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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 莫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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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枪毙余大牙时,父亲在场观看。余大牙被哑巴和两个队员押到村西
头,刑场选在一个积着一汪汪乌黑臭水,孳生着大量蚊虻蛆虫的半月形
湾子边。湾崖上孤零零地鲇着一棵叶子焦黄的小柳树。湾子里扑扑通通
地跳着蛤蟆,一堆乱头发渣子边上,躺着一只女人的破鞋。
两个队员把余大牙架到湾崖上,松开手,看着哑巴。哑巴从肩上抡
下步枪,拉动枪栓,子弹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转过身,面对着哑巴,笑了笑。父亲发现他的笑容慈祥善良,
像一轮惨淡的夕阳。
〃哑巴兄弟,给我松了绑,我不能带着绳子死?”
哑巴想了想,提枪上前,从腰里拨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细麻
绳挑断。余大牙舒展着胳膊,回转身,大喊:〃打吧,哑兄弟,打准穴
位,别让我受罪!〃 父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
余大牙毕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种子,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
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父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恨不得腾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汪里,野生着一枝绿荷,
一枝瘦小洁白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
:〃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
家亡了……〃
哑巴的枪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情,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
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情景耳朵
听到沉闷的枪声。哑巴在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
出来。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工夫,就像一节木头,疾速地跌到
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两个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
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
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
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
牵着儿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黄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
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
副官黑衣挺括,毛发灿烂。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余司令披麻戴
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 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
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父亲亲眼见
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情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
样迸裂的情景。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件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
种内在的必然性联系。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
情景。
父亲一个眼泪也没掉,冷眼观察着送葬的人。送葬队伍在柳树下围
成一个圆圈站定时,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扯着八
根一把粗的麻辫子的两头,轻轻地送下深深的墓穴。余司令抓起一把
土,冷酷地打在锃亮的棺盖上,砰然一响,人心动摇。几个持锹的人,
扎起大块的黑土,填到墓穴里,棺材愤怒地叫着,渐渐隐没在黑土之
中。黑土上长,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个馒头状的大丘。余
司令掏出枪来,对着柳树上面的天,连放三响。子弹鱼贯着穿过树冠,
冲掉几片细眉般的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三颗亮晶晶的弹壳,弹到腐
臭的湾子里,一个男孩子跳下湾子,噗噗哧哧地踩着绿色的淤泥,把弹
壳捡走了。任副官掏出勃朗宁手枪,断断续续地放了三枪。勃朗宁子弹
出膛,打着鸡鸣般的呼哨,冲向高粱上空。余司令与任副官各提着冒烟
的手枪,四目对视。任副官点点头,说:〃是大英雄自风流!。然后就插
枪迸腰,大步往村里走去。
父亲发现余司令提着枪的手臂缓缓地举起来,枪口追踪着任副官的
背影。送葬的人惊讶万分,但无人敢吱声。任副官全无知觉,昂首阔
步,有条不紊,迎着齿轮般旋转的太阳,向着村子走。父亲看到手枪在
余司令手里抖了一下。父亲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声枪响,它是那么微弱,
那么遥远。父亲看到这粒子弹在低空悠闲地飞翔,贴着任副官乌黑的头
发滑过去。任副官头也不回,保持着均匀协调的步子继续前行。父亲听
到从任副官那儿,传来嘬唇吹出的口哨声,曲调十分熟悉,是 〃高粱红
了,高粱红了!〃我父亲热泪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远,身影愈高大。
余司令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惊天动地,子弹的飞行与枪声的飞行同时被
我父亲感知。子弹打在一棵高粱颈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缓
慢行程中,又一颗子弹把它打碎。父亲恍惚觉得,任副官弯腰从路边揪
了一朵金黄色的苦菜花,放在鼻下久久地嗅着。
父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党,除了共产党里,很难找这
样的纯种好汉。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阔步,走出了大英雄
八面威风之后三个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宁手枪时,自己走火把自己打
死。枪弹从右眼进去,从右耳出来,他的半边脸上沾满了钢蓝色的粉
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们听到枪声扑进去,他已经歪倒在地上
了。
余司令捡起任副官那支勃朗宁手枪,良久不语。
七
奶奶挑着一担扦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匆匆地往墨水
河大桥赶。她们本来想斜穿高粱地,直插东南方向。但走进高粱地后,
才发现挑着担子寸步难行。奶奶说:〃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和王文义的妻子,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在非常空虚的大气里,〃
极端充实地移动。奶奶换上了一件深红上衣,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
乌亮。王文义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脚利索。余司令招兵买马时,她把王
文义送到我家,让奶奶帮着说情,留下王文义当游击队员。奶奶一口答
应。余司令碍着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义。余司令间王文义:〃你
怕死不怕?〃王文义说:〃怕。〃他妻子说:余司令,他说怕就是不怕,日
本飞机把俺的三个儿于全炸成了碎块。〃王文义天生不是当兵的科。他
反应迟钝,不分左右,在操场练习步伐时,不知道挨了任副官多少揍。
他妻子帮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右手里握着一节高粱秆,听到向右转的
口令时,就往握着高粱秆的手这边转。王文义当兵后没武器,奶奶把我
们家那支鸟枪给他。
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
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一个劲地往东赶。王文义妻子受惯了苦,奶奶
享惯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义妻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父亲早就跑回桥头。父亲向余司令报告,说佧饼一会儿就到,余司
令满意地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队员们多半躺在高粱地里,对着太阳晒
鼻孔。父亲闲得发闷,便转到路西边高粱地里,去看哑巴他们在干什
么。哑巴精心地磨着腰刀,父亲手按着腰里的勃朗宁,站在哑巴跟前,
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亲,哑巴龇牙一笑。有一个队员睡着
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没睡觉的人也无精打采地躺着,无人和父亲讲
话。父亲又跳到公路上来,公路黄中透出白来。疲惫不堪。那四盘横断
了道路的连环耙,尖锐的齿尖朝着天,父亲想它们也一定等得不耐烦
了。石桥伏在水面上,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后来父亲就到河堤上坐
着了。他看一会儿东,看一会儿西,看一会儿河中流水,看一会儿野鸭
