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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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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珍扶着刘玉梅进去,她们看到了炕上的欧家老爹,头剃了,脸刮了,装殓衣服穿好了,却大睁着两只眼珠子,眼眶子老深,嘴张得老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右手向炕边上伸着……刘玉梅并不觉得害怕,近前抓住老人的手,喊了一声大伯,眼泪就下来了……

看样子老人想应声,嘴唇动了动,嘴角竟若隐若现的有了点笑意,脸上安静下来,慢慢地闭上眼睛。屋子里突然像炸了一样爆发出哭声……

全郭家店的人都可以见证,北京知识青年唐浩刚来村里的时候活蹦乱跳,胳膊腿都是全的,没两年的工夫,右边一条大腿竟然瘸了。一开始还有人怀疑是故意在装,为了逃避干活,或者制造回京的借口。后来却越瘸越严重,瘸腿稍微吃一点力就疼得龇牙咧嘴。村民们这才相信他的腿瘸是真的。这一天,由跟唐浩一块来村的知青叶元,陪着他来找党支书韩敬亭。

韩敬亭嘛时候又成了村支书呢?还记得郭存先被选为大队长的时候,县里的领导宣布由公社副主任辛川临时兼任郭家店的村支书,主持恢复在文革期间被打散的党支部。后来党支部恢复起来了,选来选去还是觉得韩敬亭更适合当支书,因为郭存先当时还不是党员。韩敬亭自己也常说,他当了大半辈子大队领导,真正对郭家店的贡献就是发展郭存先入党,以后还选拔他成为党支部副书记。可自从郭存先上来以后,郭家店人就只知有大队长,不知有党支书,村里很少有人来找他办事。忽然看到两个知青跑到家里来找自己,很是有些意外,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说明来意。

唐浩很客气,张嘴就称呼老支书,说现在国家有政策,下乡知青有特殊情况的可以返城。我一个大好人来到郭家店成了残废,在这儿也干不了什么事,想趁着年轻回北京治腿,想请村里放行。韩敬亭一听是这事,心里就有根了,满口应承:“应该,应该回去,要嘛证明咱村里给开。”

叶元把话接过来说,这不是光开证明放行那么简单,唐浩是在郭家店残废的,村里得对他后半生负责啊!

韩敬亭明白了,这是要讹上郭家店呀。试着问道:“你们想叫村里怎么个负责法呢?”

他们说了两个办法,一是村里一次性地补偿他一笔医疗费,下狠心出点血就两清了,以后无论再出什么事都不找村上了。第二个办法就是村里跟唐浩签个协议,以后治腿不管花多少钱都到郭家店来实报实销。

韩敬亭又问:“要是一次付清,你们看得要多少钱?”

叶元又大包大揽,说这得让北京的医院给做个鉴定,估个数,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大腿呀,没有个万儿八千的下不来……

韩敬亭倒吸一口冷气,说他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连想都想不出那得是多少钱?不管怎么说,腿是在郭家店瘸的,村里不能不管。可这件事应该归大队里管,你们得去找郭大队长。

叶元抢着说:“您是支书,天下的农村都是支书说了算!”

“不错,天下不天下的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周围的村子里都是支书当家。可咱们郭家店是大队长主事,他年轻能干,我老啦,这你们也都清楚啊。”

叶元这个坏小子激火:“老支书,你可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郭存先也得归您领导呀!”

韩敬亭笑了:“这句话是在郭家店学的吧?你用得不对地方啦,我是你说的那个土地爷,可不是我拿自己不当神仙,是别人拿我不当神仙。这全村人都知道,你们俩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不敢去找郭存先,看我老糊涂了好说话,才来找我呀?”

