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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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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努埃尔一回到旅馆总是看见让-克劳德在花坛里,或者游泳池边,或者躺在客厅的扶手椅上,重读《圣托马斯》或者《女盲人》或者《忘川女》,看来这些是让-克劳德带到墨西哥惟一的阿琴波尔迪作品。他问让-克劳德是不是准备以这三部作品为基础写文章或论文。让-克劳德的回答模棱两可。起初,他说想写;后来又说,不写,因为只有这三本就只好看这三本。曼努埃尔想把自己的书留几本给他,可是忽然发觉糟糕!他把藏在行李箱的阿琴波尔迪给忘记了。

丽兹在信中说,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心血来潮想给莫里尼打电话。可是,天太晚了,打搅他没礼貌,不慎重,荒唐地影响人家生活。但是,还是打了。我记得,拨完电话号码之后,我熄了灯,好像我在暗处,莫里尼就看不见我的面孔。我的电话肯定吓他一跳,他立刻拿起了话筒。

我说:“莫里尼,是我,丽兹啊。你听说没有?埃德温·约翰死了!”

莫里尼的声音从意大利都灵传过来了:“听说了。死了两个月了。”

我说:“可我今天晚上刚刚知道。”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莫里尼说道。

我问:“怎么死的啊?”

莫里尼说:“意外事故。他出门散步,打算画一幅疗养院附近的瀑布。他登上一块岩石,脚一滑,摔了下去。在五十米下方的峡谷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说:“这不可能啊!”

“这完全可能。”莫里尼说。

“他独自出门散步吗?没人看护?”

莫里尼说:“他不是独自出门。有个女护士和疗养院一个结实的小伙子陪着他。那些小伙子能在一秒钟内制服一个发狂的疯子。”

听了这“发狂的疯子”说法,我第一次笑了。莫里尼在电话那一头也笑了,仅仅笑了一下,是跟我一起笑的。

我对莫里尼说:“那些体操运动员式的棒小伙,实际上叫做护工。”

他说:“那就是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男护工陪着他。约翰登上一块岩石,那小伙子也从后面上去了。女护士按照约翰的指示,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假装看书。于是,约翰开始用左手画画,此前他的左手已经练习得十分灵巧。画中的风景包括瀑布、群山、怪石、树林以及那位一心读书的女护士。就在那个时候,事故发生了。约翰从岩石上站起来,脚下一滑,尽管那小伙子努力去抓,约翰还是摔到悬崖下面去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

丽兹在信中说,我俩长时间一句话没说,直到后来莫里尼打破沉默,问我在墨西哥过得怎么样。

“不好。”我说。

他没再多问。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是平缓的;他也听见了我的呼吸声,正在迅速平静下来。

“我明天再打给你吧。”

“行。”他说。但我俩都没敢立刻挂上电话。

那天夜里,我想到了埃德温·约翰,想到了他那只现在可能摆在回顾展上的手,那只疗养院护工没能抓住的手,因此没能阻止他落下悬崖,虽说坠崖一事就发生在眼前,好像一个根本与约翰真面目不沾边的谎言。而更为真实的是那幅瑞士风景画,那幅画你们见过,可我不知道,那上面有山脉、森林、彩石、瀑布、危险的峡谷和看书的女护士。

一天夜里,曼努埃尔带利百加出去跳舞。他俩到了圣特莱莎市中心一家歌舞厅。利百加从来没去过,但是女友们经常说这家歌厅的好话。二人喝着自由古巴,利百加告诉曼努埃尔,有两个姑娘一走出这家歌厅就被人绑架,不久就遇害了。她俩的尸体被扔到了沙漠里。

曼努埃尔觉得姑娘说杀手经常光顾歌厅可不是好兆头。送姑娘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利百加嘴里有酒味,面颊很冷。他问她是不是愿意做爱。她连连点头,但一言不发。二人从轿车的前排座位转移到后排,性交。速战速决。但做爱后,姑娘靠在他胸前,什么也没说。他长时间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夜风传来一阵阵化工制品的气味。曼努埃尔以为附近一定有造纸厂。他问了这个问题。可利百加说附近只有居民自己搭建的房屋和空地。