子。河里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着,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隐
藏着秘密。父亲看到了几堆被特别茂密的水草包围着的不知是骡子还是
马的白骨。父亲又想起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了。春天时,田野里奔驰着
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骑着骡子,手持猎枪遍逐野兔,父亲坐在骡子上,
搂着奶奶的腰。骡子把野兔惊起,奶奶开枪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
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缝里,夹着一粒高粱米
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父亲又
看到了堤上的蚂蚁。一队暗红色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父亲在蚂蚁
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不绕道,奋力登攀。父亲把坷垃拿起,
投到河里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却不响。日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
烘烘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嵫嵫地响。父亲觉得,天地之
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弥漫着高粱酒的香气。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
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
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父亲发现,
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
过来了。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
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啪啪地晃
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
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
我说开火就开火。〃
路西边,哑巴拍着屁股跳高。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
趴到河堤漫坡上。
己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擎着沉重的
勃朗宁手枪,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虎口那儿有一块肉突然
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块否核大的皮肉
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父亲不想让它跳,
却因为用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
那块肉跳动猛停,父亲把勃朗宁手枪换到左手,右手五指痉挛,半天伸
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
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人心的的激
动。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
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腿骡子跑得还要
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黄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
石桥时,汽车慢慢减速,黄烟从车后漫进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
上二十几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人。父亲后来知道了
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被征收走
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水做饭。父亲凝视
着在烟火中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
色。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雪白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
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汽车逼近河堤,缓缓抟动的轮子显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
头,在父亲看来,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蚂蚱头。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
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父亲把头使劲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
部集合成团,产生强大压力,父亲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鸡头乱点,他用
力扭动着臀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水。余司令严厉地说:〃兔崽子,别
动!〃
父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句干爹,请求下去撒尿。
父亲得到余司令的允许,退到高粱地里,费劲撒出一泡红高粱颜
色、烧灼得鸡头热辣辣发痛的尿。这时他感到轻松多了。他无意中看了
一眼队员们的脸色,都如庙中塑像一般狰狞可怖。王文义舌尖吐出、目
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
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工文义妻子出现
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着一担佧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
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
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佧饼,把她柔嫩
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
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
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
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一声:〃娘…………〃
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
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
夜中阴沉的狗叫。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
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斗佧
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
葱,揉碎的鸡蛋,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后,王文义妻子那
颗长方形的头颅上·迸出了红黄相间的液体,溅得好远好远,溅到了堤
下的高粱上。父亲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中弹之后,后退一步,身体一
侧,歪在了堤南边,又滚到河床上。她挑来的那担绿豆汤,一桶倾倒,
另一桶也倾倒,汤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铁桶中的一只,跌跌撞撞跳进
河,在乌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着,从哑巴的面前漂过。在百桥墩
上碰撞几下,钻迸桥洞,又从余司令从我父亲从王文义从方六方七兄弟
面前漂过。
〃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身体弹到堤上。余司令扯
了一把我父亲,没扯住。余司令吼一声:“回来!〃我父亲没听见余司令
的命令,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瘦小孱弱的身体跑到狭窄的河堤上,父
亲身上阳光斑斓,他在弹上堤的同时,就扔掉了手枪,手枪落在一棵叶
子折断的金色苫菜花上。父亲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
去。河堤上安静,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
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
〃娘一一娘一一娘一一〃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
深情,崇高的原由。父亲跑完东边的河堤,跳过连环的铁耙,攀上西边
的河堤。堤下,哑巴们化石般的面孔从父亲身边擦过。父亲扑到奶奶身
上,又叫一声娘。奶奶平卧堤上,脸贴着堤边的野草。奶奶背上,有两
个翻边的弹洞,一股新鲜的高粱酒的味道,从那洞里涌出来。父亲扳着
奶奶的肩头,把奶奶翻过来。奶奶脸上没有受伤,面容整肃,头发纹丝
不乱,五络刘海儿下,两条眉梢儿下垂,奶奶半睁着眼,苍翠的脸上双
唇鲜红。父亲抓住奶奶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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