唐浩解释说:“郭存先确实不好说话,您好歹也是提拔他的党支书,希望能为我说个公道话。实在不行我就不要医疗费,只要放我走就行。”

韩敬亭满口答应,一定好好替唐浩跟郭存先说情。

送走两个知青后,韩敬亭就下了一个决心:这个挂名的支书不能再当下去了,这么大年纪了,上上下下的又不是没经历过,憨皮赖脸地还占着个当家不主事的位子做嘛?眼下如果自己不下决心,到秋后误了事自己就是再想当也当不成了。所谓误事自然不是指唐浩要医疗费的事,而是上边正儿八经给他下达的任务:要学大寨,修梯田,这是全国性的运动,是死任务,大工程。可郭存先一门心思开店办厂,根本听不进去,全不理睬……他韩敬亭到最后哪坐得了这个蜡呀?

第二天他谎称摔了一跤,把一条腿摔得不能动了。因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便叫来没出五服的侄子韩二虎,用小推车把他推到公社,扶着他进去见了公社领导,说自己年岁大了,这一跤没摔死就认便宜,为了不影响工作便推举郭存先接替自己当支书……这不仅体面地让自己脱了干系,名义上还落个举贤任能,真是一举两得。

其实全公社的人没人不知道他当这个支书是在受罪,可公社领导也不大喜欢郭存先,讨厌他的胆大妄为,眼中无人,但县里有人喜欢他,公社也拿他没有办法,有韩敬亭在中间传话过话地抹稀泥,也省得公社领导直接跟郭存先打交道。现在韩敬亭自己提出不干了,老头这些年也不容易,也就给答应了,就坡下驴给了韩敬亭这个面子。

韩敬亭回村后立即召开全体党员大会,在会上把自己怎么摔跤、怎么去公社,以及上级领导是怎么决定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从此就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把郭存先弄成了郭家店的村党支书。

郭存先毫无准备,一下子愣了,吃惊和后悔多于高兴:敬亭大叔,我一向都觉着您是个厚道人,到了还是老姜辣,这回算把我给玩儿了。以前我就想让您在前边给挡着,支应着上边的领导,我好腾出空来干点事,把郭家店给弄上去。这下可好了,把我推到前边让火烤着……

天还不亮,独一份食品厂的大车队就出发了。第一辆胶轮大车的车帮前面,高高挑着一杆旗子,蓝地儿印着黄牛、白羊,正中间绣着三个红色大字:“独一份”。车上装了五百斤牛肉、三百斤羊肉,外加二百斤酱牛肉和一百斤酱驴肉。第二辆大车上是分成六片的三个整猪,这是新开的品种,既然叫食品厂,哪能没有猪肉?上边压着三个卖肉的大条案。每辆车上坐着三个跟车的人,显得都很兴奋。

王顺骑着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压阵,坐在第二辆大车车辕子上的大掌刀的韩五林,有点心里没底,跟王顺嘀咕:“咱是不是把肉带多了,卖得出去吗?”

王顺胸有成竹:“五林哥,你就把那个吗字去掉吧,我还担心不够卖的哪。周围的大集咱全拿下来了,方圆五十里咱是头一份,今天这股劲儿我可是憋了好长时间了,用咱大头儿的话说,这叫农村包围城市。今儿个就得把宽河县拿下来!你等好儿吧,一会儿大头儿也赶到城里,给咱坐镇指挥。”

“存先也来?”

“没错,这口气他也憋好久了。今儿个正好是宽河县的好日子,城里有好几万人呐,不敢说让他们人人都能吃上咱独一份的肉,至少也让他们都能闻到咱的肉味,知道郭家店有个‘独一份’!”

“今儿个宽河县城里有嘛好事?”

“放假三天欢度国庆,大家憋闷了好多年没热闹过了。现在林彪死了,江青抓了,文革完了,政策宽了,最时兴的就是咱这一套,赶着大车背着秤,发财就是干革命!”

大车上一阵哄笑。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地就进了宽河县城,在最繁华的中盛大街上找了个好地方摆开阵势。生、熟两个牛羊肉的条案在一起,旁边就挨着县商业局最大的一家肉铺儿,将卖猪肉的条案摆在公家肉铺的另一边,等于把人家夹在了中间。

这还了得!他们的幌子本来就很招眼,肉又是新宰的,往条案上一放格外鲜亮,关键是价格比公家的便宜好几分钱呐。这好几分钱得顶多大的用啊!

