蒸了吃,脸上就有了红润。这段日子,都是小绸陪她。将新生的婴儿抱到她眼前,让她看。这也才顾得上起名,叫作“潜”。小绸本是不愿抱阿潜的,因他差点儿要他母亲的命,给他另起个名,叫“讨债鬼”。无奈镇海媳妇想他,生病的人难免娇纵,小绸什么都依了她。丫头呢,在一边带阿昉玩,两大三小十分安静。开始在楠木楼,后来在小绸套院,等过了冬,开春了,便去园子里。这时,阿潜却离不得小绸了,以为这才是他的娘。镇海媳妇笑道:说好给你的,不要也得要!小绸又不能将他一丢了之,只得继续与他纠缠。这阿潜落地就有十斤二两,但因母亲体弱,奶水稀薄,又不肯找乳母。阿昉是吃自己奶的,要让阿潜吃人家的奶,偏心似的,长大后会与她生隙。所以就一顿奶,一顿糊地将就着养。米糊、面糊、蛋糊、菜糊、肉绞成糊,鱼剔了刺也剁成糊,还有鸡鸭虾蟹,抽骨剥壳,结果,一张小嘴,还不会说话,一条舌头已经尝遍天下滋味,能辨出好吃歹吃。盐放多放少,肉里有米粒大的筋,鱼里有针尖一点骨刺,舌头一推就推出来了,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小绸说惯不得了,镇海媳妇却说,纵使是山珍海味,也抵不得母乳,只是些杂碎,到底是可怜的,眼看着瘦下来,还不如阿昉小的时候,恨不能剜下自己的肉喂他。小绸只得由她。

自从这一场病,妯娌两人就好像换了个儿,镇海媳妇变得任性而且执拗;小绸呢,很是温顺服从。可是,也只是在她们俩之间,在别人,镇海媳妇还是镇海媳妇,小绸还是小绸。一日,鸭四的新媳妇——鸭四十九了,在浦东乡下老家娶了个媳妇,新媳妇来园子里玩,送给丫头和阿昉一张蚕纸,两人宝贝似的,一人一轮藏在身上孵。两人的母亲说是白搭力,而且造孽。因园子里的墨厂又是油又是烟,是蚕最忌讳。丫头和阿昉便跑得远远的,到园子那一角——那一角也不行,有莲庵,庵里面也点油灯。再掉过头,最后跑在莲池东南角桃林里。吃饭时大人们去找,只见两人掩在桃树枝叶下坐着,也不敢动,木呆呆的,就像一对抱窝鸡,众人都觉好笑。清明之后几日,蚕沙真出来了,极小极白,米粒儿似的。小绸给他们一只粉盒子,铺了绵纸,将蚕沙移在纸上,两人轮番捧在怀里,十分虔诚,又让大人气笑。又过两日,粉盒子不够盛了,换一个荸荠篮。桑叶也供得紧起来,只听得篮子里沙沙的食叶声。小绸和镇海媳妇不由相视一眼,莞尔随即又默然了。

她们想起那临危时的一幕,两人互诉自己的乳名,好比是换帖子的结拜兄弟。自后,再没有重提过,是害羞,也是辛酸。二人的乳名都与桑蚕有关,是江南一带人家的生计。当女儿的日子已经久远了,二人都做了母亲,各遭遇了情殇与生死。有时候,她们瞻前顾后照应三个孩子,就觉得像是一家人。小绸对柯海已经气平,不是说姑息他负义,而是恩情尽了,眼看着镇海媳妇死去又活过,有什么能比命更大?镇海媳妇本来与镇海就是恬淡的夫妻,镇海也不会温存,倒是与小绸相处,体尝许多不曾有过的心情。起先,小绸刁蛮横霸,又有无限委屈,她对她就像母亲;然后小绸又将她当孩子,便也学会了娇嗔。

女子相处,无论有没有婚姻与生育,总归有闺阁的气息。一些绵密的心事,和爹娘都不能开口的,就能在彼此间说。到底又和未出阁是不同,是毋须说就懂的。所以,你看她们俩在一起,尽是说些无关乎痛痒的闲话:小儿生了几颗乳牙,糖渍的梅子几时可以开瓮尝,要添条裙子如何裁……她们同进同出,也尽是做些不打紧的事:丫头和阿昉的蚕装不下一个荸荠篮,移到竹床上,桑叶铺上去,铺一层,食一层,于是,两个母亲携了篮筐,在园子里采桑;桃子熟了,两人商议着给阿潜制桃酱,桃子剥皮去核,上笼屉蒸熟,和上自家熬的饴糖,搅匀了上锅煮,煮透冷凉,不止阿潜爱吃,阿唠和丫头吃,主仆大人都爱吃;干脆命人去碗铺购来几百个瓦罐,日夜在灶房里蒸煮熬炼……其时,一家上下,除必要的日用杂使,其余分作两拨,一拨在墨厂里熏油,扫烟;另一拨忙于制酱。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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