无论曼努埃尔什么钟点回到旅馆,总是看到让-克劳德在读书,在等着他回来。他想,让-克劳德在用这一姿态巩固二人的友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位法国朋友睡不着觉,失眠迫使他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读书到黎明。

有时,让-克劳德在游泳池边,身穿毛衫,或者披着浴巾,品着威士忌。有时,曼努埃尔发现让-克劳德待在一个有巨幅风景画的大厅里,画面上是边境风光,从画上立刻猜出画家没有来过边境,因为画风的灵活与和谐反映出一种愿望,而不是现实。餐厅的侍者,包括夜班人员,很满意让-克劳德给的小费,极力为他服务周到。只要他一进门,侍者总要跟他嘘寒问暖。

有时,曼努埃尔去旅馆大厅寻找让-克劳德之前,会先去查查自己的电子邮箱,希望看到来自欧洲的信件,荷尔菲德的或是博希迈尔的,希望他们指明阿琴波尔迪的下落。随后,他去找让-克劳德;最后,二人静悄悄地上楼回到各自房间。

丽兹在信中写道,第二天,我开始打扫房间,整理案头纸张。我在预定的时间之前,就干完了清洁工作。下午,我一头钻进电影院;散场后,虽然心情平和了许多,但已经不记得影片的情节,也不记得里面的演员了。那天夜里,我和一位女朋友共进晚餐,然后早早上了床,可是直到十二点还没有入睡。上午一醒来,没有预先订票,我就去了机场,买了一张第一班飞往意大利的机票。我从伦敦飞到米兰,从米兰乘坐火车前往都灵。莫里尼为我开门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留在都灵,请他决定我是去旅馆呢还是住在他家。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挪动轮椅,请我入内。我去卫生间洗脸。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莫里尼已经烧好了茶,在一个蓝色盘子上放了三块糕点,送上来的时候赞不绝口。我尝了一块,味道好极了。像是希腊甜点,里面有蜜饯开心果和无花果。很快,我就吃光了三块糕点,喝了两杯热茶。与此同时,莫里尼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转身听我说话,时不时地提几个问题,我很乐意回答。

我和莫里尼谈了好几个小时。我俩谈到了意大利的右翼势力,谈到欧洲法西斯主义抬头,谈到移民问题,谈到恐怖分子,谈到英国和美国的政治;一边谈话,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这很奇怪,因为这些话题比较压抑,直到我感觉累了,就又要了一块,就只一块神奇的糕点。这时,莫里尼看看手表,说饿了是很正常的,有比开心果更好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在都灵一家饭店预订了座位;他要带我去那里吃晚饭。

饭店位于花园中央,那里有长凳和石像。我记得我推着莫里尼的轮椅,他为我讲解石像的故事。有些石像来自神话故事,有些就是迷失在夜幕下的淳朴农民。花园里还有别的男女在散步;有时,我俩与他们擦肩而过;有时,仅仅看见他们的身影。吃饭的时候,莫里尼向我打听你俩。我说把阿琴波尔迪定位在墨西哥的线索是假的,有可能阿琴波尔迪根本就没去过墨西哥。我给莫里尼讲述了你们那位墨西哥朋友的故事,那位叫做“蠢猪”的墨西哥伟大知识分子。我和莫里尼哈哈大笑了一通。说真的,我的感觉越来越好了。