没有多大一会儿买肉的就排上队了。这许多年大家抢购东西都很有经验了,听见风就是雨,何况真看到便宜了,不抢还等嘛呀!

这边一打开局面,王顺用搌布擦擦手,又来到酱肉案子跟前,这才是他今天要着重推销的。他选了一块腱子肉,切成小块,嘴里高声吆喝:哎,大家看好了,这就叫酱牛肉,真正的老牌子,欢迎先尝后买,也欢迎光尝不买。我“独一份”的酱肉不愁卖,不买“独一份”,吃亏的可绝不是“独一份”!”

尝了肉的人还真有咂咂嘴、点点头的,紧跟着就有真买的。

自打解放后,宽河县城的人哪见过这个?连工商局的、供销社的、国营肉店的职工也都跑过来看了,有的拿块酱肉尝尝,有的还买上一点,也有人心里气不顺,这不是把咱国家的场子给踢了吗?这是来砸咱国营的买卖呀!有人上前大声质问王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卖肉有没有证件?”

王顺满脸赔笑,口气却很硬:“做买卖没有国家的批准还行?我们是郭家店的集体产业,郭家店知道吧?老东乡,在宽河县也有一号,当年打日本鬼子慰劳过大刀队,这可不是谁个人的摊子,是郭家店的集体产业,请你们抬头往旗杆上看,村上的、公社的、县里的,三证齐全,都挂在那儿哪!”

大家一抬头,果不其然全部证件都镶在镜框里,高悬在幌子下边。那些想查证件找茬儿的人,此时已经无可奈何。若是搁在前几年闹文革的时候,立刻就能把这小子拉到广场上去批斗……可现在国家提倡搞活,还能拿这号人怎么办?有想买肉的人在努力往前挤,嘴里喊着让开点、让开点!

其实郭存先早就来了,一直站在圈外边哨着。看着没嘛问题了,眼瞅着就快晌午了,条案上的肉也剩得不多了,怕误了自己的事,就赶紧从后边绕过去,叫王顺切了二斤酱牛肉,分成两份包好。又走到猪肉摊子上切了两块后臀,挂到自己的自行车上就离开了。

他骑的也是辆崭新的“红旗牌”。买车的时候郭存勇想买“凤凰”,要不就是“飞鸽”,那都是名牌。可郭存先坚持就买“红旗”,图的就这个名儿。他对郭存勇说,你猜我骑上红旗自行车首先想到的是嘛?咱们国家领导人坐的红旗牌小轿车,咱就比红旗轿车少俩轱辘……那一回郭家店就买了五辆。

郭存先来到宽河大桥下坡,停住车眼睛瞄着桥口的副食店。国营商店的职工下班早,不大一会儿售货员马玉芬就脱了黑乎乎的白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来。这显然是回家吃午饭去。郭存先推起车在后边跟着,拐了两个胡同,马玉芬进了一间临街的房子。城里人住的窄巴,屋里老的小的好像有四五口,郭存先在门口支好自行车,从车上拿下一斤酱牛肉和一块猪后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马同志。”

马玉芬回身,疑疑惑惑地盯着他看:“你是喊我?”

郭存先上前先把酱货塞到马玉芬手里:“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酱牛肉,您尝尝,给提提意见。然后把有点分量的猪后臀直接拿进屋,放到一个柜子上,随即就又退了出来。马玉芬站在门边就一直发愣:你送这么重的东西,没闹错吧?咱们认识吗?”

郭存先笑了,说您不认识我,我可不会忘了您的好处。还记得有一年我拿斧子逼着您卖给我两袋奶粉?噢……马玉芬也笑了,说你倒是挺有心的,那点小事还老记着。快到屋里坐……

“不啦,今儿个我们村来卖肉,该收摊了,我得去看看。”

马玉芬一惊:“那三个大闹县城的肉摊子就是你们的?”

郭存先赔笑:“对不起,影响了你们的买卖。”

马玉芬大笑:“唉,国家的买卖,又不是我们个人的,才不怕影响呢。你们要能天天来,我们就更轻省了。”

郭存先说:“我们还真打算在县城开个门市部或者办个厂。以后您要是不嫌弃,缺嘛就别客气,跟我说一声就行。”郭存先边说边推着车离开了,留下马玉芬手里托着那一斤酱牛肉还站在门口缓不过神来……

郭存先马不停蹄又赶到妹妹家,妹妹和妹夫都不在家,亲家爹告诉他,那两口子听说郭家店来县城卖肉,都跑去看热闹了。郭存先将东西放下,没说几句话就告辞出来,骑上车又往回赶。当他又回到中盛街的肉摊跟前,看见条案上的肉都卖完了。

这时候有人牵着两只羊来找王顺,高喊着掌柜的,收羊不收。

王顺大声说:“收,牛呀驴的也全都收。但有一条,成色必须得好。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肉已经创出了名气,我收的牛呀羊的不能砸了我的牌子。”他说着就朝着那两只白山羊摸下去,从头到尾摸了摸羊的肥瘦,点点头,你这俩羊还行。

“多少钱一斤?”

“你们县城供销社是多少钱收的?”

“四毛。”

“我给四毛二。”

“好,我卖了……”

郭存先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妹妹存珠和妹夫丘展堂,把他们拉到一边说我刚给家里送了点肉去,早知你们来这儿我就不跑那一趟了。

存珠喜不自胜,说大哥你真折腾起来了,这个王顺简直就是活宝。郭存先也很得意,说还行吧?

存珠见到哥哥亲得了不的,说等会儿要跟着一块回郭家店,想娘了,她问:“咱娘还好吧?”

郭存先点头,“挺好的,展堂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郭存先说,“我要在村里办工厂,想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们毕竟在城里待着,也在工厂里干着,知道从哪儿上手,机会在哪里?我的决心已下,只有不当农民,才能富裕农民,想翻身光靠种地绝对是不行了!”

12结婚时代

真是怪了,要说人丁兴旺,还是地主富农的家庭,挨批挨斗、受气受治,并不影响生养一大批孩子。金来喜有了闺女还想要个儿子,紧跟着就称心如意地真得了个大儿子,自然是当成心肝宝贝。可长到五个月大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一种怪病,黑夜白天光哭,不吃东西。金来喜的媳妇米秀君抱着孩子去了趟乡卫生院,不管用,剩下的招儿就只有去县医院了,便托人把丈夫从大钢工地叫回来。金来喜回来一看,比他老婆还着急,儿子就是金家的命脉,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就问他老婆大夫们到底是怎么说的?米秀君说大夫们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倒是有个也去看病的老太太,说这孩子看着像是吓着了。

金来喜发火,“吓着了是嘛病?有这种病吗?”

米秀君说,“是啊,人家大夫也这么问,说那是迷信……”没等米秀君把话说完,金来喜也忽然像被吓着了一样,抱起儿子就向外跑。一口气来到郭存先家,推开院门累得直喘大气。郭存先的儿子传福已经能满地跑了,奶奶孙月清坐在板凳上守着。看见金来喜急眉火眼、疯疯癫癫,怀里的孩子也哭得快上不来气了,米秀君从后边赶上来,直骂他疯了。孙月清吓得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来喜这是怎么啦,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金来喜也不搭腔,竟自催问孙月清:“大婶,二爷在家吗?”

孙月清用手指指小南屋:“在!”

小传福跑到南屋门前大声喊叫:“爷爷,来人找你,有个小孩吓哭了。”

过了好一阵子南屋的门才开了,疯子二爷从屋里出来。天还很热,他却长裤子长褂子,长胡子长头发,头上竟没有一点汗,脸上红得发亮,看不出多大岁数,许多年前看见他就是这样。他走到金来喜跟前,看着他怀里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孩子立刻就不哭了,瞪着两只黑眼珠看着二爷。

金来喜和他老婆在一边看傻了……

孙月清说,“快把孩子交给二爷抱抱,不生病不长灾的,我们家小福子从小就不知道嘛叫不好受。”

金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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