曼努埃尔一天夜里与利百加在轿车后排座位第二次做爱之后,问姑娘她家里人是怎么看他的。姑娘说她兄弟们认为他很帅,妈妈说看样子他像个负责任的男人。浓烈的化工产品气味几乎要把轿车掀起来。第二天,曼努埃尔又买下五块地毯。她问他干吗要这么多地毯,他说想送人。曼努埃尔回到旅馆后,把地毯放在空着的床上,然后坐到自己的床铺上,在几秒钟内,幻影退去了,他对现实有了短暂的察觉。他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他感觉胃疼,真想去死。下午,他出去购物。他进了一家亚麻布纺织品店,进了一家妇女用品店,进了一家鞋店。那天夜里,他把利百加带进旅馆,二人一起洗澡后,他让她穿上三角内裤、吊袜束腰带、黑色紧身内衣和细高跟鞋。二人性交,他弄得她浑身乱颤。随后,他请服务台送上来两份晚饭。吃完饭后,他把买来的其他礼物送给她。接着,再次做爱,一直干到天亮。后来,二人起床,穿衣;她把礼物放入手提袋里。他先送她回家,再带她到手工艺品市场,帮助她搭建摊位。在他道别之前,她问他还能不能再见。曼努埃尔不知为什么,也许惟一的原因是疲倦了,耸耸肩说没法知道。

“有办法知道!”利百加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伤心口气说道,“你会离开墨西哥吗?”她问。

“有一天,我得离开。”他回答说。

曼努埃尔回到旅馆时,无论在花坛、游泳池边,还是某个让-克劳德平时闭门读书的地方,让-克劳德都不在。曼努埃尔问服务台他的法国朋友是不是出门很久了。服务员回说让-克劳德先生一直没离开过旅馆。曼努埃尔上楼去找。让-克劳德房间里没有声音。反复敲门,用力敲门。结果一样。曼努埃尔回到服务台说他担心朋友出事,说不定是心脏病发作。接待人员认识他俩,便跟曼努埃尔重新上楼。

在电梯里,他对服务员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坏事。”

用万能钥匙打开了让-克劳德的房间后,服务员没有迈进门槛。房间里一片漆黑。曼努埃尔开了灯。他看见让-克劳德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下面。面部朝上,轻轻侧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曼努埃尔看到让-克劳德有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安详表情。他连连叫起来:

“让-克劳德!让-克劳德!”

服务员出于好奇,向前走了两步,劝告曼努埃尔不要碰他。

“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大声喊叫起来了。一下子坐到让-克劳德身边,摇晃他的肩膀。

这时,让-克劳德方才睁开眼睛,问曼努埃尔怎么了。

曼努埃尔说:“我们以为你死啦。”

让-克劳德说:“没有。我梦到放假时去希腊岛屿,租了一个小船,认识一个整天潜水的男孩。”

曼努埃尔说:“好梦啊。”

服务员说:“的确。看来是个轻松的梦。”

让-克劳德说:“最奇怪的是梦里的水是活的。”

丽兹在信中说,我在都灵第一夜的头几个小时,是在莫里尼的客房里度过的。我没费劲就入睡了,但是,突然之间,一声雷响,不知是梦中的还是真的雷声,把我给吵醒了;我以为看见走廊尽头有莫里尼和他轮椅的影子。起初,我没理睬,打算再睡,可是突然我再次看见了刚才的景象:走廊的一侧是轮椅的影子,另外一侧不是走廊而是客厅,莫里尼的后背对着我。我吓得立刻醒过来了,抓起一个烟灰缸,开了灯。走廊上空无一人。我走到客厅,那里也没人。这事如果发生在几个月前,那很正常,我会喝一杯水,重新上床;但眼下完全不一样,也不会再上床了。因为,我立刻去了莫里尼的卧室。推开门,我先看到那辆轮椅停在床边,接着看见莫里尼的身体,他从容不迫地睡着。我轻声叫他的名字。他一动不动。我提高了声音。莫里尼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对他说:“我刚才看见你在走廊里。”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刚才,我听见了雷声。”

“下雨了吗?”莫里尼问。

“可能吧。”我说。

莫里尼说:“丽兹,我没去过走廊。”

“我看见你在走廊。你一定起过床。轮椅就在走廊尽头,面对着我。可你在走廊拐角的客厅里,背对着我。”

莫里尼说:“大概是个梦吧。”

“轮椅正对着我,而你背对着我。”我说。

莫里尼说:“丽兹啊,请你镇静下来!”

“别说什么镇静、不镇静!别拿我当傻瓜!轮椅望着我,可你呢,站在那里,非常安静,也不看我,明白吗?”

为了想一想,莫里尼暂时让步,双肘撑住身体。

他说:“我想我明白了:轮椅盯着你,可我忽视你的存在。对吗?好像轮椅和我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独立实体。还有轮椅是坏蛋,因为它盯着你看;我也是坏蛋,因为我对你说了谎话,也没有望着你。”

于是,我放声大笑,我告诉他我想好了,他绝对不是坏人,轮椅也不是坏蛋,因为轮椅为他提供了必要的服务。

下半夜,我俩是睡在一起的。我要他让给我一块地方。莫里尼没说什么就让出了半边床位。

后来,我问他:“我怎么迟迟没有发觉你是喜欢我的呢?我怎么迟迟没有发觉我是喜欢你的呢?”

莫里尼在黑暗中说道:“这是我的过错。我这个人太笨了。”

上午,曼努埃尔把他珍藏的几块地毯和披肩送给了旅馆的接待人员、保安和侍者。还送给负责打扫他房间卫生的女保洁员两块地毯。最后一块披肩,非常漂亮,以红、绿、淡紫色的几何图案为主,他放进一个口袋里,吩咐服务员送到楼上让-克劳德的房间去。

他说:“一份匿名礼物。”

服务员使了个眼色说一定照办。

曼努埃尔到达手工艺品市场的时候,利百加正坐在木凳上翻阅一本大众音乐杂志,里面有许多彩色照片,有墨西哥歌手的各种消息:结婚,离婚,巡回演出,金唱片,银唱片,在监狱逗留的时间,死于贫困或非命。他在她身边的马路边缘坐下,是否亲吻她,有些犹豫。马路对面,有了新摊位,是出售泥塑的。从曼努埃尔坐的地方望去,他认出泥塑中有几个小型绞架。他露出一丝惨笑。他问姑娘弟弟在哪里,她说跟每天一样上学去了。

有个满脸皱纹的妇女,身穿一袭白衣,仿佛要结婚的样子,停下脚步,与利百加攀谈起来。于是,曼努埃尔抓起姑娘留在桌子下、饭盒上的那本杂志,翻阅起来,直到那老妇人走开为止。他有两次机会要开口说话,但没张开嘴。但她的沉默并非令人不快,也没有生气或愤怒的意思。她的沉默不语并不紧张,而是非常透明。几乎不占据空间。曼努埃尔想,人们甚至能习惯这样的沉默和感到幸福。但他永远无法习惯,这他心里也明白。

他坐烦的时候,就去酒吧,到柜台上要一瓶啤酒。他身边都是男人,都三三两两的。曼努埃尔愤愤然地扫视整个酒吧,立刻发觉男人们又吃又喝。他低声骂了一句“操他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落在自己皮鞋前几厘米的地方。然后,他又要了一瓶,喝了半瓶,拿着其余的半瓶回到姑娘的摊位。利百加看看他,笑了。曼努埃尔在她身边的人行道上坐下来。他说,他要回国了。她没吭声。

他说:“我还要回圣特莱莎,我发誓用不了一年,一定回来!”

“用不着发誓。”姑娘边说边快活地笑着。

曼努埃尔把啤酒喝光,说道:“咱俩一起走,因为有可能我们会结婚,一起回马德里。”

好像姑娘说了一句:那太好了。但曼努埃尔没听清楚。

他问:“什么?什么?”

利百加保持沉默。

晚上,曼努埃尔回到旅馆时,看到让-克劳德在游泳池旁边看书边喝威士忌。他在让-克劳德身边的吊床上坐下,问法国人有什么计划。让-克劳德浅浅一笑,把书放在桌子上。

他说:“我在我房间看到了你送的礼物,非常合适,不乏魅力。”

“啊,那块披肩啊。”曼努埃尔说着仰面朝天躺到了吊床上。

天上布满了星星。游泳池蓝绿色的水映照出周围的桌子和花卉、仙人掌的影子,形成一条反光的链条,一直传到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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